四十九 父丧
成亲的吉时已到,召己穿着一身大红喜服,头上蒙着喜帕,一直垂到膝上,由两名侍女搀扶着袅袅婷婷走出中宫大殿。太子姬胡已在殿外等候着了。按古礼,姑娘出嫁应该由娘家兄弟送嫁的,可番世子并没有来,只得由表弟也就是太子姬胡代劳了。
姬胡握着表姐的手,感觉到那只纤手有些颤抖,他低声对新娘子说:“表姐,我的少傅是个好人,非常好的人。就是身体不太好,你嫁过去后,拜托你好好照顾他。”
召己也回应了,声如银铃,非常好听:“请太子殿下放心,这本来便是我的本份。”
送嫁的队伍浩浩荡荡来到周王的大殿前,在那里,周夷王与番己王后会亲自主婚送嫁,送召己登上召府的马车。番己笑目盈盈,一挥手,中宫令獳羊姒亲自将一个不大的木函送到嫁车上,说:“此为本宫亲制的一面铜镜,前儿个才刚制好,寓意你们夫妻和和美美,子孙昌盛。”
“多谢王后美意!多谢大王!”召伯虎与召己同时下拜致谢。
目送着迎亲队伍缓缓驰出宫门,周夷王颇有感慨:“王后,此情此景,孤不由想起当年与你成亲时的情景。真是恍如隔世一般!”
不知为何,番己的眼眶也有些湿润:“是啊,当时臣妾跋山涉水来到镐京,也只为嫁一如意郎君,便和今日的召己一般无二。只可惜------”
“可惜什么?”姬燮的声音满是戒备。
番己幽幽叹了口气:“可惜当年的公子成了天子,便不再是臣妾一个人的如意郎君了。”
姬燮听了这话,并不生气,反有些欣喜:“王后,有些事能忘则忘,何必一直自苦?孤虽为天子,但此心与当年并无多少差异,只是王后你就是不肯看而已。”
他说得有些动容,紧紧攥住了番己的手,十指交扣。身后的纪姜目睹这一切,眼中满是嫉恨------
拜堂成亲一般都是在午时三刻,那是因为古代都实行宵禁,喜宴只能办在中午的缘故。召府正厅的喜堂上,张灯结彩,里里外外的鞭炮贺喜声不绝于耳。堂上堂下的宾客们谁都知道召长公子远征立功,由周王亲自主婚,王后亲手添妆,镐京城里哪个不上赶着来贺喜?自然是宾客盈门,差点没把门槛踩塌了。
召国公怕是只剩一口气了,还非要强撑着由四个家奴抬着出来勉强完成了新人拜高堂的仪式,完事后立刻又给抬进去了。召公正夫人已离世两年多了,只能由桌上的灵牌代她接受了新媳妇的叩头。
召己犹如一个木偶一般,随着礼官的唱和提示不断起立,下拜,转身,再拜,再转身,再再拜,一阵头晕目眩之后,好像小狗一样被牵走了。
入了洞房,被嬷嬷按坐在喜床上,眼前一个亮闪闪的东西一晃,原是喜帕被揭下了。召己抬眼正对上召伯虎的一对眸子,深沉而清澈,细长的眼线斜开去,看人的时候似乎总含深意。召己脸一红,然后低下头,一脸的娇羞。只这一眼,她便明白了,为什么她的夫君被称为“镐京第一美男子”?而自己是否配得上他呢?
召伯虎也有些窘,召己对于他来说也是个完全陌生的女子,他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便走到桌案前看着王后临上车前赠予的那个木函。这的确是个小巧别致的木制妆奁,四周贴满了金银箔所制的花纹,纹样已有些模糊,花纹中央嵌着四瓣鸡心形的红色玛瑙。奁盖上另有三道银扣,上头刻着一座云气缭绕的山峰。召伯虎觉得这山有些眼熟,细细一看轮廓,倒有几分像铜绿山。
他打开奁盖,里面静静躺着一面铜镜,还隐隐透出一股幽香。这香气有如暗夜中的薄雾,飘渺无际,捉摸不定,丝丝甜香中带着一股远山冰雪的凉气,嗅之令人神思俱爽口,心中却又不自禁地生出淡淡的忧伤。
召伯虎将铜镜取出,这才发觉此镜的边框造型颇为奇特,为一名飞天仙女形状,细眉长目丰颊,体态窈窕,面目生动栩栩如生。细看这眉眼,竟与番己王后有几分相似,他瞅了眼坐在喜床上的召己,心里暗自想着:其实与她更像些!
毕竟是洞房,两个人总不能一直这么大眼瞪小眼的吧?召伯虎清了清嗓子,将铜镜递给召己:“王后娘娘送的铜镜,这仙女和你------有些相像!”
召己接过铜镜,面上飞过一片红晕,垂下眼睑说:“姑姑就喜欢取笑我,公子切莫要当真!”
她这一娇嗔,倒让召伯虎感觉亲切,正要坐下闲聊几句。忽然家臣密伯满面泪痕连滚带爬地进到洞房,膝行爬到召伯虎脚下哭喊道:“公子,快去看看吧,老国公不行了——”
召府的大红喜幡换成了白色的丧幡连挂了七七四十九日之后,终于取了下来。虽然召国公已入葬,但满府上下还得认真周全地服孝,直到来年开春。院里的侍婢丫头们不许穿戴鲜艳,召伯虎夫妇虽不必再整日穿着墨衰,但依旧得着素色衣服。
门口的白幡虽取下来了,但那一排灯笼都罩了一层素白。春四月中,周夷王颁下谕旨,召伯虎继承召公世袭爵位,正是新一代召国公。西周时期,虽不似后世那般官员要守三年的父丧,但至少也要等次年纪年改元才算守丧期结束。因此,在这大半年的时间内,召伯虎还是不能真正执理父亲留下的政务,手中的事情大多分给了周公定。
太阳渐渐落下去的时候,镐京城里一片昏黄。大街小巷变得空空荡荡,喧闹的人群都已散去,一扇扇黑洞洞的门窗缝隙间渐渐渗出橘黄色的灯光。一旦暮色笼罩大地之后,所有的贫与富,贵与贱都变得不再泾渭分明,如同黑暗中无论是王宫屋檐上富丽堂皇的琉璃瓦还是贫民家的茅草屋顶,一样是黑暗的臣民,一样是冰凉的属民。
召伯虎正在书房昏黄的烛灯下写着什么,他虽然不必上朝,但太子少傅的职务却必须兼领着。姬胡已经八岁,正是该多读书,广见闻的时期,身为他的老师,召伯虎深感责任重大。每次授课的内容都得精益求精,删了又改,改了又删。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召己端着一钵热气腾腾的汤汁走了进来:“夫君,请用些夜点吧!”
召伯虎双手接过托盘:“有劳夫人了!”
因着父丧,二人并未圆房,彼此间依旧显得客气多于亲密。召伯虎见她伫立原地,并没有退出的意思,颇觉诧异:“夫人还有别的事吗?”
召己低着头,声音很轻:“我父亲来了,想求见夫君。”
番子原是打算待女儿成亲后便返国的,不想召老国公在洞房当夜猝然离世,这使他父女都陷入了不尴不尬的境地。中夜造访,他也是想要得个最终的结果。
宾主会面,见礼已毕,各自入席坐定。召己本要告辞退下,番子叫住女儿:“你且留下,我需与你夫君商议你的事,且留一留。”
召伯虎很是纳闷:“岳父大人这是何意?”
“唉——”番子长长一声叹息:“子穆啊,我女嫁入召府本是王后娘娘作媒,两家结为亲好。之所以这么匆忙成亲,也是因为老国公的身体等不及。不想,我女命数不好,前脚进门,后脚家公离世。现如今这府内府外,乃至于这镐京城中,到处传言她命硬不吉。弄得我父女抬不起头来。”
“竟有此事?”召伯虎一脸惊异,他忽然明白了番子中夜造访所为何来。
“贤婿呀,这门亲事虽是大王与王后作的主,但也不能让你为难。适才我已劝过女儿,若子穆你觉得心意难平,怪她‘冲喜’不成反坏事,不如就休了她。我这就带她回去了,亲事作罢!”
说到此,番子是一脸愁容,召己则伏地低泣,肩膀在不停地颤抖着。
召伯虎离席站起,缓步走到番子案前,深深揖拜,再扶起召己,郑重地说:“岳父大人,令嫒既然入了我召府的大门,便是我召虎明媒正娶的发妻。自我应下王后娘娘的提亲之后,便打定主意要一生一世照拂于她,不离不弃。何况‘冲喜’之说,本就是以讹传讹,之所以匆忙成亲,本是为了完成我父心愿而已。大家都清楚,我南征之时,父亲已抱病,与令嫒有何干系?”
说到此,他向召己施了个礼:“是我失察,竟不知外头流言纷纷到了此种地步,让夫人受委屈了。”
这一下,无论是番子还是召己都感动得说不出话来。番子半晌回过神来,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对女儿说:“孩子,你有这般好的夫君,以后要好生料理中馈,诞育子嗣,善自惜福才是!”
召己哽咽着说:“是妾不好,让夫君分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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