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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八 绝食以谏


听了子弗父何这番话,多友的脸都变绿了,恨不能把他痛揍一顿,可想起召伯虎的临别嘱托只得生生忍下了这口气。这个人可真是------他一时想不出能用什么词来形容,只好痛骂道:“一块方木头,滚都滚不动。”

就这么的,两个人别别扭扭地来到了商丘城外。隗多友要么在队伍前头,要么在后压阵,死活不愿凑近子弗父何的马车。幸好有关兵们护送,不然两人间这气氛还真是尴尬。

宋厉公是个说到做到的,远远地已在商丘城外等候。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大氅,浑身的杀伐决断气势显露无遗,一见车队前来便满面喜色的迎上前来,高呼道:“兄长,兄长,弟好容易把你给盼回来了。”

语气之亲切,态度之真诚,看得隗多友一愣一愣地,心道:难道宋国公室间的兄弟情谊竟这般真切么?

子弗父何下车,在场所有人都是“啊”的一声。只见他赤裸上身,披散着头发,手里的剑已出鞘,一步步下得车来,跪在宋厉公面前,口称:“臣死罪!”

子鲋祀给吓了一跳:“兄长,您这是何意?”

子弗父何将手中之剑双手高捧过头顶,大呼道:“请主公放弃与齐国结盟之意,不要领兵东进,做悖逆叛国之事。”

子鲋祀一怔,怫然不悦道:“兄长久居镐京,莫不是为周王来做说客的吧?”

“主公,周王的确待臣不薄,赦免死罪又许以妻室,但若是只报私恩,臣大不了一死了之,决不会让主公为难。臣这么做,着实是为了我宋国着想。天之弃商久矣,一姓不再兴,主公想想那武庚禄父,在周立国之初拉上‘三监’一同作乱,尚且身死功灭。何况如今姬姓周王朝已立国近二百年,如何能轻易撼动?先祖微子能受封于宋地,保我子姓宗祀不易,主公切不可意气用事啊!一旦身败,吾国将宗庙不存,社稷堪忧,百姓流离失所,你我兄弟有何颜面目见列祖列宗于地下呀?”

说完,子弗父何长嚎不已,涕泪满面。宋厉公这些日子以来正为击败成周八师而志得意满,今日却被子弗父何兜头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如何不气?他指着子弗父何问道:“你------尽为那些周人说话,寡人便非要与齐结盟,你能怎样?”

子弗父何收住眼泪,敛容说道:“那臣唯有以死相谏,今日臣便不入城了,什么时候东出的宋师打这经过,臣便什么时候伏剑自刎,以谢天下!”

“你------”宋厉公的手指不住颤抖着,拂袖大怒:“你爱死哪死哪去,寡人不管了!”

十月金秋,出入宋都商丘城门的人流是川流不息,车水马龙。可偏偏有那么一个不识相的汉子,平平躺在城门东边的一辆牛车上,一动不动。若不是他那不时眨动的双眸尚算炯然有神,谁都以为这是一具死尸呢!

看衣着,分明宽袍广袖,一派士大夫的装束。却偏偏蓬头垢面,及腰的长发胡乱披散了一头一脸,虽是大白天,仍让人觉着一股阴森鬼气。身旁立着一个木板,上头是用鲜血写的八个大字:“绝食以谏,不可叛周”。

这人谁呀?不时有好事者凑近来观看,议论纷纷。

“他是谁呀?躺城门口是什么意思?官兵们竟也不来赶?”人们的第一疑问通常是如此。

“他呀,便是先公之长子弗父何。周王烹了齐侯,扣了咱们主君,他为了救弟亲赴镐京为人质,换下主君回国。这回,周王特意放了他回商丘,来劝谏主君来了!”先来者告诉后来者。

“哟——,这么说他真是个大大的好人了。身为长兄,却让次弟做上了国君位,还巴巴地以身赴险把主君救回国。真是咱宋国的大贤人哪!”

“谁说不是呢?谁像他似的,有好事尽留着给弟弟,危险的事自己个儿扛着。他劝谏主君不要叛周,这不也是为了咱宋国的百姓免遭战火吗?怎奈主君不听,他就只得绝食进谏。我说,咱们主君也是忒狠心了。都三天了,难道要眼看着长兄饿死不成?”

“莫不是故意的?毕竟弗父何比他更有资格坐上这国君之位!”

“嘘!小点声,别惹祸上身。”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来了又走,走了又聚。不知不觉,日渐西沉,金乌西坠,入秋后的夜幕降临得更早一些。值班的门吏走过来,冲着牛车深施一礼,道:“公子,您真的不入城吗?俺们要关城门了!”

没有任何回应,门吏摇摇头,长叹一声,转身而去。旋即,朱红漆底镏金门扣的城门重重关上,将牛车与城外的世界全都关在了门外。

恰在此时,一个少年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靠近了牛车,步子无比轻捷。他将腋下夹着的一捆干草扔在牛嘴旁,那牛都饿了一天了,见有吃的,也不管湿的干的,迅速大快朵颐起来。

少年走到子弗父何身旁,看着他长发覆面,一动不动的样子,不由皱紧了英挺的眉头:“嘿嘿,我说,别装死了。人都走了,城门也关了!快吃吧。”说完,便从怀里掏出一块烙饼送到他嘴边。

谁知子弗父何只是微眯眼看了看他,接着便用摇头表示自己的拒绝。隗多友见他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不由气不打一处来:“世上竟有你这般死心眼的人,真是气死我了!”

“我------绝食以谏,便要说到做到。”子弗父何声音微弱,语气却无比坚定。

多友就着月光观察他的脸,三天功夫,白净的面颊像被人砍了两刀似的,两颊的颧骨如崖挺立,眼窝深陷,双唇干裂发白,真的只剩下一口气了。这可怎么办?要他真的活活饿死了,自己可怎么跟召伯虎交代?

他一眼瞟到自己腰间的酒壶,顿时计上心来。一把取将下来,递到子弗父何嘴旁:“你是说了要绝食以谏,可没说要绝水吧?人不吃东西可以活上十来天,不喝水可三天都活不下来。也许明儿个一早你那好宋公便回心转意了,你却死了,那你置他与召子穆何地?快喝点水吧,好歹能知道个结果。”

子弗父何翻了个白眼,看着那壶,艰难地舔了舔唇,似乎同意了。隗多友见他心意有摇动,赶紧把他扶起来坐好。子弗父何迫不及待接过酒壶,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喝完了满满一壶,子弗父何觉得一股甘露直入自己脾胃肚肠,味美且带着一股子暖意。顿时觉着有些不对劲,问道:“这不是水吧?”

“哈哈哈,”隗多友一脸得意:“这是草原特有的马奶子酒。戎人骑兵出战,只带这么一壶,便可迅速补弃体力,犹如饱食一顿。好喝吧?”

“你------”子弗父何的脸由白转红,显然是气愤所致,他忿忿地将手中的壶掷在地上,恨恨道:“子穆兄端正持礼,是个谦方君子。怎会与你这般狡诈之人为友?”

“你这方木头哪里懂得?”隗多友甩甩满头的小发辫,拣起地上的酒壶在空中抛了几下,戏道:“他那是外方内圆,我这是外圆内方,正好互补。得了吧,你也别犟了!你夫人还在镐京怀着身子呢,你忍心这般弃她们而去?”

“我------”子弗父何眼中水光闪动,半天说不出话来。

此时的商丘宋宫,一个皮肤微黑的年轻人面色沉郁地走入内宫正殿。空无一人的大厅内,宋厉公正在焦急地踱步。一看见年轻人进来,便迎上前去问:“荣夷,怎么样?兄长他入城了吗?”

荣夷摇摇头,轻声道:“我去劝过几次,连长公子留在城内的家人孩子都去哭谏过两回了。可长公子依旧不为所动,说主君若是执意出兵伐洛邑,他便只有一死了。”

子鲋祀英挺的面容隐没在烛火的阴影中,笔直地立在当中,浑身充满了一种切齿的危险气息。他厉声道:“不过年余功夫,配了一个女人,这就如此死心塌地来报效了?难道他忘了自己身上流淌的是子姓之血吗?”

“主君千万不可意气用事!”荣夷近前一步说道:“如今国中民议,皆是同情长公子的,若他真的饿毙于城门口,咱们可就太被动了。依臣看,不如先对长兄子说,伐洛邑是齐国主导,而主君夫人与齐侯乃是嫡亲之叔侄,自不好作壁上观。听说召公虎已前往临淄,只要齐国打消此念,那么主君自然是从善如流的。依臣看,不如先含糊过去,请长公子入城在馆驿安歇,一切等召公来到商丘,再最后敲定。如何?”

“看来也只有如此了。”宋厉公将浑身的隐然怒气敛去,淡淡地说道:“明日一早,你便去城门口找他,就是抬也要把他抬入这商丘城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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