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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七十四 王城侍讲


  鄂驭方有些心烦,叔妘本是他年轻时的通房侍婢,而且是对他死心塌地的那种,这一点,他如何不知?只是一别经年,如今在他看来,她只是曾在年少时与他有过一段同甘共苦之情谊的女子罢了,若想将这点情份发展升华为男女之爱,于他已是不可能的了。

  可毕竟她是为了自己才离国赴险,这一份情是欠定了,自己也不好说些太硬的话。于是软和了口气道:“你既愿入宫,便先做个宫令也好。日后若有好的去处,再来安置可好?”

  叔妘再不敢多言,眼中噙着泪珠,拜伏道:“但凭君侯安排。”

  镐京城门开放的当天,整个城市都陷入了狂欢之中,人们在每个空地,街巷,茶楼酒肆歌舞狂欢。镐京的大街小巷挤满了刚刚从丰京或成周返回的马车牛车。随后几日,各个宗亲贵族府中都传出钟鼓之声,那是为归府之喜而欢聚宾朋宴饮。

  长街商铺大多数已重新开业,且家家都人满为患,商家们也不再顾虑将来,将全部的存货都拿出来供应。每家茶楼酒馆书寓都挤满了人,一个个都那么兴高采烈,无所避讳。人人都高声叫嚷,开怀大笑。仿佛要将这两个月以来,每人守护心灵而积存的生命力,在这几天中耗尽。不同身份的人相聚而欢,情同手足,死亡降临都没有真正实现的和平,解脱灾难的欢乐却做到了。

  人们在享受这狂欢的同时,自然对帮助他们从这场灾难中解脱出来的功臣更加感激涕零。当然,谁都知道,这个恩人名叫荣夷,便是凤鸣医馆的主人。偌大一座镐京城能幸免与难,猃狁的阴谋再次落空,皆是荣夷之功。这么大的功劳,一向持礼公正的召相国该怎么赏赐他呢?封个大夫,再赐两三个城邑作为汤沐之需那是少不了的吧?便是入朝为卿也不算很过分。

  人们这么企望着,可现实却令所有人大吃一惊。

  有好事者亲眼看见荣夷师徒一齐从相府大门而出,根本没有登上相府特意为贵客准备的青铜轺车,而是依旧乘上他们来时所乘的黑篷辎车,悄然而去。轺车有盖无篷,乘者可坐可站,路人市人对车上人也是一目了然。相府以华贵轺车送客,便恰恰是要给客人这种万众观瞻的荣耀。可荣夷偏偏不领情,身后的徒弟重黎也是一脸愤忿,莫不是赏赐不满意。

  渐渐地,此事渐渐发酵,成为街谈巷议的主题。

  “什么?只是赐为下大夫,年俸五十斤金?一寸封土皆无?”乍听此事,人们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质疑道:“召穆公行事不至于如此偏颇的,莫不是有什么误会不成?”

  “也不是,”说话的汉子一脸神秘:“召相本要将桥陵附近的五十里田土封赠于荣夷公,岂料此公坦然拒绝。你们猜他说什么?”

  “说什么?”人们急切地问道。

  汉子捋捋胡须,作势道:“桥陵乃黄帝安寝之地,夷何德何能,岂能居此圣地,亵渎始祖?”

  “那桥陵不行,也可改封其余城邑呀?这么大功劳,王室一毛不拔,说不过去吧?”周人论政,还是有传统的,直来直去,毫不避讳。

  “荣夷公说了,身为大周子民,眼见百姓苦于瘟疫如倒悬,救乡亲于水火是应当应份之事,岂能伸手要赏?”

  “哎呀,荣夷公不仅医术超群,更兼品性高洁,我等望尘莫及,实乃古今难得一见之名士也!”

  “是啊,是啊!”

  就这样,荣夷公的威名与高洁品行便如长了翅膀一般,一两日间传遍了整个镐京城。无论是公府贵家,还是市井小巷,无不交口称颂,一时间,荣夷之名如雷贯耳。自然,也会传到周厉王姬胡的耳中。

  “祁仲,拿酒来!”

  祁仲快步过来:“君上自律,师父吩咐过,夜来不能饮酒的。”

  “如此奇文,焉能无酒!”姬胡重重拍案。

  祁仲无奈,只得拿来甘醪,好歹也有些酒意,又甘甜可口,不伤肠胃。两日下来,书案旁堆起了三两只空荡荡的酒坛,大书房始终弥漫着一片浓郁的醪香。

  姬胡就是这样时而拍案时而连连惊叹,昼夜不停如饥似渴地读完了薄薄一本羊皮书。饶是如此,犹不尽兴。在读完羊皮书的当日暮色时分,姬胡漫步走进了后花园的胡杨林,在金红的落叶中徜徉一夜,时而高声吟诵时而冥思苦想,及至潇潇霜雾笼罩天地,姬胡才回到寝室扑上卧榻鼾声大起,直睡了一天一夜。

  深深震撼姬胡的,乃是祁仲去凤鸣医馆采买药材时带回来的荣夷上书。

  这个时代的成书并不算多,姬胡大多读过,可没有一部书或一个人的思想能带给他如此奇特的感受——像在迷雾蒙蒙的无边黑暗中看见了一颗明亮的启明星。

  读《周书》,从遥远的洪荒之地一路走来,历代兴亡历历如在目前,兴衰典故宗宗如数家珍,不管你赞同也好不赞同也好,都会油然生出声声感喟。

  读《周易》,是对一种茫无边际的深遂智慧的摸索,可能洞见一片奇异的珍宝,也可能捞起一根无用的稻草;仿佛一尊汪洋中的奇石,有人将它看做万仞高峰,也有人将它看做舒心的靠枕,有人将它看做神兵利器,也有人将它看做清心药石;然则无论你如何揣摩,它的灵魂都笼罩在无边无际的神秘之中,使你生出一种面对智者的庸常与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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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最重要的是,这些先贤之作都不能给立志励精图治,重振周王室雄威的周厉王姬胡提供指向性的思想基础。而荣夷上书则不同。

  在这张薄薄的羊皮纸,荣夷明确提出他的治国理政方略,具体来说从三个方面展开:

  其一,整顿吏治,核心便是改革官俸制。

  大周立国以来,在官员卿士的俸禄问题上采取的一种自杀式的不定期授予地产的方式来实现,实际上是将整个西周政府的运作建立在“以恩惠换忠诚”的基础之上的。田产成为周王与贵族官员之间实现联系的重要经济纽带。

  这一点,恰恰是姬胡最为深恶痛绝的。他认为,这好比是在自己身上割肉,去喂饱那些永远不知道满足的贵族宗亲。弄得周王室一天天衰弱下去,而贵族以及诸侯们的力量却与日俱增,直到能与王室分庭抗礼。他早就想改,只是不知从哪里做起,荣夷的上书给他提供了一条可行性方案。

  其二,疏通水利,发展农业。

  农业生产是王朝安身立命的经济根基,可井田制过于死板,实施多年,大部分的毛渠支渠要么雍塞,要么废弃,弄得田地年年欠收,洪荒受涝。而公田与贵族私田纵横交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整修水利需要全盘的规划,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数十年下来,各处井田荒弃无算。

  其三,弱分封。

  荣夷认为,武王初克商之时,身为西隅一个地方政权夺取了中央之地,不得不分封以拱卫周王室。可如今时过境迁,再无休止地分封下去,王畿的土地将不断缩水。这是周王室不断衰弱的根源所在。

  根本解决之道,在于废止分封,若办不到,至少也要弱分封。如此,王室才有足够的土地和人民,财货之利以支持王朝运转,以及对外战争,甚至开疆拓土,建立不世功业。

  这一夜,姬胡不能安眠,甘醪一爵爵地饮,浑然不知其味。

  五更鸡鸣,姬胡长吁一声:“嗟乎!虽见此人却不得与之同游,死亦恨哉!”

  “祁仲!”高大的年轻内侍应声而入,只听姬胡吩咐道:“持孤手令去长街接荣夷入宫,孤要拜官!”

  祁仲恍然,抬眼惊异地看着少年天子:“可是大王,您尚未亲政,怎能授官?此事还当请相国入宫商议才是!”

  宛若兜头一盆凉水浇下,姬胡顿生一股烦躁之意,悻然道:“那你便先去相府,请少父速速入宫!”

  “诺!”

  “什么?大王想给荣夷授官?”

  王城大书房内,召伯虎才刚在王案阶下专属大案前落座,听了姬胡的打算,不由大吃一惊,本能驳道:“大王,此事不合礼制啊!”

  “孤知道,孤未亲政,没有授官之权,这不来和少父商议了吗?”姬胡皱着眉头,颇有不悦之色。

  “大王误会了,”召伯虎拱手谢道:“臣是说这个荣夷出身不明,虽则有卫侯与宋公的保举,但其人在宋卫两国也不过是谋士之职,并未任过实权官职。我大周王朝官员皆为世袭罔替,这样一个人,骤然授官,恐怕会引起众口非议。”

  “那又如何!有才者尽其用,使天下英才皆有向往王朝之意,这才是王朝长治久安之根本也!”姬胡离席起身,眼见召伯虎默不作声,心知他这是用沉默表达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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