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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九十 天子巡渠


  姬胡大是惊愕,隗多友却又开口了:“我军欲胜猃狁,必先固本而后一举痛击!不固本,虽百胜亦无以根除猃狁之患,终至陷于世代纠缠。”

  这是在刺讽我大周历代先王的战略之失么?姬胡忍着心中不快,抱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决心离开了边军大营。

  离开北境南下,姬胡立即马不停蹄地巡视关中各地。此时关中民力已全部压上涝水,各村落之中,除了病人与实在不能走动的老弱,真正是十室九空。当此之时,姬胡所要督察的只有两件大事:

  第一件,各地官吏是否及时足量地给留居老弱病人分发了河渠粮,有无饿死人的恶政发生?

  第二件,留守官尉是否谨慎巡查,有无流民盗寇趁机掳掠虚空村落的恶例?

  正月末,姬胡的马队穿过一个又一个冷清清没了社火的村庄,艰难地进入了关中。连日奔波劳碌,他终于病倒了。回到镐京,太医令带着三名老医者,每日盯着天子服药。姬胡虽说也没耽误每日处置公文,却不能四处走动,烦躁郁闷得见了太医与药盅便是脸色阴沉。

  此刻,姬胡最大的心事便是涝水河渠的进展,虽然明知荣夷不报便是诸事顺利,却始终是忧心忡忡,轻松不起来。毕竟,他还从来没有上过涝水,这道被所有经济大臣看作强国之基的河渠,究竟有多大的铺排?修成后能有多大的效益?他始终没有一个眼见的底子,不亲自踏勘,总觉心下不安。

  按照荣夷原先的谋划,周王要务是稳定大局,至于河渠,只要在行水大典之时驾临便行了,其余时日无须巡视。姬胡清楚地知道,荣夷之所以不要他巡视河渠,也是一片苦心。一来是体察他太忙,不想使他忧心;二来是若他去巡视,便会有诸多额外的铺排与滋扰,反倒对工期不利。

  可他实在是太想去看看了,反复思忖,姬胡还是下了决断:行水大典之前,一定要去河渠亲眼看看。

  三月初的启耕大典一过,姬胡立即秘密下令:轻车简从,直奔涝水河渠。芮良夫操持行程,要派出快马信使知会荣夷。姬胡却说,不要惊动任何人,碰上碰不上听其自然,要紧的是自己看。芮良夫一思忖,此行在王畿腹地,各方容易照应,也就不再坚持。

  调集好经常跟随巡视的原班人马,芮良夫将行期定在了三月初三。临行之时,姬胡还是嫌人马太多太招摇,下令只要芮良夫与祁仲并五名王城锐士跟随,不乘王车,全部骑马。芮良夫心下忐忑,却又不能执拗,只好叮嘱一名留下的骑士飞报王城令内侍贾相机接应,这才匆忙上马去追周王一行。

  清晨,八骑小马队出了镐京北门,放马飞驰大约一个多时辰,便看见了清澈澄澈的滔滔涝水。顺着河道向上游走马前行,一个多时辰后,塬坡河段便告完结,进入了苍苍莽莽的山林上游。

  芮良夫指点说,涝水东岸矗立的那道青山东麓便是瓠口工地。山林河谷崎岖难行,姬胡吩咐留下马匹由一名骑士照看,其余六人跟他徒步上山。

  姬胡此来早有准备,身着骑士软甲,腰佩一口精制长剑,一根特制马鞭,没有穿招人眼目又容易牵绊脚步的斗篷,几乎与同行骑士没有显然区别。一路上山,长剑拨打荆棘灌木寻路,马鞭时而甩上树干借借力,不用祁仲搭手,也走得轻捷利落。

  片刻上到半山,林木中出现一大片帐篷营地,飘着几面黑乎乎脏兮兮的旗帜,却空荡荡难觅人影。

  穿营走了一段,才见到有五六个老人在几座土灶前忙着造饭,林中弥漫出阵阵烟雾,和一股呛人的奇怪味道。芮良夫走过去询问一位老人,说这里是瓠口背后,上到山顶便能下到峡谷。这里是一座千人营,分派的活计是照应早已打通的引水口。至于烟雾么?老人呵呵一笑:“你们上去一看自然就知道了。”

  “这味真怪!酸兮兮烟沉沉的,是在酿酒么?”祁仲嚷嚷着。

  “走!上去看看。”姬胡大步上了山。

  到得山顶,眼前顿时是另一番景象。左手一片被乱石圈起的山林,里面显然是已经打开而暂时处于封闭状态的引水口;东面峡谷热气腾腾白烟阵阵,间或还有冲天大火翻腾跳跃在烟气之中,扑鼻的酸灰味比方才在半山时浓烈了许多。

  烟雾弥漫的峡谷中,响彻着叮当锤凿与连绵激昂的号子,一时根本无法猜测这道峡谷里究竟发生着何等样事?

  芮良夫打量着生疏的山地说道:“要清楚这工地,找个河渠吏领道最好。大王稍待,我去找个人来,不告知荣夷便是。”

  姬胡一摆手:“不必。又不是三山五岳,还能迷路不成?往下走走,自己看最好。”

  突然,山腰飞出一阵高亢的山歌,穿云破雾般缭绕峡谷。

  “好歌!”芮良夫不禁一声赞叹。

  姬胡目光大亮,没有说话,径自匆匆下山。走了大约一箭之地,便见到半山一棵烟雾缭绕的大树,树下站着一个须发雪白的老人,一个黝黑秀美的村姑。老少两人正指点着峡谷高声笑谈,快活得如世外仙人一般。

  姬胡大步走过去,一拱手问道:“方才可是这位小姐姐唱歌?”

  村姑回声一阵咯咯笑:“对呀,唱得不好么?”

  姬胡说:“好!是小姐姐编的歌么?”

  村姑又是咯咯一笑:“我只管唱。词是爷爷编的。”

  须发雪白的老人呵呵一笑:“将军,老夫也不是乱编,是工地上的老兄弟们一堆儿凑的。说实在的,都是咱老百姓的心里话。”

  姬胡连连点头:“那是了,否则他们能让您唱?”

  老人欣然点头:“将军是个明白人也!”

  姬胡笑问:“唱歌也能算出工么?”

  老人颇为感慨地说:“将军不知,我爷孙本是石工。唱歌,原是歇工时希图个热闹罢了。偏偏凑巧,荣夷大人天天巡视工地,有一回听见了我孙女唱歌,大是夸奖,硬将我爷孙二人从工营里掰了出来,专门编歌唱歌,说是教大家长长精神,听着兴奋!”

  姬胡大笑:“好!还是荣夷有办法,老人家和小姐姐都有功劳。”

  老人突然一指峡谷:“将军快看,要破最后的三柱石了!”

  村姑一拉姬胡:“将军到这儿来,这里看得最清楚。爷爷,你自个小心些。”

  “好!我也见识一番。”姬胡大步跟着村姑,走到了崖畔大树底下。

  老人感喟地一笑:“将军有眼福也!若不是今日来,只怕你这辈子也看不到此等奇观。”

  姬胡与村姑站脚处,正是大树下一块悬空伸出的鹰嘴石。姬胡粗粗估摸,距谷底大约两箭之地。虽有阵阵烟雾缭绕,鸟瞰峡谷也还算清楚。

  从高处看去,一条宽阔的沟道已在峡谷中开出,雪白雪白,恍如烟雾青山中的一道雪谷。沟道中段,却矗立着灰秃秃的三座巨石,如三头青灰大象般巍巍然蹲踞。此时,一群赤膊壮汉正不断地向巨石四周搬运着粗大的树干与劈柴。不消片刻,壮汉们已经围着巨石垒成了三座高大的柴山。

  柴山一堆成,便另有三队壮汉各提一只大肚陶罐穿梭上前,向柴山泼出一罐罐黑亮黑亮的汁液。姬胡明白,这一定是猛火油了。只是不明白,浇上猛火油如何能碎了这巨大的“石象”?

  “举火——”沟道边高台上一声长喝。

  随着这一声喝令,高台下一阵战鼓声大起,一队赤膊壮汉各举着粗大的猛火油火把包围了柴山。再一阵鼓声,壮汉们的猛火油火把整齐三分:一片抛上柴山顶,一片塞入柴山底,一片插进柴山腹,快捷利落得与战阵军士一般无二。

  突然之间,大火轰然而起,红光烟雾直冲山腰。山嘴岩石上,姬胡与小村姑都是一阵猛烈咳嗽。峡谷中烈火熊熊浓烟滚滚,大火整整燃烧了半个时辰。及至大火熄灭,厚厚的柴灰滑落,沟道中的三座青色巨石倏忽变成了三座通红透亮的火山,壮观绚烂地教人惊叹。

  “激醋——”沟道高台上,一声沙哑吼喝响彻峡谷。

  “最后通关,水工令亲自号令啦!”村姑高兴地叫了起来。

  姬胡凝神看去,只见沟道中急速推出了十几架云车,分别包围了三座火山;每架云车迅速爬上了一队赤膊壮汉,在车梯各层站定;与此同时,车下早已排好了十几队赤膊壮汉,一只只陶桶陶罐飞一般地从他们手中掠过,流水般递上云车。

  云车顶端的几名壮汉吼喝声声,将送来的陶罐高高举起,便有连绵不断的金黄醋流凌空泼上赤红透亮的火山。骤然之间,浓浓白烟直冲高天,白烟中一阵霹雳炸响,有如惊雷阵阵。

  霹雳炸响声一起,云车上下的壮汉们立即整齐地举起一道盾牌,抵挡着不断迸出的片片火石,队伍却是丝毫不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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