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算计
正是晌午。
荷花池的凉亭下坐着几个妇人。荷花早已开过又败了，池水上结着薄冰。
络宝抱着怡儿，怀里的女娃娃穿着红色小袄，红红的小脸周围满白色绒毛，被裹得严严实实，伸着小胳膊够着什么，嘴里嘟嘟嘟地跟说着什么一样。
陈夫人拿着香包在一旁逗着宝宝。
陈夫人生下怡儿后便生了一场大病，消瘦了不少。幸亏怡儿身体健康又讨人喜欢不惹麻烦，陈夫人笑脸比以前多了，身体恢复的也快。
陈术干的糟心事儿，陈国公从不跟妻子说，他喜欢看自家老婆笑着的样子。
陈夫人是当朝皇帝的表妹，当初陈国公还是个少年将军，统领几十万大军，战功赫赫，春风得意马蹄疾，好一英俊少年才。
哪料一见陈夫人，便被迷得走不动路，皇帝问他要什么赏赐，他脸红的跟猴屁股似的，支支吾吾要赐婚，追陈夫人追的是感天动地，最后陈夫人答应了，才被赐婚给陈国公，络宝则是陈夫人的陪嫁丫鬟。
陈国公对陈夫人宝贝得很，别看几十年的老夫老妻了，日子依旧过得甜甜蜜蜜。
怡儿被逗得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陈术抱着一堆五颜六色的小玩意儿跑过来，有不倒翁，小沙包，木剑……
“怡儿，看哥哥给你带什么了？”
陈术向怡儿展示着自己的宝贝们，并承诺会在以后将这些至宝送给怡儿。
怡儿还听不懂话，只是伸手去够陈术的脸。
陈术把脸凑过去，怡儿捧着陈术的脸吧嗒一口，陈术高兴地心都要化了。
几位夫人看见陈术扭捏的样子，纷纷捂着手帕笑。
陈术喜欢教怡儿说话，整日在怡儿身旁转悠，“叫哥哥，”怡儿只一个劲儿笑。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陈术一个劲儿说着逗得怡儿哈喇子流一地。
络宝在一边用帕子擦，“少爷可别逗姑娘了，你瞧，止不住了。“
旁边的侍女们捂着帕子笑，陈夫人就在一旁剥着桂圆瞧着。
“小心大傻子教出个小傻子。“陈夫人调笑着。
陈术脸红一半，瞪着眼不服气。
怡儿笑得更欢。
怡儿的百日很快就到了，陈国公大摆筵席，邀请了不少贵族官员，带着陈术一桌一桌敬酒，大有要为儿子在官场开道的势头。
怡儿被夫人小姐们簇拥着，笑呵呵地，手里还抓着橘子，“咿呀咿呀”乱叫。
陈术不喜欢在这种微妙又混乱的氛围，但又不好表现出来，只能笑着端着酒一桌一桌跟着陈国公敬酒，手里酒一杯杯地下肚，陈术感觉有些飘飘然了。陈国公还在旁边跟一个白胡子老头儿说着漂亮话，陈术已经趁乱一路打轴溜出了人群。
陈术想去荷花池那边吹吹风，清静清静。
沿路迎面走来一群小姐，簇拥在中间的是个小女孩。对面的人瞧陈术走得直线，没看出陈术醉的厉害，以为陈术会让路，便抬着下巴径直走了过来，没想到醉醺醺的陈术连眼前有没有人都没看清楚便把女孩撞进怀里。
醉醺醺的陈术被碰了一下，下意识稳住对方的身形，低头一看，是个漂亮姑娘，不过穿着蛮精致，甚至说是华贵，不像青楼里的女人。
陈术大着舌头吐了女孩一脸酒气，“不用谢。”他以为自己扶住了对方，理应得到感谢。
陈术笑嘻嘻的，说罢要推开女孩继续走，那女孩的脸由呆滞变成窘迫。
旁边的女伴们忙惊呼，侍卫们惊慌地跑过来把抱在一起的两人分开。
“大胆狂徒！胆敢冲撞公主！”一个太监尖声喝到。
陈术脑中有了片刻清醒，我靠，哪来的太监。
女孩没命地哭着，脸憋得通红，嘴里骂着：“你个流氓，变态，你居然朝本公主喷口水！我要杀了你！割掉你的舌头！”
旁边围着的人越来越多，对着陈术指指点点。
陈国公闻声赶来，气得胡子要飞到天上。
陈术靠在侍卫身上，面色酡红，指着女孩：“小孩儿长得那么可爱怎么说话如此难听！”
小心嫁不出去。
女孩气得跺脚，跳着脚骂骂咧咧。
陈国公出面，向那女孩儿道歉，说自己会好好处置不孝子，这事才作罢。
陈术当天晚上被绑在书房，直到宴会结束，才被松绑，领取到家法套餐。
“陈术！你可知那被你冒犯的女孩是什么人？”陈国公看着趴在长凳上的儿子。
“嗯。”陈术困得很。
“那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宁欢小公主！你怎么敢？若是圣上降罪下来……”
陈术已经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自此之后，陈术在各种纨绔子弟中以不学无术，调戏公主成功出了圈。
说起来，那公主古怪的很。明明当晚气得恨不得直接杀了陈术，回宫后又立刻跟自己的爹爹告状。
皇帝得知此事后，摸着自家女儿的头，要宣陈术进宫。
这公主倒不乐意了。
公主是德贵妃的遗孤，德贵妃生前极受皇帝宠爱，一入宫便三连升，变成常在，这件事震惊后宫，独一份，无人不知德贵妃身受盛宠。
可惜红颜薄命，在小公主宁欢三岁时便身患重病，撒手人寰。
皇帝心疼宁欢从小没了娘亲，便将对德贵妃的爱都寄托在宁欢身上，又不放心将宁欢交托给其他妃嫔抚育，宁欢从小便是皇太后亲自带大的，在皇帝面前，宁欢甚至比太子更得宠。
又因宁欢活泼可爱，几位皇子待宁欢也不错，宁欢在皇宫里跟个小霸王似的。
当皇上一拍桌子，吹着胡子说要召陈术进宫为欢儿出气时，欢儿倒是面露难色。
“倒也不必……”
皇帝再追问，却见欢儿红了脸，猜到几分少女心事，便不再说起这事。
“皇上，天晚了，早些歇息吧。“大太监尖着嗓子说道。
皇帝还在瞧着眼前的信，信上是陈国公最近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大到陈术领回来的□□，小到陈国公贴身小厮的一句话。
陈国公当年风光无限，又是皇帝刚登基不久，陈国公在前线的战果稳固了新皇的根基，但到底这根基不是自己打下的，皇帝对这个少年将军一直抱有戒心。
那年，北夷败退告降，皇帝宣陈将军回都，并派出一支暗卫，拿着淬毒的剑，埋伏在回城路上。
陈夫人跟陈术住在宫里，在皇帝眼皮子底下。
到底是老天发了善心，陈将军在启程回都前一天，被北夷平民用毒箭所伤，躺着被抬回到苏州，皇帝犹豫再三，叹口气，收回暗卫。
当时马太保还是个愣头青，什么话都敢说，竭力劝皇帝杀了陈将军以绝后患。
牌位宗庙总比一个会打仗的将军好掌控。
皇帝摇摇头，没应下，牌位跟一个不能上战场的将军总是差不多。
皇帝安排风风光光的迎接陈将军回都，又派御医竭尽全力救治陈将军，可惜，皇帝松口气，手中纸张被扯得发皱。
可惜，陈将军再也拉不开弓，不过堪堪二十五岁，便再也不能上战场。
皇帝将手里的信烧毁，只留一地灰烬。
“马太保，明日，宣那陈公子进宫。“
那太监领命，退出大殿。
皇帝到底还是把陈术宣进了宫，陈术跪在偏殿，低着头仔细瞧地毯上复杂花纹。
皇帝秘密宣陈术进宫，只在偏殿见了陈术一面，问了陈术几个问题，赏了些珠宝便把陈术送出了宫。
陈术不想做官也有不想与这个远方舅舅扯上关系，以前皇太后曾将陈术宣进宫，那时陈术年幼，不懂规矩，经常被呵斥，最多的就是这个皇帝舅舅，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
陈术碰见过许多不该看的东西：他五岁时在御花园玩耍，甩掉宫女太监，蹲在花丛里抓蚱蜢，一回头，瞧见皇帝正命令太监将一个漂亮姐姐丢尽井里。
那漂亮姐姐他见过，是一个什么殿的主人。
陈术被吓得不敢动，只一个劲儿地发抖，幸而没人注意到这个脏兮兮的小孩，陈术在御花园待到天黑才被宫女们找到。
陈术回到皇太后的寝殿，昏睡过去，半梦半醒中，仿佛听到皇帝跟那太后说着什么“陈将军，北夷，陈术在宫里。”
那时陈国公还是陈将军，被人称作拼命陈大郎，一年打三场仗，天南海北奔波，每到打大仗的时候，陈将军总会给家里寄一封信，宫里的人也会叫他们母子进宫住几天。
再后来，陈将军受了伤，不能再出兵打仗……
那皇帝看陈术畏畏缩缩的样子，再无半分儿时的灵气，再听宫里太监们打听到的消息，越发看不惯陈术，心下倒有几分得意，看来，猛虎之子也不一定是虎。
皇帝问的不过是功课怎样，是否学过武术的事，陈术贯彻自己纨绔子弟的人设，打着哈哈，搪塞着，没在宫里用膳便托词出宫了。
走出偏殿门，陈术瞧见了宁欢，宁欢站在假山后，一瞧见陈术出来，一溜烟就不见了，陈术抬起的又手放下。
亏着你小时候我还带你玩过风筝。
走在出宫的道上，陈术歪头看向身旁的太监，小太监垂着头，半弯着腰，脚步飞快。
他膈应太监，倒不是因为他们身体上残缺，也不是因为他们不是什么贵人的儿女，而是那年在宫里，陈术瞧见过皇帝抱着一个太监亲。
陈术再怎么不像跟皇帝扯上关系，喜欢男人倒是两人的相同点了。
宫里的路长的很，又不许乘轿辇，陈术继续想着，若是皇帝真的爱惨了德贵妃，怎会现在还是后宫佳丽，抱着太监在阴暗角落里亲吻呢。
若是那太监不愿意，能反抗的了吗。
陈术想不明白，只觉得恶心，连带着想起自己喜欢男人的事，也恶心自己。
若是哪日，哪个倒霉蛋被自己瞧上，他若是断袖倒好说，他若不是……
莫名想起池嘉，陈术觉得自己可能要守一辈子活寡了。
说起来可笑，陈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喜欢男人是在自己老爹的介绍下，见了一面那年的探花，那位少年郎俊朗如仙使下凡，陈术只瞧一眼就挪不开眼，第二眼说什么也不敢再看。
那探花郎是陈国公的老乡，考中后宴请登门拜访，陈国公还拉着陈术给人家敬酒，陈术呆呆傻傻地不像样，就差给人家跪下了。
后来听说进朝做了谏臣。
陈术摸摸鼻头，去年他又见过一次，不过三年光景，翩翩少年已经变成枯藤老树，陈术抖着手不敢认。
亏他老爹还天天把谏臣贤臣挂在嘴边，陈术一听见那探花的姓名，一想起那耷拉到嘴角的黑眼圈就憷得慌。
谁爱当谁当，陈术宁死不屈。
正想着，终于走出宫门，陈术与那太监行礼告别，转身就去了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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