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满昏捏
艾可儿撑着伞在街上走着,这儿是个后山附近偏僻的居民区,靠着墓园,几乎没什么人在这里住,雨又下大了,现在街上只有她一个人。
她挽了挽棕亮的发缕,她齐耳的发在灰暗的雨天中仍鲜明地亮着金色,刚淋了雨的脸庞上过分苍白,露珠般晶莹。
停滞了一会儿,她转了转手腕,手中的伞微斜,雨水如幕布般倾洒而下,有雨滴滴在她背上。
她的背被打湿了,穿着的黑裙被雨滴出一个个微斑,但艾可儿没有动,她的目光有些发愣,然后露出疑惑的神色——
“真的是上位魔鬼的气息,这里……会是哪位?”
艾可儿灰黑的双眼移向远处,那里是墓园的方向,凄清的一片,在雨中更是如此。
但她好像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双眼里露出好奇的光彩。
她又拿直伞,不让雨淋到自己,然后往着那边径直走去。
墓园中,默哀结束了,李秋鸿老师看见雨渐渐下大了。
不少同学双臂遮住头。没想到今天会下雨……天气预报说今天不会下雨,看来天气预报还是不靠谱。
“雨下大了,准备回家吧,别感冒了。”李秋鸿说。
一些学生抹抹鼻子或者眼睛,准备回去了。有的还好奇地看着那个老人,想看看他究竟要做什么。
老人察觉到了什么一般,抬起头,看向学生身后,一些学生循着他的视线,纷纷往后看。
灰暗的雨幕中,一个朦胧的黑影缓缓接近。
少女同样撑着黑伞,纤细的手与伞在雨中被模糊得微弯,慢慢往这边走来。
她也打扮得十分奇怪,过分繁复华丽的黑色洋裙,头上戴着一顶小巧精致的黑色圆软帽,都点缀着繁杂蕾丝纹,看上去就像一个精巧的洋娃娃。
很多人看到她,都感到有些惊奇……她的脸庞精致明秀,每个地方都像是精雕细琢。但更难得的是她的气质,难以言说的清冷,目光冰冷彻骨,让人不敢随意接近。
这又是谁?
这个女孩儿从风格上很像是跟那个老人一伙儿的,难道她也是来看王鸦的?
她看见老人,顿时明白了什么,她一只手继续拿伞,一只手放在胸前,单脚向后踏,微鞠躬,向老人行了优雅的一礼——
“原来是您,灰业先生。”
她看老人的目光带着严肃。
“原来是你。”
他们两个互相认识,这个叫灰业的老人对着她微微点头。
此时灰业已经站起来了,但他还是凝视着墓碑,雨浸湿了他的全身,将灰白的头发淋得垂下,他这个年纪看起来可不适合淋雨。
艾可儿目光微移,注意到墓碑上的那把黑伞。
“您这是?”
她看到鲜花簇拥着一个墓碑,碑前有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模糊的少年的脸。
看起来只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凡人……灰业先生是在祭奠他?
她没有见过这个人,判断不出这个人和灰业的关系。
“只是在看望一个老朋友。”
他带着笑意说道,语气平淡,双手背负,让人有一种宁静和安心的感觉。
艾可儿目光流露显而易见的惊讶。
她棕金的双眼看向墓碑——
上位魔鬼的老朋友……那一定是个古老得说不清楚的存在了,不止是年岁的古老,上位魔鬼自身的伟力也是不可言说的,每一位上位魔鬼都是可以被教会称为“噩梦”的存在。
这样一位伟大的存在,怎么会陨落……而且在这里看望这位存在的,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凡人?
照片上又为何只是一个人类少年。
一时间,艾可儿对这个人充满了好奇与崇敬。
“请允许我致上敬意。”
灰业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艾可儿拿下自己的伞,放在墓碑的另一侧,两支伞共同将墓碑遮起来。
她自己则浇了雨,鲜丽的棕金短发被打湿,脸和脖颈上流淌雨水,苍白脸庞被雨露衬托得格外娇美。
每一位上位魔鬼,不管与自己有无关系,不管他们是什么性情,地狱的居民都要对他们有基本的敬意,对他们存在本身的敬意。
很多学生看着这两个神秘的人,哪怕被雨淋着,一时间也还疑惑和好奇着,没有离开,而那两个人就缄默地立在原地,好像不怕雨一样。
这幅景象保持了很久,灰蒙蒙的雨与被伞守护住的墓碑,还有沉默的两个黑衣的人。
好像这样的一幕还会一直保持下去,像一副永远的画。
大概在几分钟前——
老人灰业认真地把自己胸前的白玫瑰别好。
“它象征着对亡故之人的追思……”他笑呵呵地对一旁说道。
他的身旁只有空气,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但他的视野里,他的身旁有一个灰蒙蒙的影子,呈着人形,脸庞上蒙着深深的阴影,显得很模糊,像是虚幻的。
不过能看出来,那是个纤细的少年的影子,正沉默地凝望着远处。
这个影子是王鸦。
“………”闻言,王鸦低下头,看着自己雾般朦胧的手与身体,再次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灰业转回头,看向墓园那边。
“准备好了,王鸦先生,前面就是你的葬礼了。”
王鸦看着这个气质典雅的老人,一时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一边跟着他走入墓园,灰业跟他聊着天——
“很多人死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不是吗?”他说话时抑扬顿挫,很有美感,像在念诗——
“这样的体验很难得,多少人希望知道自己死后会给别人带来什么影响,是否会让人难过,是否会有人暗自窃喜,但很可惜,他们死了就是死了,什么也不会再知道。”
“他们死了以后,生前做的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因为他们很快就会被别人淡忘……即使有人记得他们,但记得他们的人有一天也会死。”
随着这么一会儿的灰业说、王鸦听,他们走进了墓园,王鸦一抬头就看到自己的同学们,还有老师。
“唉,虚伪的欧罗巴葬礼,所有人都摆着一张死人脸在默哀,其实我还挺喜欢这儿的丧事传统,敲锣打鼓、大哭大闹……”
老人的声音继续在耳边响着,他缓缓向前走了几步,走到自己墓碑前,看到自己墓碑的感觉还是挺微妙的,尤其是看到自己那张黑白照片的时候。
王鸦低下身躯,伸手想去拿地上的鲜花,但什么也没抓到,只有虚无。
“………”他愣了一下。
王鸦闭上眼睛,重新站起身,然后转过来,面向他曾经的同学。
他看到许多张哀痛的脸,不过那些人凝视着的是墓碑,不是他。
王鸦看得见他们,但他们却看不到王鸦。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情,他伸起手,冲他们挥了挥……然后就,面无表情地,他收回双手,有种无所适从的感觉。
这时,灰业跟随着他走过来。
“是不是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关注?这么多人为你而哭,这就是你的葬礼。”
他的话有显而易见的讽刺意味,但语气又很平静。
闻言,王鸦的目光依然平淡如死水,缄默地立在原地,只是慢慢低下头。
灰业看向那群学生,挑了挑眉。
“真奇怪啊,你看他们黯淡的表情,他们跟你也不太熟,不了解你。”
“他们是在给一个死去的可怜庸人怜悯?”
他目光移到其中一个男生身上,笑了出来“那个人在回忆跟你的故事……但你们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故事,他想来想去,想到的都是怎样跟你施舍过怜悯,可惜他记错了,真会自我感动。”
王鸦也循着看到那个男生,王鸦眨了眨眼,还是没说什么。
过了漫长的几分钟,默哀结束了……李秋鸿老师这时询问灰业。
听到李秋鸿的老师,灰业静在原地。
“不是……我只是来看望一个老朋友而已。”
这听得一旁的王鸦有些懵逼。
“老朋友?”
他第一次说话。
灰业没有开口,但王鸦却能听到他的声音。
“当然,老板,我们在一起水吧也有几年了吧,难道还不能算作是你的老朋友?”
灰业带着笑声问道,王鸦当然不能反驳。
老人接着转过头,一一看过很多人,目光最后在冬叶身上停留很久。
“哦,你看她,你是对她有好感吗?她终于为你掉眼泪了,善良的孩子。”
“或许别人死了她也会这样难受吧。”
他一字一句吐得很清晰,慢悠悠地、依然像在念诗,生怕王鸦没听清哪句。
“可惜,她从前没能好好了解你……我是说,她甚至不了解你就能哭成这样,你认为她会有点后悔吗?对了,她不知道你倾慕过她,有几个人知道呢?”
他移开视线,转而看向王鸦,想要看他的表情,但没有自己预料中的苦涩、呆滞,只有一双平淡的眼睛,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他弯下腰,把伞靠在碑上,然后把胸前白花摘下,放在碑前。
“我很怀念和他曾经的那些时光,他也是最初对我伸出援助之手的人………”
“愿他的灵魂…………”
这时,一旁的王鸦从思索中回归,当即有些懵逼——
“又什么援助之手?”
“我的贴吧,鸦老板,还记得吗,它最开始经营不善,是你加入了我的那个贴吧,让那里变得热闹起来的,那真是让我终身难忘。”
灰业语气有些戏谑,但又感慨。
“原来是这么个铭记……”
王鸦顿时无语。
灰业抬起头,嘴角的笑淡了一点,而被墨镜遮住的目光也更加冰冷了些。
“有什么感觉?”
这句话,他是看着王鸦的那些同学说的。
“什么什么感觉?”
王鸦不知道他想问什么。
看着一张张难过悲伤的面孔,灰业的声音又传来——
“……只是觉得好笑?”
他摇摇头——“那些其实并不在意你死活的、只是不愿被别人以为凉薄的人,你有什么看法?”
“你在说什么。”
“看,他,还有那个人,还有她,和那个人……他们并不觉得太难过,或许稍微一点点可惜……你的死没能掀起太大的波澜,你会为此感到憎恨吗?”
他眼珠子转动,观察着王鸦的神情,继续说道——
“别这样,他们死了,你又不会伤心。”
“你会为谁伤心呢,对你很好的老师?还是那边那个高冷、忧伤……但又让你觉得蠢透了的姑娘?”
“…………”王鸦沉默不语。
灰业站起身,用调侃的语气,引着王鸦看向学生那边。
“呀,你看他们,他们在彼此安慰……为你而掉眼泪可真可怜。”
“不过他们彼此相依,很快就能走出这阴影吧,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灰业的墨镜里,映出一对彼此依偎的男女,正在安慰着对方,看来,这么做让他们好多了。
王鸦的视线里,男生和女生的手握着,手指渐渐勾缠深入,不分你我,在雨幕中透出一种朦胧,如果在小说里,应该会这样形容……
在这悲伤中,他们为彼此带来一点温暖。
“就是说,你马上就要被他们忘了。”
“你或许会成为别人记忆里的一道疮疤,但也许大多数情况下当不了疮疤,只是他们漫长人生里非常简短的一小部分。”
“他们还会遇到很多人,遇到很多事,可这些都与你无关。”
“而你,再也没有自己的人生了。”
他的语言辛辣又尖锐,像是想要变成刀,狠狠地刺入王鸦的心脏。灰业聚精会神地打量着王鸦的情况,想从他那张脸上看出点什么。
灰业正像是个魔鬼……也真正是个魔鬼。
王鸦伸出双手,捂住自己的脸,看上去就像要痛哭。
手指遮过他的眼……直到手遮住了整张脸,他就呆在那个地方不动,静哀着,似乎跟远处的同学一样,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
在灰业看来,这种悲痛不是因为一个人死了。
而是因为一个人死后才知道,自己没活过。
他接着,全身抽动起来,像在抽泣,抑制不住颤抖。
作为一个魔鬼,灰业很享受人类的这种情绪,他正想要细细品尝,闭上眼睛,准备吸取这情绪时……他感到一阵怪异,重新睁开眼睛。
灰业再次仔细去听他的“哭”声。
“咦?”
“噗………”
有点不太对,他这是真的在哭吗?
“噗……”从王鸦指缝里漏出抑制不住的声音,很快,这种声音爆发出来,灰业听到了他那声音——
“哈哈哈哈哈……噗哈哈哈…………”
他再遮掩不住,放下双手,然后捂起了肚子,整个人都停不下来似地笑起来,笑得那么大声,那么兴奋,好像从来没有什么能让他这么快乐。
“对不起………哈哈……”王鸦往前走了几步,到灰业面前,一边笑一边走,然后手拍住灰业的肩膀,拍了好几下。
“哈哈哈……不行了对不起我就是忍不住想笑,我要乐死了,你可能觉得我说得有点怪啊,但我忽然觉得太傻比了,哈哈哈……”
哪怕灰业是个活了很久的魔鬼,但他还是觉得自己看到了相当珍奇的一幕。
灰业目光里带着明显惊愕地看着王鸦,觉得自己又重新认识了这位“老朋友”,但仔细一想,又觉得这没什么奇怪。
“什么傻比?”灰业问道。
灰业的语气里有一点好奇。
“他们是傻比,我也傻比,你也傻比……哈哈哈,都好傻比,一切都挺傻比的………”
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不得已用手指擦了擦流出的泪,然后还是一阵大笑。
“我活了十几年,第一次看到这么有意思的画面,我真是太高兴了……多谢你啦!”
他甚至抱住了灰业,喜悦无以言表,而这次他并没有抓空。灰业倒也没有把他推开,就这么看着他。
因为什么而这样……知道自己活着没有意义?或者知道没人真正关心在意自己?灰业眼前这个孤独的灵魂看起来很开心,是真的很开心……可这人明明已经死了,而且死后什么也没留下。
所以,这是情绪坏到极点,悲极而喜了吗?
灰业不这么觉得。
人类就是这么有趣,从来不能以常理揣度……这也是恶魔做不到的,这样矛盾又极端,全无道理。
雨一滴滴打在他身上……灰业感受着身上的冰冷,心情莫名地有些愉快,不知道是否是被眼前的王鸦感染了。
说实话,站在这里的要不是他这个魔鬼,一定会有人对王鸦说:你是不是精神不太正常。
但灰业是个魔鬼。
一个称职、服务态度良好的魔鬼。所以他什么也没说。
如昨天做的交易,灰业履行契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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