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奏乐(上)
投靠叶大帅的这些年,夏波见过很多人,形形色色,与他过去的岁月里形成鲜明的对比。穷苦人家的女儿未必会为一口饭折腰,但富家小姐的翻脸却比翻书还快。
“她知道吗?”
张雪面色一僵,尴尬之情不过转瞬即逝,就归为了平静道:“重要吗?”
夏波又嗤笑了一声,他背着月光,高大的身影匿在黑暗中,牢牢地罩住张雪,这个角度正好能清楚地瞧见她脖子上的十字架。
“在军队中,出卖队友是头等罪,被抓到就立地枪决。在平日里,这算是墙头草,风吹时两边倒,那没风时呢?”
张雪没说话,她仰着一张脸,高烧带来的发热像是在雪中的一点红梅,美得惊心动魄。有些人美而不自知,张雪却是把持美行凶的优势发挥到了最大。
“我有错吗?”
“你没错,”夏波笑道:“弱者怎么会有错?”
“这世道,弱者就像是路边的杂草,任人踩,甚至是砧板上的肉,你见过砧板上的肉吗?应该没见过吧?”夏波突然来了兴致,他在面前比划出一块砧板,以手为刀,两手交替劈下道:“剁肉很讲究手法,要快狠准,这样一刀下去——”
他速度极快,张雪才感觉到带起的风声,就感觉自己脖子一紧。张雪瞪大了眼,眼睁睁看着他的手掌贴着自己脖子,转了一圈,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肉才碎得彻底。”
话刚落下,张雪身子就一抖。
夏波满意地笑了笑,松开手,后退了两步。趁机而入的月光照亮了他英挺的眉目,坚毅的轮廓犹如层峦叠翠的山峰,整个人是说不出的好看。
他敲响了面前紧闭的门,不一会儿就从门后探出了个脑袋,是个年轻的姑娘。厚重的刘海盖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长相,露在外面的下巴却很是尖俏。
“是秦老爷子说的人吗?”她的声音很是轻灵,带着少女特有的烂漫。
夏波点了点头,指着张雪道:“她脾气不好,你别惯着她,有什么事可以找我,省得惯出毛病。”
少女捂着嘴笑了笑,打开门道:“我叫秦苏。”
她身量纤细,穿着一身有些泛白的碎花衣裳,扎着两条黑油油的大辫子,暴露在外面的肌肤是山里罕见的雪白。她见张雪没动静,也不怕生,当即手一伸给拉进屋。
张雪被扯了个踉跄,急忙抓着门框稳住身形。她转头看着夏波,他静静站在门口,无悲无喜,见她转过身,叮嘱道:“发烧了就早点休息,女孩子不能睡得太晚。”
他的声音很是平和,放在亲昵的话语上似乎还有些温柔,张雪却打了寒颤。
她急忙关上门,没过几秒又突然打开。她看着还没走的夏波,犹豫道:“你会告诉她吗?”
夏波提步就要走人,张雪冲出去拽住他,但刚触碰到他的目光就立马松了手。夏波拨了拨她脖间的十字架,金属特有的冷光在月光下像是蒙上了一层纱,格外温柔。
“砧板上除了碎肉,还有一种是滚刀肉。”
这边秦望舒见夏波离去后,突然蹲下身。她面前是老旧的门槛,中间被踩凹了些,看上去灰扑扑的很是磕碜,但此时上面却沾了几点新鲜的泥。
湿润的泥巴成黑色,她刮下来在手指上搓了搓,又在地上挖了点泥巴做比较。门槛上的泥巴松软,一推就开,院子里的泥巴很是紧实,但挖出来后两者没有区别。
她鞋面已经被火盆烤得干热,连带脚上的泥也成了一块灰色的印子粘在上面,手指一抹,尽是粉状的灰。
她走远了一些,又绕了回来,进门时特意踩在门框上,仍是只有之前的泥腥子。她有些明悟,秦家村的土地经过几代甚至几十代人的踩压,其中的坚实不是一场暴雨就能松动,门框上的泥只可能是他们来时的路。
新鲜的,湿润的——除去她和张雪,以及不见人影的蔡明,答案显而易见。
“秦大作家这样恭迎我,真是受宠若惊。”
夏波停在秦望舒面前,他弯下腰,与蹲在地上的秦望舒贴得极近。高大的影子落下,周围黑了一片。
“你没去找张雪。”
夏波有些惊讶,下一秒,他鼓掌道:“好眼力,然后呢?”
“你为什么不去找张雪?”
“我为什么要去找张雪?”夏波好整以暇的直起身,他垂着眼,高高在上道:“阎王不救该死的鬼,金家和报社,我一个都不在乎。”
秦望舒啧了一声,她站起身,揉了揉发麻的膝盖,戳穿道:“既然不在乎,那你找什么金伊瑾?”
夏波凝噎,半晌笑开道:“给你善后。”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些少年郎的不沾世事,剑眉星目含着笑,似乎满心都是他面前的姑娘。明明是再缱绻不过的一幅画,秦望舒却觉得一瞬间身上的血都冷了。
他知道了!
秦望舒极快地闪过这个念头,几乎是刚冒出来又被她否决。她抬着头,仰视着夏波,对方面上是皮笑肉不笑的平静,她藏在袖子里的手掐了掐指尖。
发疼的感觉让她越发清醒,她低头思考了一会儿,才道:“你不怕金家,报社也不怕金家,那教堂更不会怕。”
这是她第一次亮出自己的身份。
她是被教堂收养的孩子,尽管人格塑造时期被灌输了西式教育,但真要说起来只能是个假洋人。环境对人的影响巨大,她的思维和言行早已在大脑中形成了固定的模式,纵使在往日后被掩盖,但根子却不会变。
“我们都不怕,”她微微一笑,像是蒙尘的明珠终于扫去了所有的灰尘,流光溢彩下是不输张雪的清丽容颜。“怕的是张雪。”
“你在给她善后。”
夏波再次鼓起掌,他忍不住吹了声口哨。哨声清亮又急促,期间几次变调,带着说不出的戏谑,就像他脸上玩世不恭的表情一般。
“秦大作家这么聪明,不妨猜猜张记者说了什么?”
秦望舒没接他的茬,反手把皮球踢了回去道:“张雪的老师恰逢高升空出了个位置,但僧多肉少,夏军官不妨猜猜张雪能为这个位置做到哪种程度?”
“官场无非拉帮结派,高捧低踩。你把衣服和十字架给了她,是结派——”夏波恍然大悟道:“那我就是她要讨好的那个帮了。”
“求人办事,秦大作家说是什么态度?”
“我不知道。”秦望舒自诩不是个聪明人,但从小的遭遇让她学会了察言观色,尤其是在揣摩话上。她可以肯定,张雪出卖了她,但夏波也并非像是表现得那么知情。
做事留一步,日后好相见。
像是张雪的风格,她总是这样踩在边缘上行事,每次都越个半步,然后持美行凶,于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反复几次,被磨松的底线在习惯后,便彻底没了。
如果人没了底线,还算人吗?
不算。至少在秦望舒看来,那是畜生。
但张雪确实算得准,若是往常,她或许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么算了,但现在——
“我要揭发张雪。”她在夏波睁大的眼里,一字一句道:“我亲眼看见金伊瑾被她推了下去。”
夏波收敛了表情,半晌,突然又拍起手,这一次拍得格外响亮用力,在静谧的夜晚仿佛像是有回声。
“来之前我就在想,枉费秦大作家这么帮衬张雪,被卖了还帮人数钱。我虽不喜欢愚笨之人,却也看不惯白眼狼之行,没想到啊——真是没想到——”
“一丘之貉。”秦望舒突然出声,打断了夏波还未说完的话。
她抱着双臂,跺了跺脚,身上的风衣给了张雪后,就只有单薄的衬衫,屋外待久了难免有些凉。她没管夏波,自觉地进了屋,坐在火盆旁边,伸出一双手靠着火盆上方取暖。
“夏军官听过农夫与蛇的故事吗?有一位农夫干完活在回家的路上看见了一条冻僵的蛇,他心生怜悯,把蛇放进了怀里取暖。蛇在农夫怀中醒来,它不但没感谢农夫,反而在他胸前咬了一口。蛇有毒,离心脏又近,农夫立马倒地身亡。”
“这是西方启蒙孩子的故事,相当于我们的千字文,弟子规。为的就是教育孩子,不要被多余的善心牵连。”
她搓了搓手,转头看向夏波,火光下的脸庞上,不是时下流行的长长的细弯眉,反而有些粗和平,没有张雪精心装扮后的规整,多了份随意。配上她扣到脖子的衬衫,明明是一张黑发黑眼的华国人面孔,却像是夏波路过教堂惊鸿一瞥的圣母。
低头垂眼的圣母并不慈爱,她姿态就注定着所谓的怜悯是高位者的施舍,就像是寺庙里的吃着香火的佛祖和菩萨,看人间疾苦,世态炎凉,却端坐莲花,不为所动。
“我不是农夫,张雪也不是蛇。夏军官对这个回答满意吗?”
他听见秦望舒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就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这个事实她知道,张雪也知道,只有他不知道,却自以为知道。
后知后觉的夏波突然涌起一股怒火,他掏出枪指着秦望舒脑袋道:“秦大作家怎么现在这么敢说?不怕枪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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