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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玛丽(上)


夏波没走几步,发热的脑袋就彻底醒了。

        他停住脚步,凉透心的山风从身后送来来隐隐的说话声,秦望舒没有追上来。

        他知道这事与秦望舒无关,秦老爷子摆明不会放过张雪,不管是理争力据还是鱼死网破结局都是一样的,他们保不住张雪。如果换位思考,他也会做出一样的决定,但他无法接受一个活生生的人被这么放弃,甚至没有努力挣扎过。

        他一直都认为秦望舒和他是一类人,一样的思考方式,一样的处事原则,就连一些小性子都格外相似。乃至现在,他也这么认为。

        或许他应该转过头,问问秦望舒的打算。他在这一瞬间想了很多,林林总总都是为秦望舒开脱的理由,但不绝的说话声像是在嘲笑他的自作多情。

        他抿直了嘴角,重新迈开步伐。他越走越快,人高腿长的优势尽显,到最后几乎是小跑着回到了屋子里。他突然闯进让原本属于屋子主人的憨厚夫妻一愣,随即不自然地笑了笑。

        他心怦怦跳得厉害,但又稳定在一个范围区间内。他牵强地扯起嘴皮子,俊美的面容成了对外最好的一张社交名片。“她会怎么样?”

        夫妻俩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主外的丈夫站了出来。他道:“平息山神的怒火。”

        “怎么平息?”

        丈夫一下子不作声了。

        半晌,夏波哑声道:“我知道了,谢谢。”

        丈夫或许是善良的,他没有因为火灭了这事横眉冷对,甚至在夏波放弃后,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他憨厚的脸上带了一点笑意,似乎不忍,他想了想又宽慰道:“她不会出事。”

        他刚说完,妻子就从厨房带了把砍刀回来。似乎许久未用,刀柄与木头相接处生了一片鲜红的铁锈,细看之下刀刃已经有些钝。丈夫似乎对钝了的刀刃有些不满,妻子操着一口听不懂的方言嘀嘀咕咕说了什么。

        丈夫面带嫌弃,拿过砍刀在手上比划了几下,最后对着手指一划。他做惯了重活粗活,手指粗大有一层厚厚泛着黑黄的老茧,刀刃割不破。他皱起了眉,正要说话时又被妻子抢先。

        依旧是听不懂的方言,夏波明确地知道他们在防他。看见砍刀时,他眼皮子跳了跳。杀人不过点头落地之事,军队里阉脏事虽不少,但也极少会用上钝刀子。

        “这个刀——”他出声打断道。

        丈夫面色有些奇怪,妻子直接躲在了他身后,只露出小半张脸和一只眼睛。怯生生的,如果不是长相实属普通,倒也算是一番风情。

        “砍树的。”丈夫不愿多说,回答完夏波后就拉着妻子要离开。

        “只是砍树?”夏波手比脑子快,拦住他们。

        “对。”丈夫不耐烦起来。

        夏波实相的收回手,退了一步。没了阻挡,夫妻两人看了他一眼,便走了。他坐回了条凳,木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茶壶,他用手贴上去,冰冷一片。

        他又起身去水缸里舀了几勺水倒大锅里,就着灶台旁边的干草抓了一把,随身掏出打火机,喀嚓一声火星子落在上面,瞬间烧起一把火。滚滚的热浪扑面而来,他捡起一根柴,推耸着进了灶台,又丢了几根细些的柴火在上头。

        大火卷裹着干燥的木柴,泛白的枝干变得焦黄,最后成功着落火种,轰——的一声,火像是完成了某种进化,不论是温度还是形状都远超从前,噼啪的火花声时不时炸开,又被灶台限制的沉闷闷,像是在耳边低语的回声。

        他在等秦望舒下一步的举动,这个精打细算满嘴谎言的女人是不会做无用功,若是她从开始就放弃了张雪,完全不用和秦老爷子撕破脸,偏偏她撕了,撕了又示弱了。

        这不是她的风格。

        夏波所认识的秦望舒是张牙舞爪的,有人喜欢形容女人为猫,看似可爱弱小,实际上在你伸出手那一刻会立马亮出爪子给你挠一下,证明她并非看似那般温顺,但他知道还有一种动物叫做豹子。

        豹子和猫很相似,某种角度来说是大了好几倍的猫,但危险程度不可约同。秦望舒是豹子,猫再怎么桀骜不驯终究是被人抱在怀里的消遣之物,而豹子不同,会吃人。

        它们极有耐心,一旦盯上目标便在暗中跟踪盯梢,不眠不休,等到猎物一旦松懈便立即出手。猫咪亮抓,这是玩闹,豹子亮爪,是要杀人。

        铁做的大锅发出了滋滋的水汽声,他半蹲在灶台面前,时不时拿着根柴火在火里搅几下。跃动的火光映在他脸上,衬得面如玉冠,越发的丰神俊朗。

        秦望舒有所图谋。

        他另一只垂下的手掩在袖子里,偶尔晃动一下,细看才发现他手指在地上勾画什么。

        他无意去窥探秦望舒与张雪两人之间的关系,这与他无关,也与这次目的无关,更不会作为能参考的线索,他只是在思考,盟友这词对于他和秦望舒而言,意味着什么。

        一致的目标,暂时的友方身份,偶尔的消息共享,以及——可以利用的对象。是了,利用。他心中一片清明,把自己当成了秦望舒来思考,再看夏波的身份,便变得鸡肋。

        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如果他是秦望舒,他不会要这样的盟友,那秦望舒需要他做什么?

        叶大帅和教堂。

        这是秦望舒的答复。他当时并未多想,整个巴蜀都知道的事情他自然也不会怀疑,但现在回想却又觉得漏洞百出。叶大帅与教堂的势力并不对等,他知道,并且从秦望舒口中得到了准确的回复,所以他才不懂,若是一人能称皇称帝,还会把到手的江山拱手让人一半?

        他不信,但两者间的差距又让他不得不信。他想到了圣母玛丽亚,想到了在城中每周都布施穷人的教堂,他脑子里冒出一个荒唐的想法——或许这个世道并非他理解的那般肮脏。

        但下一秒,秦望舒的身影又在他眼前闪过。他低低的笑了起来,笑声充满了嘲讽,觉得自己真是养尊处优已久竟然越发的天真,若教堂真是纯善之地,又怎会教出秦望舒这样的人呢?

        他开始抽丝剥茧,努力回想他们信息交换时,秦望舒说的每一句话。

        “叶大帅身体不行了吧。”——叶大帅被下毒了。

        “据说叶大帅与金家达成交易那天,府上闹鬼了。”——下毒之人在叶大帅身边,并且与政权有关。

        “继承人已经动手了,叶大帅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叶大帅与早年原配的儿子有恩怨。

        “教堂已经拦截了几次。”——叶大帅身边有教堂的人,并且手深得极长极深,如果教堂或是秦望舒想,叶大帅的命也与那路边的野狗并无区别。

        “所以这个女孩一定非金依瑾不可吗?”——金家与叶大帅的交易是秘密,当天就是金城和叶大帅,还有一个他。他不可能说出去,叶大帅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只有金城!

        金城。

        他勾画的手指一顿,最终握紧了拳头。他与金城打过不少罩面,也曾听闻过此人早年经历。当初金城不过是个只有脸尚可看的穷小子,但油嘴滑舌又会见风使舵,所以穷归穷却也混得不错。这样的人夏波本应该是欣赏的,但怪就怪在金城极其势利,心狠手辣之上。

        金城有过一个妻子,按理说是发妻,生有一女。本该是平淡的日子,突然不知哪天街坊里传起了金城被戴帽子一事,妻子与人通奸,还被抓了个正着,此事轰轰烈烈,当时还登了报纸的头条。他那时年岁还小,不知其中细节,可若是如此倒也不值得他记。

        妻子与人通奸,被抓下场便是浸猪笼,虽吓人却在这世道也不少见。麻木过日,不如荒唐享受,甚至夫妻一起玩的也不少,他听了也只当一件这女人偷吃没擦干净嘴,稀松平常的风月之事罢了。妙就妙在这事没过多久,金老爷突然大摆宴席,庆祝女儿结婚。

        金府在城中扎根已久,看似不过一介商人,暗地里却盘根错节。叶大帅不在时,金府与当时掌权人交好,叶大帅上位后,金家已久屹立不倒,这其中没有猫腻,他是不信的。他甚至有怀疑过,叶大帅的上位就有金家的手笔,不然一个军队里的穷小子靠那点工资怎么招兵买马,揭竿而起?

        他当上了叶大帅眼前的红人后,这种猜测就得到了进一步的肯定。叶大帅很善待金家,这种善待超过了上下属的关系,绝非利益捆绑可比。他扑风捉影地得到了一些消息,叶大帅上位的原因是因为金老爷的妹妹要被当时的掌权人抓去做小妾。

        历史似乎又再次重演了一遍。金老爷的妹妹生得貌美,是父母老来得女,一家子宠得无法无天,金老爷说是兄长却更像是父母一般把妹妹养大,凡事亲力亲为,以至于有一些小道消息流传,金老爷对自己妹妹起了歹念。无事不会空穴来风,他无意中见到了一张照片,是金老爷妹妹的,与金老爷日后娶的妻子格外神似。

        金老爷娶妻那年,是为妹妹守孝三年后。子女对待父母三年尽孝尚且都少,更别说一个兄长,名不正言不顺,却硬是被金老爷都压下了。金老爷娶妻后,两人年岁相差较大,众人都说老夫少妻所以他对妻子格外宠爱,不过一年两人便有了金依瑾的母亲。

        金家迟迟没有男儿,旁支蠢蠢欲动,不少小门小户家女儿投怀送抱愿意做小,都被金老爷一一拒绝。金老爷爱妻子之名越传越烈,一时间成了绝世好男人的代名词,而金夫人也成为了所有女人羡慕的对象。

        夏波可以想象,这样千宠万爱下长大的女孩有多骄纵,所以她会看上金城,似乎也能理解。所有爱情的开始,无非是色,或是隐藏在骨子里的贱。金小姐是金家继承人,只招婿不外嫁,有头有脸的公子哥都拉不下脸,小门小户的男儿争相巴结,从小众心捧月的金小姐自然看不上。

        金城入赘,在当时像是一颗地雷。两人之间或许真有天赐的缘分,都姓金,不存在男子尊严的问题。夏波在宴会上也远远的见过几次金夫人,尽管年老色衰,但他仍是一眼就认出金夫人与照片上金老爷已逝的妹妹长得一模一样,她似乎完美地继承了自己母亲的样貌又结合了父亲的长相。

        这张脸,让夏波心里所有的疑问迎刃而解,他对金老爷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光鲜亮丽的舞会,歌舞平生,暗香浮动,奢侈靡靡,这是上流贵族才有的待遇,旋转摇曳的不只是华丽的衣冠,更是一张张丑恶的脸。

        他第一次真正的认识到,污秽生至最华丽的地方,就像是阳光下才会有阴影。

        他对金家彻底没了好感,所谓重情重义的金老爷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对自己妹妹别有心思的畜生。他之前与蔡明开玩笑的话不是假的,金老爷可以允许长得与自己妹妹一模一样的女儿拥有金家的一切,他甚至能心安理得地认为这是妹妹的转世,世人皆认为金老爷视自己女儿为掌上明珠,若是她要天上的星星和月亮,金老爷也会费尽心思找来博她一笑。

        这段故事里的金夫人呢?那个甚至就连名字都被剥夺只有金夫人这个称号的女人呢?话本子里的旁人总是这样,主角诗情画意的过着幸福美满的日子,唱着良辰美景奈何天,其他人或许连情感与人的身份都不被允许。金夫人自嫁入金家后,再也没出过门。

        他也曾怀有最深恶意地想过,金夫人发现了金老爷的心思,一个女人怎么会甘愿当一个替身?鱼死网破罢。金夫人去世的那天恰好下起了鹅毛大雪,金城已经入赘生下了金依瑾,他那时父母还尚在。那时的金小姐不哭不闹,听闻她对金夫人并无多少感情。

        夏波想不明白,女儿怎么会对母亲没有感情呢?直到他随着叶大帅踏入了舞会,见到已到中年的金小姐,他恍然大悟,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并非天生注定。金老爷在妹妹年幼时代替了父母的角色,过多的情感投入让他分不清亲情与爱情乃至占有欲,所以她到死也终生未嫁。金老爷的妹妹或许是恨的,但人对父母的情感如何割舍?

        不过是如法炮制,金老爷把对妹妹的方式重现在了女儿身上,父亲代替了母亲的角色,女儿对母亲的情感自然会转移到父亲身上,金夫人的去世,不过是金家可有可无的点缀。拥有一座山蝴蝶结的金小姐,哪里会在乎一朵蝴蝶结的消失?

        如今的金家依旧是多年前那个金家,庞然大物,但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夏波听着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是刻意放重后的轻,一下又一下,停在了一个与他很近的位置。他本来想问张雪的事,开口却不知怎么成了那个已逝的金夫人。

        “你见过金夫人吗?”他说得没头没尾,还没等秦望舒问上,就自己先皱起了眉。“金依瑾外公的妻子。”

        “见过。”秦望舒没有犹豫,她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语气平常道:“教堂有一张她的照片,不过是躺在棺材里供人吊唁的。”

        “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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