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曲通明
贱民杀了贱民,要以命抵命。贵族杀了平民和贱民,却是小事而已。人命的价格只可以在相应的社会层级里去判定。跨越等级去谈是否公平,本就是她曲舟幼稚了。
不管药方有没有用,真宗僧人都不想让金海辰大出风头。毕竟,牵扯到国师之位。不过是些贱民,死再多也无关痛痒。可端坐高台上的人如此行事,心里真就不会有半分愧疚么?他们眼中我也是个可以随时被碾死的臭虫么?在这些人面前提‘人命大如天’,怕是个大笑话。
像是被吴长生和陆招娣附体,曲舟扯着嗓子冲高台喊道:“神使?我呸!你们口口声声大慈大悲,却冷眼瞧着这些女子死于烈火焚身?若说天罚,得了这治不好的病便已是天罚,由她们自生自灭好了,为何非要将她们烧死?完好时还是个玩意儿,出了毛病就杀之而后快?”
清教众僧人听了这话,齐齐看向金海辰。金海辰站起身问乡民道:“诸位施主,可否容老衲帮这些女施主治病?”
乡民道:“我们供奉的是真宗寺庙,自然是由真宗寺的菩萨佛祖保佑。你一个清教僧人护不了我们。”“对,要是让他插上一手,到时候只怕菩萨会降更大的灾祸到咱们身上。咱们镇上已经死了这么多人,可经不起再闹一场了。”
金海辰得了回话,特意看了一眼曲舟,闭起眼睛在高台上念起佛经。他的弟子有样学样,也都念起了超度的经文。
“真是好笑!这样一个逼人祸害女儿的宗教要它何用?如此草菅人命的神坻哪里值得信奉?”曲舟这声质问仿佛一粒火星掉进了燃油,围观乡民一下子群情激奋,好似被人掘了祖坟。
“这人胆敢对圣教不恭,杀了他!”“烧死他!”“居然对神灵不敬,该死!”人群抵着卫军前行,要冲进场内生吞活剥了她。
曲舟瞧着眼前一幕,只觉得滑稽荒唐。这些愚民简直活该去死,她要救人,却成了众矢之的。是啊,她到底不是曲星凝。她连自己都救不了,又如何能回应桐哥儿的求告?上下皆是死路,曲舟只能恶狠狠盯着宗山,眼刀直恨不得穿透他的胸膛。
宗山嘴角带着笑意站起身悠然道:“小施主,人固有一死,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分别?病起便是上天的预警。施火刑是要回禀上天,已经知错,以后定会收敛言行。若是包庇纵容,只怕会酿成更大的祸患。为其他无辜之人计,如今这样做实算不得草菅人命。此次甘心受罚者,老衲将亲率众位神官为她们念经超度,使她们早日脱离苦海而登彼岸。这一世没有活好,下一世有个新的开始也是好的。”
曲舟心下冷笑。要真有轮回报应,那还养着徐重霄这些国家机器干什么。杀人不必偿命,等着阴鬼来维护世间正义好了。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道,再看一眼她都嫌恶心,正要豁出命去开骂,耳听见“哎呀”几声,执火把的卫兵被人用石头打中手臂,纷纷松脱了手,火把掉落在地。
一个冷冽的女声道:“老秃驴,早死晚死若是一样,你怎么不去死?我杀了你,再超度你一千八百遍,好生送你入轮回如何?”
众人纷纷看向声音来处。苍穹皓月下,广场边的一颗大树顶上凸出来个人形,逆着月光看不清楚脸。不知她是几时到的,竟一直没人发觉。
曲舟心里痛快极了。若不是双手被制住,恨不得为她鼓掌叫好。
“什么人?”军士们纷纷拔出刀剑。真宗僧人将圣主围了起来,冲着她叫骂:“好大的胆子,竟敢对圣主无礼!”吴忠杰在地上疯叫着:“是她,是她,她回来了!杀人了,杀人了!”
圣女们惊道:“是道长!”狗蛋儿看着那道黑影,轻声道:“胜男。”
卫珏看向教书先生,那先生道:“那日便是她拦了镇长执行火刑。”
那人影立在树梢,衣袂飘飘。身动之时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又何须替我扛这个罪名。”
她脚踩一柄木剑,流星一般滑到了广场中央。正是个十三四岁的小道姑,身量高挑,容貌清秀,头戴玉冠,穿着青衣道袍,脑后两根发带飞扬,身上散发着一股清香。
一名真宗武僧问道:“阁下可是青女道长?”那小道姑扬起手隔空打了他一巴掌道:“我师叔的道号也是你叫的?”
她身子虽在台下,气势却一点不弱,手执木剑指着台上的真宗僧人道:“月前杀了那些秃驴,本不想再多事。你们既送了拜帖,那我就来讲清楚。大家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家中死了人的大可来找我陆胜男。可若是再让我听见有人敢说我师父一个字,我就割了他的舌头!”
江湖儿女便该如此,曲舟心下忍不住为她鼓掌赞叹。
“杀了她!”“是她杀了人”“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陆胜男你好狠的心,当年我们可没少帮你们家的忙!”“为什么杀了俺家男人?”围观的乡民跟柴堆上的妇人全都骂了起来。陆胜男权当没听到一般,面无表情扫视一圈,吓得众人往后退了数步。
狗蛋儿大声道:“胜男喝过你家一口水?吃过一口饭?怎么?难道你们更喜欢被活活烧死?”
吴忠杰突然往陆胜男双腿扑去,口中喊着:“你还我儿子命来!”
陆胜男闪身避开,“若不是看在我姐夫的面子上,你”她将木剑扔到吴忠杰身前,指着宗山道,“你若是个有骨气的,要么上去杀了那个老秃驴,要么引剑自刎以谢己罪。自己坏事做尽,却要将脏水泼到别人身上,当真是好不要脸!”
吴忠杰既不敢自杀,又不敢刺向陆胜男,看了看高台上的人,实在不知该将怨气撒向何处,趴在地上嚎啕不止。
宗山道:“你这小道姑好不讲道理!此等‘□□圣寺’之事与老衲有什么相干?你为何口出秽语,如此咄咄逼人?”
陆胜男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喝了一声,将木剑唤回手中,冷笑道:“你们真宗僧人全都是些淫棍。你是他们的头子,便是天底下最大的淫棍!尔等仗着人多势众,财大气粗,哄骗良家少女入寺供欺辱享乐,还美其名曰‘双修’?我呸!世上还有比这更不要脸的事情么?若真是出家人,便该像海辰法师这般立誓苦修,严守清规戒律,不近女色。做了和尚倒更加嚣张霸道?尔等荒淫无度惹出了恶病,害了这些无辜的女人,还要将苦主活活烧死?若说这里谁最该死,不是你是谁?”
她嘴快得很,炒豆子般把宗山骂了个狗血淋头。曲舟一个异世之人都不敢这么直白,心下不住赞叹,真是‘艺高人胆大’。
陆胜男话音一落,十几个真宗武僧便欺上前来将她围了起来。“大胆,竟敢口出狂言!”
这些武僧个个身材高大且修炼日久。小姑娘孤身前来,曲舟为她捏了一把汗。
陆胜男脸上毫无惧色,运起剑诀将一柄木剑使得虎虎生风,招式飒爽飘逸,木剑周身被真气包裹。武僧们十几根棍子愣是打不出半个缺口,还被砍刺得坑坑洼洼。斗了二十几个回合后,武僧们一个个捂着裆部倒地,痛不欲生地哀嚎起来,裤子上染满了鲜血。
陆胜男执着不沾半分血迹的木剑大声道:“若尔等不将这恶心人的‘圣女双修’废除,今日起真宗僧人我见一个阉一个!”
场面骇人得很,曲舟虽不算真男人,都忍不住觉得疼。这小姑娘当真是心狠手黑。为何这里的宗教界人士杀气都如此重?她虽然也常说些喊打喊杀的话,却从未真的有心将剑捅进过任何人的身体里。即便救助那个流产圣女之时,看见她下身的伤口,无数次冲动要把那些臭和尚阉了,也绝没本事做到此等大手笔。
曲舟还没回过神来,陆胜男已看向她这边,脸上现出惊讶的神色。她将押着曲舟的几名军士击退,闪身护到她身前。
曲舟心想,这是为何,你这样做岂不是把我跟你一起圈到这些秃驴的包围圈里了么?
镇上的百姓早已被吓得退到了最外围。陆胜男拉着曲舟走到圣女们所在的柴堆前,木剑飞出割了绳子,又念诀结出六丁六甲阵,将一众女子罩了进去道:“我带你们走!”军士和僧人举着武器向前,将她们里里外外围了十几层。
曲舟瞧了眼卫珏,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他就是要引陆胜男出来,最好是能把曲不归引出来。所以才一言不发,看着这场闹剧。
阵法随着陆胜男的脚步移动起来。围杀的众人知道她功夫了得,无人敢靠前,射出的箭矢也全都被阵法挡了回来。突然,台上一个肥脸哆嗦的长老道:“曲通明欺人太甚!门下一个黄毛丫头就敢如此挑衅。若是不给她些教训尝尝,怕是真以为我圣教无人。”
说完念起一段经文。那声音搅得人气血上涌,心烦意乱,胸膛里五脏六腑都在翻滚。
六丁六甲阵挡得住刀枪棍棒却拦不住声音。圣女们纷纷倒地,台下的百姓不一会儿也全都昏睡过去。武僧和军士们全都捂着耳朵运气抵挡。曲舟体内炁海运转,只轻微觉得有些头脑发胀。卫珏、卫皎两兄弟自有侍卫保护。慧空、慧觉几个人将金海辰围在了正中间,也念起了经文。看到老头儿安然无事,曲舟放下心来。自己好歹用的是一个年轻男人的身体,老头儿却是一把老骨头,没有半分武功底子。
又一个真宗长老加入诵经队伍,陆胜男脸上开始淌汗。她从怀里掏出一沓符纸,右手一指,符纸纷纷落向了圣女们的额头。她口中念念有词,晕倒的圣女们竟一个个站了起来,活尸一般随着她们继续行走。她回身看了一眼曲舟,小声问道:“师叔,你怎么样?”
曲舟原本在运功抵挡魔音入耳,被她一句‘师叔’叫得失了神,听了些经文进耳朵里,眼皮开始打架,险些一头栽倒在地。
见她们要逃,高台上又跳下两名长老迅捷地奔过来。一前一后,劈手就向曲舟和陆胜男头顶拍去,掌力竟穿透了六丁六甲阵。
曲舟刚晃了神,还没调息好,正被经文吵得快要七窍流血,就算如意剑飞出,也只将掌力逼得偏离了几分,掌风还是在她脸上划出了一道小伤口。曲舟擦了一把脸,白净的手背上竟沾了血。眼见陆胜男要被另外一名长老伤到,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量,伸手捞起陆胜男,身子轻盈一跳,竟向后跃出数丈。
本以为真宗僧人都是些淫棍和酒囊饭袋,没想到一朝正经起来竟如此厉害。这几个神官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真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许是顾及太多,分心太过,陆胜男突然喷出一口鲜血,倒在曲舟怀里。圣女们失了控制,再次栽倒在地上。两个和尚趁势紧逼而来。曲舟的功夫应付小贼还可以,遇到这种高手根本没有还手余力,本能地背过身去护住陆胜男。
只听耳边‘砰’的一声,攻来的和尚竟飞到了几十米外陆胜男站着的那棵树上。曲舟眼看他在空中划了个抛物线再没有爬起来。
一个温润的男声清楚地传进她的耳朵里。“四个老不羞欺负一个十几岁的女娃娃,真宗教真是好大的本事!”
话音落,那要人命的经文声就停了。分明是很轻柔的声音,远处高台上两个念经文的胖脸长老却被震得口吐鲜血。地上原本昏睡的众人也纷纷醒转。军士们一个个吐得七荤八素。原来这经文对不会武功之人没有丝毫伤害,只会让人昏睡,越是抵抗才越是难过。曲舟她们要逃命,军士要抓人,定然是睡不得的。
曲舟面前背身站着一个男子,穿着青色道袍,周身裹着层金光。身形挺拔却不强壮,腰带上排列着十几个极名贵的玉扣。月光下的发色,如森如雾,好一个翩翩佳公子。
那名伤了曲舟的长老跪在地上惊骇而凄厉地尖叫着,他的整条右臂只剩下白色的骨头,地上却一丝血痕也无。
“发生了什么?”“这人是谁?”众人看着这诡异的场面纷纷问道。
陆胜男在曲舟怀里虚弱地喊了一句“师父”,用木剑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
曲舟也懵懵懂懂地站了起来,在男人身后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几个泥瓦匠说的那句‘不归那孩子,是个良善的人,是个体面的人。’魔音一般在她耳畔回旋起来。这人就是曲不归么?我若是他的师弟,岂不是会被他一眼看穿是个冒牌货?
宗山站起身道:“曲家主,此事本是令徒出手伤人在先。”他话一说完,台上众人刷地一下全站了起来。
乡民们小声议论起来。“这俊后生就是曲不归?”“看他生的这么白净倒更像是个书生。”“看那法师的手,这人真是狠啊!”“这可是活神仙,陆家老四都给救活了。”
卫珏拱手招呼道:“曲家主,本王奉皇命前来”他话还没说完,曲通明就转了身,似乎并不在意台上之人是谁。
曲舟浑身发着抖,正伸长了脖子看热闹,哪里料得到他竟转了身。四目相对,曲舟呆愣着张大了嘴巴,心里没文化地感叹着,世上竟真有长得这么好看的人?
眼前的人长得灵动飞扬,虽已身为人师,眼神却一点也不沉闷呆板。双眼晶莹剔透,似天上的美玉,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两眼。模样看着比卫珏还要俊上几分,再加上一股仙人之姿,全然不像凡世之人。当日对那只毕方鸟撒的慌,如今看来倒十足十像真的。她确然是从未见过长得如此好看的人。
曲通明眼中噙泪,胸膛起伏了数次,也不管众人的目光,快走几步到跟前一把将曲舟抱进了怀里。像是一块珍宝失而复得般,他不发一言,将曲舟抱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曲通明抚摸着曲舟的脑袋,在她耳边轻声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的肩膀刚好没过曲舟的头顶,曲舟只觉得自己迷迷蒙蒙,如坠云端。既心疼卫珏被完全忽视,又奇怪自己分明是个花痴,为何看见这曲不归却全然不似看见卫珏时那般心动。自我开解道,想必是占了他师弟的身体,心下愧疚所致。
围观诸人议论着。“两个男人怎么抱到了一处?”、“那人原来跟曲不归认识,难怪敢多管闲事。”
过了许久,曲不归才松开怀抱,从上到下将曲舟仔仔细细端详了足有十几遍。他捧起曲舟的脸,指腹小心地摩挲着她脸上的那道伤口,眼中竟流下泪来,“谁干的?”
曲星凝是眼前这神仙哥哥的师弟,可这段时日她的经历却着实窝囊,实在对不起正主的身份。曲舟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心又狂跳起来,鬼使神差般回答:“我又丢人了!”
全程被师父忽略的陆胜男指着地上那个尚未从崩溃边缘回神的和尚道:“是他。”
曲通明轻唤了一声“如意”,曲舟手中的剑竟刷地一声飞到了他眼前。他蒙住曲舟的眼睛,又说了一个“去”字。如意剑幻影一样飞至高台处,将之前拘押了曲舟的两名侍卫瞬时杀死。台上念经文的两名长老拼命躲藏,但只挣扎了几下就被杀死,尸体还没落地,剑已入鞘。
人群开始尖叫起来“妖术啊!”
听见惨叫声,曲舟的肩膀忍不住抖动了两下。曲不归将‘她’再度拥进怀中。明知道他在杀人,可是在他怀中却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突然陆胜男焦急地喊了句‘师父’,地上的和尚将脖子上的佛珠祭出,左手中陡然多了柄法杖,正拼尽全力向曲不归后背袭来。
曲不归头都没回,道袍陡然间鼓满了风,强大的炁泽将衣袖吹成了一个大口袋。无声无息,那和尚连同他的法器都不见了。袖子落下时,只看到少许飞扬的粉末。这人死的非但不可怖,还颇为浪漫唯美,似乎都没有痛苦。
围观众人倒抽着凉气,没人再说妖术,不少乡民跪伏在地开始拜神。守卫的军士吓得后退数丈,远远地将三个人围住,台上之人也被重重保护起来。
宗山厉声问道:“曲家主,你这是何故?怎可胡乱杀人?”
曲不归的身形突然从曲舟眼前消失,眨眼间就到了宗山身前。老和尚吓得跌倒在自己的座位上。真宗僧人惊慌失措,倒得倒,歪的歪,四散逃开。
曲不归凌空飘着,身子慢慢前倾,欺到宗山头顶,挑眉笑道:“杀人又如何?今日他若有什么闪失,我杀尽天下人。”右手一挥,拇指上就多了个玉指环,正是曲舟被掳走时遗失的。
宗山看着自己渐渐化为粉尘的身体惊叫哀嚎着:“吾乃真宗神圣光明法主,你怎敢杀我?你要与天下人为敌?”
曲不归立直身子,居高临下冷笑道:“本该他亲自动手了结,但我实在忍不得你再多活片刻。你怎么能不死呢?”
几个胆大的武僧从两侧袭来,可刚靠近他周身的光晕,身体和武器便开始化为烟尘,崩溃地惨叫起来。其余真宗僧人早已吓破了胆,再无人敢动。
曲不归睥睨着众人道:“我这徒儿向来是个守规矩的。她若出手,便是他们该死。事情既已做下,便算到我曲通明的头上。护便护了,尔等又要如何?”
话说完,人又回到了曲舟和陆胜男身边。空中一声鹤鸣,一只体型巨大的仙鹤从天而降。曲通明杀堂堂‘神圣光明法主’就像杀只鸡,满场信徒、僧众、军士,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曲舟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宗山死了。这个人她既恨又怕。看到他化为粉尘消失,曲舟瞬间被治愈。过往种种皆似云烟飘散。像是一个在外受了欺负又被家长讨还了公道的孩子,她乖顺地让曲不归牵着上了鹤背。
陆胜男在二人身后道:“师父,这些圣女”
曲不归头也没回道:“为师何时要你下山管这些闲事的?生死有命,怎可擅改?”
陆胜男低头认错道:“徒儿知错了,杀人容易救人难。是徒儿愚钝,还勘不破生死。”
这话听得曲舟一愣一愣的。大哥你刚才几分钟弄死那么多人。这里头除了宗山那老变态,没有谁是非死不可的。
仙鹤振动翅膀,金海辰与卫珏同时道:“把人留下!”卫皎也激动地拽着卫珏的袖子,“二哥,他为何要带走韩舟?”
曲舟这才醒过神来,在鹤背上喊道:“法师,王爷!”她本想大喊救命,但又知道这身体的主人原本就是曲通明的至爱亲朋,这话一喊便等于说自己是假货。
曲不归坐在她身后,双手环住了她的腰,附耳轻声问,“阿舟,你怎么了?”
曲舟浑身打了个激灵道:“这些女人着实可怜,师兄你医术高超,真的救不了么?”
曲不归搂着她的手颤动了一下,圈得紧了些又轻声道:“怎么叫起师兄来了?可是怪我没去宫中救你?”
众人看他们贴身细语也在窃窃私议。曲舟看了眼卫珏,拉开了一段与曲不归的距离。
曲不归只道曲舟是害羞了,轻声叹道:“你这次下山倒真是久了些。”顿了顿又正色道,“阿舟,你想要救她们?”
曲舟猛力点头:“若是能救,自然要救。”
曲不归闻言跳下鹤背,无需结印,手一挥便结了个闪着强光的四方体法阵。一张张符箓从他袖中飞出,落到染病女人们的身上消失不见。女人们失去意识自己走进阵中。
法阵光芒太烈,众人根本睁不开眼睛。也有大胆的军士手捂眼睛从张开的指缝偷瞧,“这是在干什么?你看得见么?”“里面可是曲通明,老子敢睁眼看就不错了。”
陆胜男双拳紧握,一脸担忧地看着阵中,直到看见曲不归安然从阵中走出才长舒了一口气。
曲舟坐在鹤背上看得分明。女人们身前都出现了一个蓝色的圆盘。或多或少,曲不归将盘上的指针回拨了。女人们慢慢醒转过来,非但脸上的疤痕不见了,就连身上的衣服都变了样子。
时光倒流的法术?杀人容易救人难?看他救人也没那么难啊?陆胜男该知道自己师父的手段,为何不求他救救自己的姐姐和姐夫?
地上跪满了人。曲不归回到鹤背上,向着金海辰拱了拱手:“法师,晚辈告辞。”言毕,驾鹤而去。陆胜男御剑跟在身后。
曲舟不是没坐过飞机,但骑在鸟背上飞上天还是头一遭。她原本恐高,或许是因为夜晚看不清楚地面,或许是有曲不归自身后抱着她,迎风而起翱翔天际之时,她没有一丝丝害怕,只觉得激动兴奋甚是舒爽。江山在她脚下。
她低头瞧着腰间曲不归那骨节分明又白皙的手,心绪繁复。曲不归,你到底是什么人?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还是救人于水火的菩萨?
暗夜中凭着皮肤对水汽的感应,曲舟判断他们已经飞到云门山仙气缥缈的山顶。眼前没出现道观,迎面只有一颗十人抱的大树。
仙鹤直往树干冲去,丝毫没有降速的意思。曲舟以为马上要从鹤背上被撞下去,伸出一双怂手捂住了眼睛。耳边传来尖利妖异的笑声,还闻到一丝腥臭气。她睁开眼,见鹤身两边全是两人高的大蛇吐着红信子,长着人脸的花朵龇着獠牙,笑得甚为恐怖。
曲舟是最怕蛇的,平日里看见一条小蛇就能吓得双腿发软,魂飞天外。她哭喊了一声,鸵鸟般将头缩进曲通明怀里。心道,这哪是仙山,分明就是妖山,这可怎么活。
曲通明笑了:“还是这么怕蛇。”
陆胜男也撇了撇嘴道:“师叔,那些不过是幻象。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没有长进,每次都吓成这样。”
曲舟埋在曲通明怀里,嘴硬反驳:“人都有一怕嘛,有些人还觉着满身羽毛的鸟可怕呢,就算知道是假的,看见了也还是害怕啊。”
鹤落地停稳后曲舟才敢探头。结界内又是另一番景象。曲家大门前的土地十分开阔平整,院门前挂着两盏大灯笼,门口有两只高大威猛的石狮。黑漆漆的大门里面,传出来家丁掌事的声音:“少爷回来了,快开门。”
陆胜男喂给仙鹤吃了些什么,那鹤挥着翅膀骄傲地飞进了曲宅。曲舟落地后双腿无力,勉强站着。搞不清楚这些人为什么不直接飞进去,还要在门口来这么一段‘外出公干的老爷回家,管家张灯迎接’的戏码。
师徒二人穿着道袍,打着灯笼迎出来的家丁小厮却全是寻常财主家的打扮。一名胡子花白的老者迎上来道:“少爷,你回来了。”曲通明应了一声,冷着一张脸飞速地走在前面。
那老者鹤发童颜,长长的白眉衬得眼睛笑意更浓:“二公子,你这是个什么打扮?”
曲舟紧紧拉着曲通明的衣带,干笑着道:“事急从权,事急从权。”
老者道:“回来了就好,省得少爷一直放心不下。”
七拐八拐后终于进了大堂,早就有仆妇们准备了瓜果点心。曲舟却不敢随便动手。口味这东西实在太容易将一个人暴露。
陆胜男跪在厅外,听候发落。曲通明负手立在正厅道:“你自去柴房思过。良叔,我要闭关数日,将二公子看好了,不要让他下山。一切事务等我出关再禀。”说完快步走向门口。
这宅子里曲舟谁都不认识,她连忙跟着起身,紧张道:“师兄,你去哪里?”
‘师兄’二字出口,曲通明竟扶着门框咳了起来,他赶忙用手捂住了嘴。陆胜男急奔过去,大声叫道:“师父,你怎么了?”曲通明推开她,逃也似地去了后院。
良叔跟出来问道:“胜男,今夜究竟发生了何事?”
陆胜男含泪抖着声音道:“师父他改了八十多人的命盘。”
良叔惊道:“胡闹,你为何不阻止?少爷做事向来极有分寸,怎会如此鲁莽?今夜可是遭遇了什么变故?”
陆胜男嗫嚅道:“师叔他师父也是为了救那些女子的性命。弟子原以为师父既肯出手,定然不会有事。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下山的。”
良叔叹了口气,“改命盘是要遭到反噬的。改命的数量越多,所改之人在这世间地位越尊崇,所受反噬也就越大。多年来,少爷只改过你一个人的命盘而已,今夜怎么这么糊涂。原本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可他刚因为二公子私跑下山强行出关,受了重伤,身子还未调理好。”
曲舟这才知道自己惹了大祸,正要跟上去瞧瞧。良叔伸手拦住了她道:“二公子,少爷每次受伤都是一个人闭关,最不想让你看到。你此刻就不要去添乱了。”
良叔嘱咐了几句,自去丹房外守着了。陆胜男也乖乖地去了柴房,面壁思过。曲舟愧疚不已地愣在前厅中,压根没听到老头儿说什么。他下山时就带着重伤?他为何要这么听我的话?又为何不喜欢我唤他师兄?
枯坐了一会儿,曲舟起身。有些事情既然想不明白,那还想它作甚?为了不露怯,她打发了照顾的人,到了无人处才唤出如意剑,命令道,“带我回房休息。”
如意剑一马当先带着曲舟穿廊过门。正如那些泥瓦匠所言,曲宅设计得十分精致华美,却处处透着古怪。占地比莫结钊家还要大,曲舟还没踏遍曲宅一半,就已经累得够呛。她在宫中住了多日,确信曲宅的布局与大周皇宫毫无二致,中枢大道极为宽广,地势高出两侧的殿宇许多。
在第五重殿阁宽阔的回廊上,她瞧见良叔在右侧一处高塔外盘腿打坐。塔上高悬的牌匾写着‘摘星楼’三个字。她记得清清楚楚,宫里祭天的楼阁也是同样的位置。
过了祭天台,再沿着中线往后走,便是御花园,园中有片漂亮的人工湖,卫博謇的寝宫就建在湖边。到了同样的位置,如意剑悬停在院子门口,曲舟打量着‘长生苑’三个字,呆住了。
这里竟是曲星凝的住处?土财主院墙包着皇宫大内?委实算得上不伦不类。修仙之人却为何将宅子修得如皇宫一般?
一踏进门,院里的灯就自行亮了起来。看来曲星凝倒是个会使仙法就绝不浪费的主。门窗上雕的都是仙桃、寿星公、松树和仙鹤,满屋子器具上亦是如此,卧榻上的棉被绣的都是仙桃花样。曲舟不禁弯起嘴角,心道,这曲星凝是有多怕死啊!
推开窗户望出去,是大片的假山和湖水,景致怡人。书桌上放着他平日里的功课。第一张上的字迹还算清楚爽利,下面压着的全是些鬼画符似得涂鸦。每幅大作的落款处都写着曲星凝三个大字。
一旁的符咒书里夹着几封日记似的流水账书信:大哥今日出门去,没有带我,回来的时候给我买了什么什么云云。记的都是些生活琐事,却看出来这曲星凝自小体弱多病,活了二十年甚少下山。熏香也是一进门就自己燃起来的,闻上去药味甚浓。桌上的寿星公瓶子里装的是各色大补药。
纸篓里的纸团正是他偷跑下山前留书一封打的数张草稿。意思言简意赅:大哥我去把咱家的珠子偷回来,虽然大哥不允许,但我还是要去。他们是兄弟?
书架上入眼全是修行书籍,从练气入门到高阶术法应有尽有。但书页都干净的很,似乎看得极少。书架底层放的各色话本倒经常被拿出来品读。带画的春宫话本到了精彩处都折了页角,还写了‘画风粗陋,全无美感’的评语。
曲舟心中涌上一层偷窥他人隐私的罪恶感。这曲星凝品味殊异,男男春宫话本的数量竟比男女春宫话本还要多。察看了一圈后,她大大方方躺到床上睡觉,想到自己将来可能法术高强还有些美滋滋的。
突然屋外传来嗖嗖嗖的响声,不似人言,也不似风雨声。“什么人?”她坐起来,抽了如意剑在手。那声音停了一会儿,窗板又咔咔响了起来。
曲舟警惕地走到窗边,掀开窗户,腥气扑面而来,差一点晕厥过去。一个人身蛇尾的男子正扭动身体从湖里爬出来。绿色长发上滴着水,上半身在月光下闪着晶莹的光。他体型巨大,蛇尾巴还有一部分在水里没有摆上回廊。
曲舟举着剑大声问:“你你你干什么?”她退了几步又抖着牙齿道,“你要是再靠近,我可不我大哥可不会放过你的。”
那蛇男道:“修士,我此次前来只是为了问一问通明道长的近况。这段日子,通明道长来得少了些,我心中想念得紧。”他语气谦卑,末了甚至还有些羞涩。
曲舟退的更远了些,直到窗台挡住了蛇男的尾巴,情绪才终于稳定了些。磕巴着道:“你你在我窗外的湖中?我大哥他常来这里,竟没把你”
那蛇男羞红了脸道:“修士下山前,道长原本日日都会来探望。这段日子不能日日瞧见道长,心中实在”他的尾巴拍打着水面,激起无数小水点。
曲舟瞧他那心花怒放的德行,直接道:“你喜欢我大哥?”
蛇男低头支支吾吾起来:“道长这样的人物,我原也是配不上的。每日勤加修炼,只求能跟道长说上一句话。”
曲舟被他尾巴甩的心慌,忙道:“这位仁兄,你先收了尾巴的神通可好?我看着害怕。”脑子里却反问了自己一句,‘这条仁兄’是不是更合适些?若是鸟人便该是‘这只仁兄’?
蛇男道:“道长许我在湖中居住,嘱咐过决不可出来吓到修士。今日也是急了些,人形幻化的还不十分熟练,吓到修士,真是罪该万死。原本道长将我捉来,是要取胆炼药的。还是修士求了一句,我才留下这条性命。”
曲舟听了他的话,越发觉得曲家一个个都是神经病。谁会明知自己弟弟怕蛇,还在他卧房外的湖水中养条这么大的?让他日日练胆?这逻辑真是奇葩得很。
其实,除了眼睛似蛇有些骇人外,蛇男诚然是个美男子。曲舟用食指和大拇指捏出个距离比量着,“你的眼睛”
蛇男试着变化了几次,竟能把脸变得跟曲舟相像,眼球却仍是没有变化。
曲舟看他老实巴交的也不再害怕,心想就曲通明那副神仙下凡的长相,谁瞧上他都不足为奇。若是帮这蛇男收获一份情缘,也是功德一件,往后在家里就安全多了。可万一神仙哥哥已经有了喜欢的人,对方还是这山中别的美貌精怪,他单相思一场岂不可怜?便道:“你多大了?”
蛇男翻了翻眼睛道:“一千六百多岁,我还年轻,在族中不过算条幼蛇。”
曲舟心道,按照我知道的那点修仙理论,再过四百年您就要得到成仙了,还幼蛇?年龄差距既然如此大,还是劝分的好。
“你们蛇的寿命竟有这么长?我大哥不过才三十来岁,如何跟你长相厮守?我劝你还是别打他的主意了。你若是喜欢他,偷偷瞧着就是,可别生出什么歪心思来。”
蛇男道:“道长每次过来,我也只敢躲在湖底。每月能看见他一回就心满意足了。大陆上的蛇寿命短得很,最长寿的也不过几百年。我却是条海蛇。族中长辈都是能活数万年的。”
曲舟张大了嘴巴,瞧着他渐渐变干了的绿色头发问:“你到岸上来可还适应,这湖水可够咸?”
蛇男道:“在府中待了十几年,平日里道长来教修士仙法,耳濡目染听了些,这样上岸来倒也不怕。”
曲舟叹道:“那你可真有慧根,隔着水面听着另一种语言都能学成这样。”
蛇男直白道:“原本是听不懂的,但修士学起仙法来并不十分用功。一条经文,道长要讲解几十遍,我听的多了便领会了些,其实都是一知半解。”
你倒谦虚。曲舟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尴尬道:“我大哥闭关了,这段时间怕是都不会过来。没别的事,你就回湖里去吧。我要休息了。”虽然这吊儿郎当的修仙者是曲星凝,跟自己无干,但听蛇男如此说,还是不顺耳朵。
“我第一次说人话,若修士不开心,罚我便是。”蛇男的身体在月光下莹白透亮,如钻石一般。
曲舟差点没忍住伸手上前摸上一把:“他是人,你是蛇,不同物种有生殖隔离,照理说审美也完全不会重合。就算我大哥生得再好,也不是条卧盘大蛇。云门山上该有不少美女蛇,你为何偏偏喜欢上穿衣服的两脚人?”
蛇男脸上现出回味无穷的样子,“那日道长自船中一跃而下,跳入海中,我便本想将他拖到海底藏起来,岂料反被他捉了来。”
“你的心肝肺长得可是跟人一样?你这样被捉来,家里人不找你?这么久不回去,你不怕他们担心?”
那蛇回道:“水族鲜少可以得见日月光华,能修到出海面到陆地上的少之又少。族中最厉害的大祭司也不过能变化几个水中物种而已,不知我是否是族中第一个能幻化人形的。在遇到道长前,我也见过一些人类。他们远航到海上捕鱼,被捉到水底的时候都是些血肉模糊的残肢。人类能在陆地上行走活动,寿命虽短,却是最得意趣的。我在海底长大,有时游出去玩耍也能玩上十几年,如今家人只会以为我游去了更远的地方。”
“你活在深海?那我大哥如何捉的你?”曲舟心道,这货是龙吧?传说中的蛟龙这么傻的么?
“道长会避水的仙法,在海中生出了与我一样的呼吸脏器。变化之术最难的就是将脏器也变得与所化物种一样。修士可想看看我的真身?”蛇男说着便要将自己的上半身变化成原本的样子。
曲舟赶忙回绝:“不必了!”心想,你接受人类的样子倒是蛮快的,可要我接受你们的长相,或许还需要些时间。
曲舟没了睡意,索性坐在凳子上,翘着二郎腿跟这条单纯痴情的‘海蛇’聊了起来。“人类虽也有男人与男人相好的,但毕竟为数不多,大部分还是男人与女人在一处的。要想表白成功,你不妨变成个美貌女子试试。”
蛇男细细分析道:“除了五年前带回一个女徒弟,道长从不近女色。这十数年中,山上山外有不少精怪仰慕道长天颜,向他表白过心意。他们无论公母都变化成了美貌女子,却没有一个不是被道长打出来的。如此想来,道长便是修士口中所说的,少有的喜欢与男人在一处的男子?这么多年最亲近的也不过修士一人。”。
曲舟赶忙解释:“那不一样,我是他的弟弟嘛。这些年他又当爹又当妈,等我能独当一面,他总要找个道侣。”
“我从未见过待弟弟这样好的兄长。有时修士睡了,道长也守在门外不肯离去。有时还会穿墙而入,坐在床边看您一宿。他最常说的就是,‘我只盼你回来的时候不要把我当成小孩子推开。自你走后,我脸上虽常见笑容,却从未真正开心过。你说活得久了,对什么都不在意,心里却为何容不下一个我?’”
他学着曲通明的语气和声音,听起来竟有八、九分相似。“我不懂,修士分明就躺在那里,从未离去,又何谈归来?你是他的弟弟,又怎会心中无他?”
蛇男还在絮叨什么,曲舟腔子里的一颗心怦怦跳了起来。想起曲通明见到自己时的拥抱与眼泪,心中更是惊异害怕。兄弟□□?家中没有女主人,曲函谷又已死了多年。做哥哥的,照顾弟弟久了,生出了不寻常的情意来?或许,曲星凝只是长得像他喜欢的人?又或许,他只是兄弟之情表达得浓烈了些?
曲舟岔开话题,“你日日躲在我窗外听床脚额听墙角,我岂不是没有什么秘密?”被一条蛇盯了十几年的感觉属实不怎么好,难怪曲星凝满屋子都是保命的玩意儿。这一天天的过的是什么日子。
蛇男问道:“什么是听床脚?”
曲舟红了脸,呸了几口:“我是说你每天躲在窗外偷听我们说话,实在可恶。不过从汪洋大海到这一方小小的池水,也着实委屈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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