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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道士下山(一)


迷迷糊糊中曲舟被灌了两大碗醒酒汤。第二天醒来,她仔细思索着醉酒时自己有没有出洋相。确定老脸还挂得住,就出门寻吃的。

        羽笙顶着一张惨白面皮跪在长生苑门口。曲舟野了一圈回来,瞧见他还是之前那个姿势,一动没动。如此过了一日,曲舟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大方道:“你说的那些话,我并未放到心里,更没有生气。犯了错,找你师父去。跪在我这里也是无用。”

        羽笙死死拽住曲舟的裤脚,“我不是第一次吃人肉,小时候就吃过的。那年闹饥荒,全家逃难的路上,爹娘把姐姐换了出去。我吃的第一顿人肉是姐姐换来的。”

        曲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古时候的人遇上兵灾荒年,为了生存便要易子而食。她不是没听说过。但也不过就当个故事听听算了。这羽笙小时候究竟经历了什么?

        “你那时是活不下去了。可这次是为了修炼大有不同。”

        “我没想到师父会发这么大的火。师叔,我再也不敢了!您帮我求求师父!弟子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求您了!”羽笙眼泪汪汪的,曲舟心中却只剩害怕。

        这羽笙不就是个少年汉尼拔?瞧他说吃人肉几个字,一点磕巴都不打,心态平稳得很。这心理素质,妥妥一个变态杀人狂。下次再遇到类似情况,他怕是还会毫不犹豫这样做。

        曲舟不想被道德绑架,也不想坏人家家规,便躲回房里不再出门。那羽笙也是个狠人,刚捡了一条命回来,连着四日不吃不喝不起来,堵在院子门口。

        曲舟慌了,撕着草叶子,蹲在池子边,问碧荧拿主意。怕吓到她,碧莹只露了上半身在外面,活像一只美人鱼。

        “人肉我也吃过不少的。有自己抓的,也有献祭来的。鱼肉也吃了不少。”碧荧呆萌地答。

        “那不一样!”曲舟长叹了一口气。

        “哪里不一样?”

        “你本就不是人,自然没什么心理障碍。”曲舟焦躁地挠了挠头,瞧了瞧左手,又看看右手,仍然觉得进退两难。“我大哥出身高贵,从没有挨过冻受过饿,体会不到羽笙遭遇的事情。他年纪小,或许真的以为吃了那些道士无伤大雅?他也确实没有伤山下的凡人。”

        “道长究竟想问碧荧什么?”碧荧露出水面的头发已然干了,身子在日光下闪着晶莹的光泽。

        曲舟有些馋糯米糕了,吞了口口水问:“若是你,你会吃你同族的肉么?死了的也算。”

        碧荧直愣愣地摇着头,“自然不会。”

        “快饿死了呢?你吃不吃?没有别的吃食。”曲舟追问。

        “那我也不吃。”

        “是啊,就是嘛,正常人谁会吃人肉?”曲舟刚刚要肯定自己的想法。

        “可我从未饿到快死的地步。”碧荧老实道。

        这傻龙能拿什么主意。曲舟打发了碧荧,躲在院门后瞅了羽笙半天。他几天几夜未合眼,虚弱憔悴,看着十分可怜。

        “如此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郎君能坏到哪里去?曲不归那样一个清冷的性子,想必从未在人生观上对弟子有什么指引,全靠他们个人随性发展。教不严,师之惰。若是此刻放任他不加引导,这孩子才会真的走上邪路。谁生下来就是坏坯子的?他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小小年纪就吃过人肉,可能留下了什么心理阴影。作为长辈,我得帮他把这阴影去除了才对。”

        她走到羽笙身边,痛心疾首道:“谁都无法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毕竟我们不能互换人生。想方设法活着,不是罪过。宁死不吃同类之肉,也不是愚蠢。不过都是选择而已。你是吃过苦的人,知道人为了活下去底线难免要放低。但我希望,你以后将这个底线再往上抬一抬。修炼这回事,若是直接从别人身上取,那还有什么乐趣?跟我来吧!”

        “多谢师叔!”羽笙老老实实恭恭敬敬地又要行礼。

        曲舟一把拖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子道:“非是我罚了你四日才原谅你。是煎熬了这几天,才决定再给你一次机会。礼不礼的先收起来,我不在意这个。”

        庐梓宫内,曲不归正低头刻着手里的木头,抬眸瞄了一眼,道:“阿舟,你有话对我讲?”

        “大哥,你可曾对羽笙他们提过,不许吃人肉?”曲舟绞着手指,有些开不了口。

        “没有。”曲不归停了手中的刀具,“但家规不许走旁门左道修炼。他这吃人肉夺人修为的法子要不得。”

        “他没了父母教导,既将他养在家中,咱们便是他的父母兄弟。犯了错,那就好好教,让他改正。人生那么长,不能因为他在这个年纪犯的错,就将他一棍子打死。若是如此,才真的是害了他。说到底,咱们这些做长辈的也有错。不光大哥有错,我也有错。”

        “师父,徒儿再也不敢了。”羽笙赶忙求饶。

        曲不归瞧了瞧羽笙,又瞧了瞧曲舟,脸上突然泛出笑意。“哦?你也有错?你哪里错了?”

        “我我大哥你没挨过饿,人性是经不住考验的。我们谁都没被饿到快要死的地步,没跨过那道坎儿。羽笙不一样,他经历过一次了。我的错是是没早些发现这孩子急于求成,及时加以规劝引导。对,我的错就是这样。”

        “你自己都还是个尚需人引导的孩子。”曲不归笑了,顿了顿才道:“既然你师叔替你求情,为师暂且饶过你。若有下次,我便亲手了结了你。”

        “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谢师叔宽宏,谢师父饶恕!”羽笙激动地磕头道谢。

        “下去吧!”曲不归打发羽笙离开。曲舟刚打算溜,却被喊住了,“阿舟,你等一下!”

        要与曲不归独处,曲舟有些战战兢兢。她一个冒牌货,哪里当得起曲不归待她如此好。她对曲不归既有千言万语要说,又实在是无话可说。

        “这几天休息的可还好?”

        “挺好的。”曲舟糊弄道。

        “家中身世凄惨的人不在少数,修炼至瓶颈处的也不在少数,他是唯一一个吃人肉的!”

        “我会小心的。”

        “拿着!”曲不归递过来一个瓷瓶。

        “什么东西?”

        “吃了睡的会好些!”

        “混沌迷途?”曲舟猜道。

        “你已经够迷糊了,若是吃了混沌迷途丸那还了得?”曲不归轻声道,“我知道你这段时间总会被噩梦惊醒,把药收好!”

        “谢谢大哥!”曲舟喜滋滋把瓷瓶揣进怀里。她夜夜梦魇,的确需要安眠药。在梦里她不是被罗英衍禄捏碎了脖子,就是被人捏着鼻子灌下毒酒,全身抽搐而死。

        曲不归突然道,“阿舟,你想不想下山?”

        “唔,我只想”曲舟磕巴着,“早一点飞升神烛,替大哥分忧。”

        曲不归叹了口气,递了份卷轴到她手里道:“卫博謇的圣旨我接了。”

        “大哥,你不是?”曲舟想曲不归定然不想提起前尘旧事,顿了顿才道,“死了那么多人,咱们此刻答应做国师,妥当么?”

        曲不归淡淡笑道:“他是个老狐狸,早就知道罗英衍禄成不了事。大周国力最强,他不想再受永明城神圣光明法殿的控制,也不希望罗英家势力继续扩大,先借玄天道消了真宗在军中的势力,如今再借云门之手削弱玄天道门,又将真宗圣教彻底赶出了大周朝堂。正等着有人出面,收拾烂摊子,感激我们还来不及呢!”

        “他怎知大哥会出手?杀了宗山又全身而退,才能破了真宗营造数百年的神使形象。他又怎知大哥会出手救人反噬受伤?我倒不信卫博謇能如此算无遗策。这里面变数太多。”曲舟实在不相信有人能如此深谋远虑。

        “为了今日之事,卫博謇筹谋多年。他借着每年的国师大选,已让佛、道两家斗了多年。大周军民分治,民间虽崇佛,贵族和军队里却崇尚道教。自他称帝后,大周军士便开始修习玄天功法。他先以拆寺灭佛弘扬道法为诺,又以不死术为诱饵,引得玄天道门所有顶级修士围攻云门。再借着石桥寺的案子,以圣女双休□□无耻祸国殃民为由,对真宗教开刀。如今,整个大周境内的真宗寺院都拆的差不多了。或杀或抓,和尚们要么还俗,要么改换门庭投入清教。这段时日来,大周境内死的僧侣和百姓可远不止几万人了。”

        曲舟忍不住眯起眼睛,频频点头,难以抑制对卫博謇的激赏。难怪一路行来都觉得军士们对真宗僧人和圣女的态度非常微妙,信仰不同,阶级不同,立场自然更加不同。沈皇池真该好好学学,卫博謇这样的人才能做国君。

        曲舟担忧道:“真宗教在民间势力极大,信徒众多,一时怎么扭转的过来?咱们此时被架上去,岂不难做?”

        曲不归吹了吹手上凿出的木屑,“刀在谁手中,风就往哪里吹。卫博謇是军旅出身,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嘴巴劝不动,便拿刀劝。那日我法灭宗山后,卫珏便将扣住的木匠好生送回了家。只因他知道了,亲近之人受伤后我的态度。派卫珏前来,便是卫博謇对所有变数的应对。”

        “卫珏抓了那几个木匠?”曲舟后背冒出冷汗,完全没想到会有这事发生。

        “心生恐惧才会心有敬畏。对围山之人施魇梦之刑后,‘云门天道’如今风头正盛。他平日里养了那么多御用文人,总还写得出几篇绝世的文章来发邸报。如何措辞,你不用操心。”

        “利用舆论的力量。果然不管什么时候,百姓都很难从官方那里得到真相。对统治者有好处的才能得到国家支持,真宗教掣肘皇权,可不就是这个下场?一场浩劫下来,整个国家少养活几十万僧众,皇权也推行到民间,这笔买卖还是赚了。说到底,那些被裹在里面的百姓和军士才是最苦的。”曲舟心道,这里太可怕了,我这智商可待不下去!

        “从前我一直把你当小孩子看,如今倒真是长大了。不止飞升了太无境,也比从前懂事多了。你说得对,这些年云门山的确太过惫懒,脱离世事,失了修道之人扶危济困的本分。永明城真宗教廷的檄文和各国讨伐卫氏王族的国书已经满天飞了,此时你若要下山救世,也不能任人随意欺辱,总得有个正经身份,我才放心。这正一品国师的身份,勉强凑合。”

        “啊?要我做国师?”曲舟心内大有江河翻覆之感。人生大起大落实在是太刺激了。“我怎么能做国师呢?”她在心里小声嘀咕,我一个正九品下,怎么做得了国师呢。

        “你如今已是太无境,除了那燃夜和羽族的皇,世间没人能伤得了你。但山外等级森严,虚礼甚多,你的性子定要吃亏。有个名头傍身,省去许多麻烦,做事更方便些。要飞升神烛,做掌星人,总不能接着进宫做内监吧?”曲不归挑了挑眉,笑道,“你粗枝大叶地过惯了,做了这么久的假内监竟能不被人察觉,也是奇了。说不得早就被人识破了身份都不自知。”

        曲舟嘴角抽了抽。的确,要曲星凝这样的人物见了贵人就得跪着伺候,也实在是委屈了他。可人家要的是你曲通明,换个人接任国师,那卫博謇能答应?

        “我如今在宫中熟人委实不少,再以国师身份回去,岂不是坐实了是个满嘴谎话的大骗子,给我们云门山丢脸?大哥,我觉得这事还得再商量商量。咱们下山救世自是必然,不如换个人前去?我看良叔就挺不错的。他老人家看着就像老神仙,无论是辈分还是修为,都能压得住场子。我不过二十啷当岁,怎能服众?”曲舟深刻体会到了赶鸭子上架是什么感觉。

        “我说过,等你修到太无境便可自由下山。从前境界不到,天天吵着要下山。如今怎么怕起来了?青女修士的一柄如意剑在修行之人面前也是很有些分量的。”曲不归笑得很温柔,起身拍了拍曲舟的肩膀续道:“他们此刻正人人自危,没有哪个敢触你的霉头。”

        “太无境就准我自由下山?”曲舟无意识地小声重复着。

        “当日他将你抱回来之时便推算过。等你入了太无境便送你下山。这对你的修为大有进益。”

        “曲函谷说的?”曲舟问。听她直呼曲函谷姓名,曲不归脸色变了变。

        “想要越境,欲界众苦就都得参悟。这些年我为了省些麻烦,除胜男外从没收过女弟子。家中并没有合适你的女子。这次下山,最要紧的便是找到心上之人,过情关。”

        “找心上人?”曲舟额头布满虚汗,脑中全是卫珏的身影。

        “赏善、罚恶、诛邪,本是他交给我的任务。这次也一并交于你了。祭天大典后,还需为境内玄天道观,选定新任掌门、观主,安定四方民心。一路上多结交些朋友,身处高位,重新瞧瞧这世间万象,才能更好地开悟。”

        “要做这么多事?大哥,我还是觉得良叔更合适。我可以下山给他帮忙嘛。”曲舟从不认为自己具有领导力。此刻怂的发慌,诚恳地意识到自己是个上不得大台面的人。

        “离冬至祭天大典还早得很。你在山上好好做些准备再出发不迟。有什么需要带的尽管跟大哥说。”曲不归说完,挥了挥手,转身精神奕奕地继续他的木匠活儿了。

        主角光环来的太突然。曲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曲不归这厮是要甩手了?早知道就不表现的懂事听话有担当了。被家中长辈当成是成年人也不是件好事,被宠着的日子多开心啊?她原本只想悄无声息地找到金海辰,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的世界,就像从未在此出现过。

        她躺床上盯着那圣旨一整天,也没瞅出事件到底如何发展到此等地步。只好跑去厨房寻吃的,她每次发愁都靠吃来解忧。厨房里尽是好东西,花生、土豆、地瓜、玉米是她到了秋季必吃的东西。不说民间街市,就是在皇宫里都没瞧见过,实想不到山上竟有许多。许久未吃到家乡的味道,她吃饱喝足后又抱了两根煮熟的玉米才回房继续发愁。

        曲家处处弥漫着即将大规模入世的喜悦。除了性子极为清冷的几个,大家伙还是更喜欢人间的烟火气。除了平安、富贵,与曲舟并未深交的恭喜、发财、招财、进宝四兄弟也主动请缨,要跟着一起下山历练。陆胜男修为甚高、杀伐决断、英姿飒爽,曲舟最想带着她上京,她却从未登门。

        几个孩子的父母都是山上的仆役,名字也都是师父曲不归所取。曲舟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一个皇族出身的人,为何给徒弟起名字既财迷又土气。也难怪山门内外的活物,都要追着曲星凝取名。

        曲函谷虽喜欢做个老财主打扮,给门徒起的名字却十分的书卷气。

        升了境界,曲舟便不必每日在药水里泡一个时辰。她深知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的道理。为了不在书信上露马脚,每日都会临摹曲星凝的笔迹练字。许是用了正主身体的缘故,很快两人的字迹就真假难辨。又使唤平安、富贵、招财、进宝、恭喜、发财帮着找简单易学、易操作的法术,哪知六个少年搜来的最简单的仙法口诀,曲舟都看得头大。

        眼见自己学不会,她便又以考察之名,要六个孩子展示各自身怀何种绝技。平安俨然半个博物学家,法术也学的杂。富贵擅长火系术法,招财擅长土系术法,进宝擅长金系术法,恭喜擅长水系术法,发财擅长木系术法。

        考察到最后,曲舟大笑着表达了自己的满意。“哇,我就是葫芦娃的爷爷。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全。如此一来,烧火做饭盖房子都有人了。再带个百科全书,就算野外生存也绝没问题。要花钱的时候,就找进宝要银子。现下还缺个武力值高的,用来打架。”

        “师叔,金系术法,可不是炼金术士啊!”进宝满面愁容追着解释,“咱们下山做官,难道还没钱花?”

        初时紧张的心态渐渐平复后,再入皇城的激动让曲舟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满脑子都是自己下山后除暴安良、行侠仗义、重塑民间信仰的种种美好画面。

        “可我现在女人心男儿身,要怎么跟卫珏在一处?若将来卫珏真的喜欢了我,那就是掰弯了他。他喜欢的算是曲星凝,还是我?若是能像那只毕方鸟可以随意变化身形就好了!”

        想到此处不免忧愁烦闷,转念一想,两人相爱后卫珏可能对着自己说出情意绵绵的甜言蜜语,曲舟捂着滚烫的脸颊,卷着被子在床上扭捏翻滚。一会儿叹息,一会儿尖叫。

        “要是能隐身,就能偷看卫珏,明确他对我的心意。哎呀,啊啊啊啊啊,这样不好,怎么能干出偷看他洗澡的事呢?万一他偷偷给我准备了礼物,不就没有惊喜可言了?”

        一夜好眠,第二日起床,曲舟又把曲星凝房间翻查了一遍。他收藏了半个书柜各色图文话本,其中有不少典藏级别春宫图,愣是没有隐身术和变身术的踪影。她悻悻出门,瞧见碧荧正出水芙蓉般等在那里。

        “碧荧?早上好啊,找我有事儿?”

        “修士早。”碧荧眨着大眼睛,满脸关切,“修士一切安好?”

        “我很好啊,怎么了?”曲舟一头雾水。

        “昨夜听您一会儿哭,一会笑的,反复折腾了许久。可是修行遇到了瓶颈?”

        碧荧一问,曲舟才想起自家窗外还有这么个摄像头一般的存在。瞬间记起自己昨晚怀春女生的情态,尴尬道:“可能是睡的不踏实,梦多。说梦话呢,呵呵,我还有事,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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