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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谁说女子不如男


人潮汹涌。

        失望的有之,因为看不成热闹了。

        开心的有之,裴府众人跟人群中不知哪里蹿出来的一伙人冲上去就要给裴易安松绑。

        共济会的人原本还心存疑虑,时刻准备动手救人,实在想不到事情会如此顺利。

        那位国师大人竟真的就当着大庭广众的面开口放人了。

        奇的是,竟还有几个悲愤不已的。许是跟真宗寺庙有什么深仇大恨无处宣泄吧。

        更多的人,是觉得新国师所言实在荒唐,什么叫爱信什么便信什么。若真的信仰虔诚,自然是有他无你,有你无他,只拜这一家的真神。若是拜着这家,再去拜那家,那神仙真人岂不会动怒?老婆可以再娶,孩子可以再生,护佑苍生的神仙可不能乱信。

        可这裴家小姐的确不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反倒经常开粥棚,散寒衣,不计身份地位的替人诊病,哪家有不平事了,她也常常替人主持公道,真真是个活菩萨般的人物。就是传教也仅仅是言传身教,助人后道一句佛祖保佑,并未行过什么强拉入教的作为。

        人们各持己见,有的甚至从口角之争,上升到群殴混战。混乱中,几十根火折子自人群中扔出,有的落到了柴堆上,有的落到了柴堆附近的人群中,惊得人们连连后退哇哇大叫,眼看就要发生踩踏事件。

        恭喜擅长水系术法,没等曲舟吩咐,就掐诀施法,自广场中心的河中,引出一条条细细的水柱,将各处火苗扑灭。百姓们初见此神迹,大为震惊,纷纷伏地跪拜。人群这才稍稍安定下来。

        “其余人便按国师所言,即时开释,但这裴易安却是放不得的!”观景台上一位沉默了许久的中年男子开口道。他就坐在罗英彦博身前的席位,是个贵气十足面皮白净的中年男人。相貌英俊,双目闪着精光,下巴上的黑须修剪得极是美型,着一身大红色蟒袍礼服,身形高大,不怒自威。

        曲舟自然知道这人就是卫珏的舅舅,莱阳王,罗英宫湦。

        初听到宫湦的名字时,曲舟第一反应就是问,他可有个独宠的美人?为了博美人一笑,可曾做过什么荒唐事?

        杨梦月自然不知道,在曲舟学过的历史中,为博褒姒一笑而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就叫宫湦。只觉得眼前这位国师实是高深莫测,竟连此等旧年秘闻都晓得,恭谨道:“莱阳王此人风流多情,年轻时也是风月场上的浪荡子,后来竟爱上了一个沽酒女。虽然身份悬殊,门不当户不对,他还是顶着极大的压力将那女子迎娶进门。那女子也是个性子刚烈的,不喜欢王府里奢华的生活,不习惯每日由一群人伺候,整日郁郁寡欢,莱阳王便在王府后花园,照着王妃家的小店,仿造了一座小酒馆。据说那沽酒女也并不是什么祸国殃民的绝色,偏生莱阳王就被她给迷倒了。”

        听到此处时,曲舟不免有些激动,这不正如完颜洪烈对包惜弱那般?

        故此,虽然对罗英彦博这厮没什么好印象,曲舟对莱阳王其人还是蛮好奇的。更好奇,这小子在外这么混帐,他的王妃老娘是否清楚?

        本以为广场上的事情处理完了,卫珏才会引荐他们相见,不想竟先因意见相左起了冲突。

        曲舟求助地看向卫珏。卫珏忙起身介绍,“阿舟,这位是莱阳王。舅舅,这位是国师曲星凝道长。”

        曲舟拱手作揖,“见过莱阳王!”

        罗英彦博不情不愿起身跟着父亲回礼。只听罗英宫湦挑眉道:“你就是曲星凝?”

        “正是小可!”曲舟也不拿架子,不卑不亢笑着道,“敢问因何不能释放裴家小姐?”

        “此女身负要案,本王正要用她引出其余同党。”

        “竟有此事?”曲舟心道,同党指的就是共济会那些要劫法场的么?

        “此女借传教之机,在莱州境内四处串联,煽动刁民闹事,不杀何以立威?”

        “可我听说,这裴家小姐人美心善,颇有才情,助弱扶危,深得百姓爱戴。不似王爷口中所讲大奸大恶之徒啊?”曲舟诚心道。

        “国师初来乍到,不知此女底细,这也难怪。真宗教这些传教士,惯会弄些小恩小惠,让愚民们尝些甜头再宣讲教义。不过是些收买人心的把戏罢了。他们尊神信佛,胜过敬畏天子,全部都是大逆纲常的反贼。就是这些装神弄鬼的家伙,哄骗得百姓遇事求神问卜,不思自救。只知圣主,不知天子。可哪个荒灾之年,不是靠着朝廷救济才活了下来?”三言两语就将曲舟架在了多管闲事的位置上。

        曲舟心道,他说的倒也有些道理,自己的确是对那位裴易安不甚了解,但瞧那裴家小姐一身浩然正气,也绝不会真如莱阳王所说。

        除了曲舟,原机上人对在场众人全不在意。就连宣告免除今日之刑时,对曲舟的话也是全无更改,照本宣科的。他看了眼有些吃瘪的年轻师叔祖,拿出太真宫代观主的派头来,正色道:“本就是为着迎接师叔祖入城,才办的这一场。既然师叔祖不喜欢,那取消便是。王爷将人关在鹤山时,可从未提及要抓捕逆贼余党之事啊!”

        莱阳王所属部队经常受玄天道人指点操练,向来与黑衣道人们关系甚好,尤其这位原机上人还收了罗英家一位小辈做弟子。故此莱阳王回答的语气倒比与曲舟说话还和缓些。“此等俗务,本是顺水推舟之事,本王便未同道长言明。”

        “既如此,那今日便先将人放了,王爷再去抓人好了!”原机上人说得明白,师叔祖命令怎可不尊,你既要用人,自己再去抓来便是。这倒是曲舟始料未及的。

        罗英宫湦没料到潜心修行不喜理会俗务的原机上人就这么把他的话堵了回来,双拳紧握,强压住怒气,朝观景台入口处的校尉递了个眼色。一枚信号弹冲天而起,人群中埋伏了许久的便衣军士们,纷纷抽出兵刃,层层将裴易安周遭围了起来。

        想护住裴易安的人亦不在少数,除了裴府与共济会的人,还有不少受过她帮扶的百姓,就连那些已经被松绑的真宗和尚,也铁了心要与她共进退,竟就地打起坐来。

        眼看流血事件一触即发。“住手!”曲舟大声道。

        她并不在意罗英宫湦的敌意,也不在意是否会失信于人,是否有被几个女人耍弄的嫌疑。只是想亲自会一会这位裴家小姐,再做定夺。

        陆胜男只笃定一件事,谁不给师叔面子就是不给云门面子,不给云门面子便是找死。她嘴角含着一丝冷笑,提着木剑便要上前干架。毕竟,以曲星凝现在的身份地位,这位莱阳王如此不将国师放在眼里,的确十分令人不快。罗英老祖死在云门山,实在想不到,玄天道的人看着似乎还算规矩,罗英家的人倒先跳出来了。

        “请国师,不要干涉本王的军务!”罗英宫湦不屑地盯着双眼喷火的陆胜男,冷冰冰道。

        卫珏瞧着场中形势,心内不由觉得好笑,石桥寺那夜,他也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救人。那次好像也是火刑。

        吵起来的这几位,公孙客一个都惹不起。看卫珏,晋王殿下似乎根本不想插手,由着国师决断。看礼部官员,那官员虔诚地望着国师大人,满眼都是崇敬。没等满头冒汗的他上来打岔缓和气氛,曲舟已笑着道:“王爷莫急,这事好商量。说起来,曲某只是一介宗教界人士,怎敢插手莱州军务?可否容曲某与那位裴家小姐见上一见?”

        在世俗人眼中,新任国师虽炙手可热,分量总还及不上皇亲国戚来得尊贵。何况曲舟本就没有靠拳头和权势压人的打算,也不想将气氛弄得太过尴尬。这话说得也就软乎乎的。

        可世上的事,并不是你客客气气的,对方就会承你的情。

        罗英宫湦不是修行之人,不知道云门山的厉害,也没见过曲星凝战斗时的英姿,本就对这个笑脸迎人的小白脸就十分看不上,此刻更加确信那本《凤仪降魔录》夸大其辞得很。冷着脸不客气道:“国师知道就好!本王上敬天,下敬地,中间食的是朝廷的俸禄,可不归国师大人管!”

        曲舟本最受不得激,可经历凤仪一战,也不知是元气尚未恢复还是性子真的变好了,听了这话他还是没生气。反而,有些敬佩这人的坦荡。不喜欢你就是不喜欢你,绝不装模作样地打官腔做面子。

        既然你要讲朝廷法度,我就跟你讲朝廷法度。从前没有权势,遇见不平事,自然只能拔刀拼命。现如今,开口说句话就能办成的事,自然没必要兵戈相向。她右手上前一探,手中陡然间多出一样物事来。

        “这是曲某下山时奉的旨意。圣旨上言明,国师之职统领大周境内所有教派。行事之时,各州郡府县及驻军皆有配合之责。曲某不才,斗胆想要平定此次真宗动乱。玉卿居士虽是真宗圣教的信徒,却也是宗教界人士。此事虽是军务,却涉教务,曲某身为国师,自然管得。您说,是也不是?”

        说到上价值,曲舟又怎会输给一个封建时代的人?

        罗英彦博早知道这小白脸惯会巧言令色,把表哥迷得五迷三道的,只想不到他当着父亲大人的面还有狗胆放软刀子。

        席上的贵妇人们,瞧着这玉树临风的新任国师手中变戏法般化出个圣旨,又变戏法般空空如也,无不惊奇赞叹。

        随行的礼部官员早就将云门众人奉作神明般,看到陆胜男要动手时就已为莱阳王捏了一把冷汗,待到罗英宫湦另一番豪言壮语出来,个个已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所幸曲星凝并未动怒,只是借圣旨证明自己师出有名,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金海辰却有些缓不过气来,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个丫头片子怎么就如此入戏,难道还真的想履行起国师的职责来?

        罗英宫湦看小白脸举着圣旨振振有辞,直气得胡子狂抖,却又不能发作,忿然道:“怎么?你还想借教务统领军务?”

        这可是老祖都没做过的事。听说这厮当街打了康吉那小子,虽然他与胶东侯并不亲厚,但总归同属一族。世袭门阀向来是横着走的,何时被人欺辱到这种地步过。莱阳王心中恼恨胶东侯实在是没出息,怎么就不敢为自己儿子出口恶气。

        曲舟依旧笑呵呵的,“岂敢岂敢,不若将人请上来,当堂对质,讲清楚前因后果,若是真的十恶不赦,不劳您动手!”她心里思索着,若是慢悠悠坐着轮椅下去,便要穿过重重人墙。若是直接御剑而走,又有炫技的嫌疑。

        陆胜男不愧是贴心小棉袄,曲舟眉头一皱她便猜透了师叔的心思,单手掐诀一挥,纵身跃上桃木剑,直冲而下,几息之间就飞抵裴易安处。广场上的人群眼见城墙上飞下来一位小道姑,脸虽美气势却凌厉凶猛,早已远远避开。

        陆胜男板着面孔简洁道:“奉国师之命,带人上去问话!”

        裴府之人正与莱阳王府派出的军士剑拔弩张的对峙,双方都不明所以,怎会轻易将人交出。陆胜男也不废话,对着河上已空无一人的小桥轰出一掌,那石桥毫无征兆骤然碎裂跌入河中。

        威慑之后,她再向前踏出一步,哪里还有人敢阻拦。她搂住裴易安腰身,道一声得罪了,便把人拽上了木剑,几个呼吸间又回到了城墙之上。

        裴别驾大叫起来,一旁着小厮服饰的琅嬅好一番劝慰才止住了老头子的哭声。“国师大人嫉恶如仇,他了解来龙去脉后,定会救下小姐的,老爷您别担心。”

        裴易安这辈子哪里体验过这样的高空飞行,绕是再见多识广,跳下木剑时也已是双腿发软,脸色煞白。缓了好一会儿,才松开适才因害怕紧紧回抱住陆胜男腰身的双臂。

        她扫视了一圈观景台,目光落到莱阳王处,挺胸抬头道:“要杀便杀,不必废话!”

        离得近了,曲舟又把此女好生打量了一番。她其实生得十分柔弱,只是眸子里闪着不寻常的坚毅。许是关押久了,脸色有些苍白,身上显然带着伤。

        广场上的百姓,不明所以,台上的贵族们也是不明所以。干嘛对一个该死的异教徒费心费力?

        曲舟边让人把自己的椅子搬出来,边自我介绍道:“小可曲星凝,对姑娘之事略有耳闻,今日请姑娘上来,乃是为了了解前因后果。若有冒犯,万望勿怪!”

        裴易安瞧这年轻人相貌堂堂,态度恭谦,言语有礼,脸色止不住一红。待仔细一想曲星凝是谁,又拉下脸来道:“在下奉佛之心坚定无比!”说罢便阖上眼眸,不发一言。

        富贵将椅子塞到自家师叔身后,曲舟却指了指裴易安,耐着性子请她落座,自己则彬彬有礼地站在一旁。

        他乃新任国师,又是云门仙长,生得好看也就罢了,偏又是个如此温柔斯文的人,就是传奇话本上的俏书生神仙哥儿,也没哪个能做到这般待女子体贴周到的。

        这样的男子可到哪里才能寻得?在场的贵妇一个个目露春光红了脸。

        若说这番做派是装模作样给人看,实在没那个必要。单是适才两位弟子小露身手,已让全城百姓如见神仙降世。

        曲舟自然不知道,她这一番女士优先的绅士风度,在这片大地上不说是绝无仅有,也可说是凤毛麟角。浑然不觉女子们异样的眼光,向莱阳王道:“定罪总需要真凭实据,不知王爷那里可有案卷可查?”

        生于罗英世家,莱阳王向来知道修仙的行为古怪,有些不正常的嗜好,根本不足为奇。说不得,这小白脸就是喜欢断案子也说不定。

        寻常自然不会将囚犯的案卷档案带在身边,可今日他们原准备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历数裴易安罪状,明正典刑,以正视听的。又知道她往日里那些小恩小惠,颇得民心,不得不防。是以,早备着一班刑名师爷和裴易安的厚厚卷宗。

        莱阳王自然不屑费口舌与一介女流对质,随行的仆人温酒伺候着,他自顾自吃着酒。因观景台狭长,本以为用不上的师爷们排成一串,各自捧了份卷宗,战战兢兢等着答国师的话。

        第一件是莱西张氏女的离婚案子。

        案卷上说李家与张家都是莱西富商,本是姻亲。张氏女不守妇道,未嫁人时便已不是完璧之身,生的大女儿大概也是孽种。李家仁厚宽宏,既没将她休弃,也没浸猪笼,反而为了两家名声将这对贱人母女留在家中好生安养。张氏女一直没生出儿子,李家老爷便给儿子张罗了几房妾室。岂料张氏女妒嫉发狂,将家里闹得鸡犬不宁,李家人忍无可忍遂写了休书将她休弃。谁知她,不堪其辱,竟跳楼自尽了。

        正遇上传教至此的裴易安,她愣说张氏女不是跳楼自尽,而是死后又被人移尸,再推落下楼假装自尽的。又煽动张姓族人到李家闹事,搅闹得半座城都不得安宁。还摆出别驾千金的身份,硬逼着县太爷改了判决,颠倒黑白,将李家父子以谋财害命的罪行抓了起来。

        此例一出,莱西民风大坏,百姓嫁女时陪送的嫁妆变少不说,已嫁女子一个个在夫家不孝不敬,锱铢必较,防夫家跟防贼一般。

        “如此贱妇,死得便宜了,合该浸猪笼才对!”不知哪位府上的太太以手帕掩面,蹙着眉轻声道。仿佛谈起张氏女都污了她的口鼻般。

        “男人三妻四妾乃是常事,这张氏女竟如此无德善妒!”她身旁的男人恨恨道。

        “哎,市井商贾之家,能有什么好教养!”又一女子附和道。

        裴易安直等着这些人将话说完,才将秀眉一挑,冷笑着看着众人道:“你们这些人,想要对付一个女人,总是先给她扣上一顶不贞的帽子,仿佛有这一项,她就什么都是错的,活该去死了!难不成场上有谁亲眼见过她与人勾搭成奸?还是坏张氏女名节的就是您各位?”

        曲舟心内也觉好笑,拿人拿脏,捉奸成双。若这女子出嫁前名声就坏了,那李家迎娶她是图什么?

        “你一介女流,怎可口出污言秽语?”负责对质的师爷斥道,“这里有张氏女亲笔诗作为证!”

        “死者为大,尔等又怎可信口开河?”裴易安讽刺道,“既有私情,便需得唱和往来,你们可为张氏找好了鸿雁传情的佳郎了?”

        莱阳王放下酒杯,咳了一声,“何必做无谓争执,速速揭发其罪状!”

        裴易安接着道:“罪状?被休受辱?自尽?既要自尽,为何不在自家院中,偏要跑到城中商铺去跳楼?那条街足有七八米宽,从自家窗户上翻出去,为何能落到街对面的铺子前?

        “那泼妇选在此地,自然是为了让更多人看到,好坏了李家的名声!”师爷指摘道。

        裴易安笑了,“如你所说,夫家纳妾本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反倒是阻挠的张氏背着善妒的罪名,她跑到外头去死也只会让自家惹人笑话罢了!再者,尸体是巡夜的更夫发现的,若要闹得人尽皆知,怎不挑在大白天?哪个女子会在宵禁后出府,再跑到自家铺子自尽?”

        那师爷涨红了脸,回不出话来。

        裴易安继续道:“说张氏女不守妇道,不是完璧之身,为何早不发作,还连生了三个女儿?那位李家大少爷,不务正业,整日花天酒地,好赌成性,将自家产业败光了还不算,又来惦记老婆陪嫁的田庄铺面。多没出息的男人才会去惦记妻子的陪嫁?”

        那师爷争辩道:“人到中年还无子嗣,借酒浇愁自是难免,就算留下了偌大的家业又能传给谁去?若说有错,也是这妇人的错,她若肚子争气些,生下男丁,为李家延续香火,李大少爷又何至于要以赌怡情,虚耗光阴?”

        原是个重男轻女的离婚官司,没儿子就自暴自弃?还怪罪是老婆肚皮不中用?既如此,一拍两散便是,怎么就搞出人命了呢?

        曲舟听着有趣,笑着插口道:“此言差矣!难道孩子是张氏女一个人就能生的?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分明种了北瓜,偏要地里长出南瓜,是什么道理?”

        席间不少人闻言笑出了声,民间荤段子里常有‘没有耕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这类说法,便是将女人肚皮比作田地,孩子多就是老子娘奋力耕耘的结果。

        倒是头回听人将男人的那东西比作种子。耕耘后可不就要播种嘛!这话虽糙,理却不糙。结不出想要的东西来,不怪种子,却怪土地,的确很没有道理。

        负责此案的师爷面露尴尬,本想大喝一声,你怎能如此低俗龌龊?无奈说这话的人自己就是个男人,还是个身份尊贵的男人!

        尴尬间,卫珏轻咳一声提醒,“仙长,此处还有女眷呢!”

        曲舟颇不以为意,心想,我给你们讲染色体和基因链,你们也听不懂啊。‘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都嫌糙的话,那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他是在帮我说话?

        裴易安用奇怪地眼神看了看曲舟,接着说:“田地卖了也就罢了,张氏女留给女儿们的陪嫁铺子也要拿去变卖?”她越说越恨,“更何况,真是坠楼地上怎会只有那点血迹?验尸的仵作被人收买,信口胡说八道,本姑娘这才当场指证,寻了个重量相当的沙包当着众人的面丢下楼去,落点离尸体可足有三米远,在场乡亲皆是见证!”

        这女子了不起!竟还懂得自由落体运动,懂得抛物线。曲舟心下庆幸,好在张氏父母俱在,并非无依无靠,否则可就死得悄无声息了。

        “既便如此,也是家事,不过是夫妻推搡间出了意外,又哪里谈得上是谋财害命?”那师爷狡辩道。

        “产权文书要么随身携带,要么放在家中妥善保管,谁会放在铺子里?据我所知,张氏死前已与李家和离,算不得是李家的儿媳了。那便不是家事,是殴杀良民!和离女子要带走自己剩余的嫁妆,有何不对?”

        “荒唐!分明是休妻,哪来的和离?且为了夫家纳妾就吵闹不休,如此女子简直岂有此理!”师爷从卷宗中翻出一纸休书,遂挺直了腰杆呵斥道。

        “张李两家联姻时有言在先,立了文书的,李家不许纳妾。可后来,李家却要反悔。张氏这才写了和离书,自请离去。他们夫妇二人本已签好了和离书,张氏自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府,李氏父子才醒过神来,若是和离,嫁妆便要被张氏带走。他们出尔反尔,追着张氏索要和离书,想重写休书,张氏自然不肯。他们便将人杀了,再伪造画押。”

        “便是再有钱,也不过一介商贩,怎能提出如此无礼的要求?怪不得养出如此无德的女儿来!”说话的夫人衣着华贵,满目鄙夷。

        “不喜纳妾的话,大可招个赘婿上门!想生几个女儿就生几个女儿。”胶东侯夫人耻笑道,随即被丈夫一记眼刀吓得不敢做声了。曲舟不知她是谁,只是凭座位判断,此人乃罗英家女眷,看起来地位十分尊贵。

        那师爷仿佛得了助力一般,提高了声量讽刺道:“荒唐!人家宅门里的事,你又如何得知?难不成玉卿居士亲眼所见,可不要编造故事污蔑好人?”

        裴易安冷笑道:“签字画押后,和离书便一直在张氏的陪嫁丫鬟身上。她在后院套好了车,等候小姐一道离去,却听到主人院中再起争执。本想回去帮忙,却被李府下人阻拦。等她逃回张家搬来救兵,看到的却是小姐的尸体。罪名还是善妒被休羞愧自尽!当日开堂时,张氏父亲亲手将那份离书交到了县太爷手里。十里八乡可都是见证。怎么,如今为了给小女子定罪,诸位竟不惜弄虚作假,伪造证物?”

        那师爷也不是吃素的,提高了嗓门,威严道:“放肆!牵涉刑律的案卷归档,朝廷自有法度,怎可攀扯污蔑!李氏父子若连张氏女都杀了,又怎会让一个小小的丫鬟跑出去报信?”

        “正是因为他们杀了人,慌了手脚,才让那丫鬟寻到了逃出去的机会。”

        曲舟头一次知道,古代离婚的财产分割还能如此错综复杂。她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此案听到现在,死者又有哪里做错了?不过是婚前言明不许纳妾,她虽没生出儿子,却自请和离,怎么就因此成了礼崩乐坏不遵纲常的反面典型了呢?死了还要受人言语侮辱。她丈夫可是吃喝嫖赌,软饭硬吃还杀人夺财啊!欺人太甚的究竟是谁?

        曲舟走到那师爷身侧,伸出手掌。那师爷犹豫许久才颤抖着将休书递过去。

        “所以,问题的症结是,究竟是和离还是休妻?如果是休妻,那便不是谋财害命;如果真是和离,那便是谋财害命了?”

        师爷点头称是。

        陆胜男提醒道:“师叔,便是真的休妻,体面人家也会让弃妇带着嫁妆离开的。”

        曲舟看了看张氏写得闺怨诗,又看了看那休书。很显然李家不是体面人家,她举着休书总结道:“那便是谋财害命了,这休书是伪造的!”

        观景台上议论声四起,莱阳王道:“国师,这可不能信口胡说啊!”

        罗英彦博也道:“对啊,何以见得这休书就是假的?”

        曲舟手指轻轻点了点,那休书轻飘飘飘飞走,像是有了生命般在众人面前展示自己身上的字迹。

        有人沉默不语,有人不明所以,罗英彦博这个愣头青当先发问:“这上面说得清楚明白,签字画押俱在,哪里来的作假?”

        裴易安最后一个看到休书内容,面露喜色道:“不错,还真是李氏父子的笔迹!”

        卫珏实在看不得不学无术的表弟再继续丢人,解释道:“休书只需立约人签字即可,不需要弃妇签字确认!”

        罗英彦博赶忙离座,再次查看。只觉得落款处张氏的签名张青莲,越看越不对劲。

        大概真是做贼心虚,李氏父子画的这条蛇可不止添了一条腿。台上这些,无论男女,哪个不是大族出身,书法颇有造诣的亦不在少数,自然看得出是有人代笔,刻意模仿的。偏生还为了污人清白,证据链里付了张氏亲笔所写闺怨诗一首。

        何其尴尬!罗英彦博冲上去就是一脚,将那师爷踹翻在地。“好个狗东西,当着本世子的面还敢编故事!”

        许是从未想过有人会如此细致地追究案情细节,为裴易安和张氏女出头翻案,且休书的确是李家父子所提交的,故此根本没人核对检查过。那师爷汗如雨下,爬起来继续跪伏在地,一动不敢动。

        何必处心积虑为难裴易安?

        曲舟有些发晕,转回身望着莱阳王,诚心请教,“既如此,将案情断清楚就好了,干裴家小姐什么事?怎地她倒成了罪魁?”

        “哼,本就是这张氏有错在先,便真的是失手杀人死后抛尸又如何?裴易安女扮男装替张家打官司,在公堂之上口若悬河,挑起民愤,便是该死!”

        裴易安笑道:“无人知道我是女子前,官司不也照常打了?真相如此,与我是男是女有什么相干?”

        “女子气量狭小,懦弱善妒,感情用事,如何能分辨是非黑白?女子充作状师审结的案子,自然做不得数。我等此举皆是为了拨乱反正,以正视听。”第二位师爷打出了女德大义的旗号。

        曲舟冷眼瞧着,心中大惊,这裴易安的思想太过超前。即便是现在的地球,也不是所有男性都能接受男女平等,尊重女性。即便是现在的地球,性别歧视也处处可见。这地方的生产力还停留在封建时代,这些老古董又怎么能接受呢?可不得把她当个老巫婆活活烧死么?

        “谁说女子不如男?”曲舟笑眯眯看着那位努力替前任挽尊的师爷,“莫非阁下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还是阁下的亲娘从未教阁下分辨是非黑白,只教您感情用事,小肚鸡肠?”

        “在下自然是大周以孝治天下,在下可从未说过辱及家母的言辞!”那师爷脸色煞白,全身抖如筛糠,跪地回禀道。

        “谁说女子不如男?国师,莫要忘了,你自己也是个男人,莫非你觉得自己堂堂男儿还不如一介女子?”莱阳王针锋相对道。

        莱州城的贵族男女都大笑出声,胶东侯夫人与丈夫对视一眼,两夫妻都觉得此人真是装模作样装过头了。

        只有裴易安用看怪物一般的眼神看着曲舟。她不明白,一个能把女人当作炉鼎来修炼的道教徒,如何能说得出这样深明大义的话!云门山不是号称与玄天道门同出一源么?就是那矮冬瓜原机上人也有好几个双修女弟子呢?难道刚才的小姑娘不是他的双修弟子?

        利剑出鞘的嗡鸣声响起,陆胜男这次亮的可不是桃木剑,而是自己的佩剑希微。“尔等安敢对师叔不敬!”

        她的师叔待人向来温和宽厚,眼中毫无高低贵贱之分,可这群满眼欲念的蠢货,以己度人,还敢大笑出声。当她陆胜男死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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