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三章
灵鼓城，黎家。
黎耀祖正坐在书房中发呆。
他就是万和在灵鼓山虎口下救出来的那个年轻人。
书案上摊着一幅画。
画中的泼墨山水给人以酣畅淋漓之感，显示出作画之人的功底。
山水之上，有雄鹰翱翔。
不知何故，只画了一半就抛下了。
跟万和一样，黎耀祖也在思索。
不过有些事他已经想通了，不再问什么为什么老虎只咬他而不咬万和等人这种幼稚问题。
畜生而已，欺善怕恶是它们的本性。
你对它们再好，它们也不会感恩。
所以家里自小养大那只橘猫，黎耀祖已经亲手打死了，吩咐下人剥了皮晾干。
“耀祖。”
一个愁眉不展的美妇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黎家豪富，她身上穿金戴玉，连衣裳料子都不似北地出产。
“娘。”
黎耀祖回过神来，低声叫了一声，站起身来。
“我爹他怎么样了？”
“快坐下。”
美妇人心疼地按着黎耀祖坐下。
转眼看到书案上他作的画，眼圈一红。
“多亏了你从山上求来的药，你爹现在情况好多了。”
灵鼓山掌门看在万和的面子上，不但尽心尽力救治了黎耀祖，还询问了黎大善人的病症，给他带了几种对症的灵丹下来。
如果不是这样，黎耀祖也不能现在就跟常人一样下地。
“只不过，你爹他还是清醒的时候少，昏迷的时候多。”
黎耀祖倔强地站着，美妇人看看他的腿，又想到自家老爷的状况，悲从中来。
黎家的家财，全靠黎大善人震慑才能保存。
如果黎大善人就此病重，黎耀祖又成了这样。
她不知道自己跟儿子将来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官府可能明面上会保全她们的性命，却绝不会阻拦那些暗地里下手的人！
“我去看看我爹。”
黎耀祖轻轻拍打一下美妇人的手，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自从被灵鼓山的人送回来，他就好像成熟了很多。
可美妇人宁可不要他这种成熟。
黎家很大。
路上不断有丫头下人来去。
主家气氛不好，他们一个个噤若寒蝉。
看到黎耀祖打招呼的时候更是低着头恭顺异常。
黎耀祖面色阴沉，谁也不搭理。
他知道，这些人表面上恭敬，背后一定在盯着他的腿看！
说不定暗地里，还在他听不到的地方嘲笑他。
他已经是一个废人！
少了一条腿，武功再也无法有所成就。
就连等而下之的诗词唱和，也不会有人跟一个瘸子为伍。
这辈子最好的命运，就是将自己关在大宅院里度过一生。
前提是，他保得住自家的家产。
“为什么！？”
黎耀祖终于忍不住低吼出声。
那些天性凶恶凉薄之人，为什么能够逍遥自在？
像他这种与人为善，理想远大的人为什么要遭遇这种横祸？
灵鼓山的人明明能拿出对他爹的病有效的丹药，为什么就不肯拿出更好的丹药将他完全治愈？
他们明明能几天就让自己一个重伤的人跟没事人一样下地，为什么就不愿治好自己腿上的残疾？
还有那个从虎口中救了自己的年轻人……
他明明知道老虎本性凶残，为什么不早早打死那只老虎，阻止老虎伤害自己？
一切的一切，都透露着深深的恶意。
“这些恶人，都该死啊！”
……
灵鼓山掌门的速度很快。
他只用了一天，就追上了王家车队。
万和见到这个胖老头的时候，他浑身蒸腾着热意，就像一个刚出炉的大包子。
随行的七个灵鼓山长老，也个个如此。
显然是动用了不知道什么秘法。
“报信的人效率很高啊。”
万和诧异地道。
从报信回去到赶来，只用一天。
平均一下半天就能追上他们赶了几天的路。
如果不是现在已经没人能飞剑传书了，他甚至怀疑灵鼓山弟子当中潜藏了一个修士。
“我们灵鼓山，有专门传讯用的灵鸟。”
灵鼓山掌门解释了一句。
他身后一个长老手掌一翻，掌心中托了一只翠羽红喙的小鸟。
那小鸟体型只有二指长，蹦跳几下，歪着头好奇地看万和。
“从这里到灵鼓山，小翠不用一个时辰。”
那长老解释道。
“原来如此。”
万和感兴趣地看了几眼那小鸟。
灵性不低的样子，再加上专门训练，确实是不错的信使。
“它们只认灵鼓山。”
那长老看万和感兴趣，不好意思地道：“这也是为了保证不出意外。”
无论灵鼓山弟子在什么地方放出这种翠鸟，它都只会在这弟子跟灵鼓山之间来回。
“哦，进去说吧。”
万和兴趣大减，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王家车队这一整天，就走了个从他们营地到燕王府营地的距离。
一场大战下来，燕王府的甲士们困兽犹斗，灵鼓山弟子受伤的不少。
但没有人死亡。
那些没有被万和破坏的帐篷派上了用场。
受伤的灵鼓山弟子都安置了进去。
即使是受伤最重的灵鼓山弟子，随着时间的推移，此刻伤势也有了好转。
万和不得不感叹枯骨丹的神奇。
别人的伤势放着不管只会恶化。
他们倒好，躺一躺就痊愈了。
只是恐怕消耗的药性需要过后服食更多的枯骨丹来弥补。
但这代价和得到的相比微乎其微。
战场没有人收拾，灵鼓山来人就在尸体当中穿梭。
灵鼓山掌门脸色黑的能滴出水来。
他派自己的儿子跑这一趟，既是因为有意加深跟万和等人的关系，也是因为没有什么危险。
宋慈跟周明骏两人，可以说就是这十几年来慎行司的实际掌管者。
虽然万人王不在，慎行司大不如前，也是一个常人无法忽视的庞然大物。
它的背后是天启帝！
护送这些人能有什么危险？
没想到碰上燕王这么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
前头还在谈合作，后头就杀他灵鼓山弟子，剥他儿子的皮！
“不就是杀了一个太监？”
灵鼓山掌门其实跟万和一样，没有把那大总管当回事。
王府家奴跟灵鼓山未来掌门孰轻孰重谁都该知道。
没想到燕王硬是敢下手。
“难道这太监其实是燕王他爹？”
不知道剥皮道人故意使坏的灵鼓山掌门只能如此猜测。
万和总算知道这老头为什么时常眯着眼睛了。
灵鼓山掌门此刻处于愤怒之中，细长的眼睛睁开里面全是阴毒的光芒。
看着就让人不舒服。
“掌门。”
金天岳带着几人从伤势最重的弟子帐篷中出来了。
经过一夜，他身上血淋淋的状况已经有了改善。
一层血红的薄膜覆盖在体表，不知道将来还能不能长出皮肤，完全恢复旧观。
“你……”
如果不是声音熟悉，灵鼓山掌门差点没认出自己儿子。
他深深呼吸几次，连着说了几个好字。
一具燕王府甲士的尸体，被他狠狠一脚，连着甲胄踩进了泥土里。
“如此大逆不道之徒，朝廷难道不应该讨伐吗？”
灵鼓山掌门看着万和，认真地道：“我灵鼓山愿意接受驱使。”
“掌门不可！”
他身后的长老们大惊。
灵鼓山掌门看似说的是肆意妄为的甲士，实际上直指燕王！
他们觉得有些荒谬。
以往只有朝廷四处讨伐宗门的份儿，什么时候轮到他们讨伐一位王爷了！？
尽管这次接到求援，他们来的全是精锐高手，已经做好了跟燕王府放对的准备。
但灵鼓山掌门步子跨的这么大，仍然超出了长老们的接受范围。
“闭嘴，你们这些蠢货！”
灵鼓山掌门瞬间暴怒。
这事儿不仅仅是燕王府袭击了他亲儿子这么简单。
重要的是金天岳还是未来的掌门。
燕王府这么做，已经将灵鼓山整个门派的脸面按在地上摩擦。
他要么反抗，要么从此以后像狗一样活着，对燕王府言听计从。
这很容易选。
愤怒不能遮蔽灵鼓山掌门的眼睛。
如果说以前强势的燕王府占据着大义的名分，在万和他们到来之后，形势就已经逆转。
天启帝才是这天下之主！
打狗还要看主人。
同样是出卖自己，为什么不选择站在胜利者一方？
拥有万人王支持的天启帝现在才是大势！
只要万和同意他的提议，那么他们对燕王动手就不是反逆，而是大义。
灵鼓山掌门可不相信，将自己兄弟杀了个精光的天启帝会不敢对自己叔叔下手。
畏惧人言？
呵呵，是懒得麻烦吧？
能做到什么地步灵鼓山掌门不知道。
但他知道燕王这次肯定要倒个大霉。
天启帝的性子摆在那儿！
“我会如实上报。”
宋慈面无表情地在一旁接口。
他心里也窝着一股火。
对燕王的不识抬举。
在场的人当中，他对天启帝最为了解。
这次不用他多说一句额外的话，燕王也完了。
四大世家近年闹腾的厉害。
天启帝的烦躁无处发泄。
他动不了四大世家的家主，难道还动不了自家一个王爷。
屠家的老祖们可不会为了燕王跟天启帝起冲突。
燕王当年但凡有点出息就不会被发配到荒凉的北境附近。
这次算是撞到刀口上了。
“顺路吗？”
万和突兀地在旁边插了一嘴。
正在表决心的灵鼓山掌门一怔，一时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不顺路，从这里到燕王府，我们要拐一个大弯。”
要说解读万大长老的话，还得看独眼人东门。
这家伙厮杀的时候混在灵鼓山弟子后面暗箭伤人，等万和一回来，就摆出忠心耿耿的样子跟在他身后，搞得万大长老莫名其妙。
“但是去我们那儿是顺路的，不耽误你回家。”
东门又补充了一句。
“那就算了。”
万和遗憾地道。
燕王派人袭击他的事大吗？
要说小，万大长老已经亲自带人把燕王府来的人杀得一个不留。
但要说大……
让他特意绕路跑一趟去找燕王的麻烦他又不愿意。
独眼人东门把他的心思看的死死的。
这才是随手就能打倒黄天道尊的男人！
之所以不在意，只不过是燕王这样的蝼蚁随手都能摁死罢了！
嗯，万和是没想到独眼人东门把他看的这样高。
懒和不在意都有，怕一不小心打死燕王给万老头惹麻烦也是有的。
好歹也是个王爷。
毕竟听外人再把万老头吹的牛逼哄哄，没有实际体验过，他也不知道万老头能担得住什么程度的麻烦。
人一旦有了家人，就容易瞻前顾后。
前世的万大长老可没有这么多顾虑。
“我有个想法……”
听了东门的话，万和忽然冒出一个新的主意。
对于东门一直想让他去一趟独眼人的聚居地，他都在敷衍。
万一冥冥中又冒出被人算计的感觉呢？
只要他万大长老回到横断城，窝在家里不出门，那就谁也算计不到他。
好吧，万和估计他能坚持到自己下一次感到无趣为止。
这个时间可能是一个月，也可能是几个月。
但绝对不会超过一个月。
现在已经不是宅在家里休仙的时代了。
“有人跟我说，燕王府的世子现在正在北境妖王那里做客。”
万和看了独眼人东门一眼。
也不知道那头老母狼知不知道有人想弄她。
这分明就是世子亲自作饵，一面麻痹那头母狼，一面暗中聚集实力雷霆一击。
到时候说不定还要来个里应外合前后夹攻。
“什么！？”
独眼人东门急了：“我必须警告老祖宗他们包藏祸心！”
但很可惜，他今天卖力表演，离完全恢复又远了一分。
能依靠的只有两条腿了。
“你是说……”
灵鼓山掌门眼前一亮。
这老头老奸巨猾，猜测了一半就等万和继续说下去。
这么大的事他不肯担干系。
在他眼里背景深厚的万和却无所谓。
“我们弄他儿子。”
万和咧嘴一笑。
这个情报是东文瑞告诉他的。
为了活命，东文瑞乱七八糟的什么都说。
甚至愿意拿出自己多年积攒的家底。
可惜的是，金银财宝万大长老不感兴趣。
感兴趣的东西跟锁妖塔出产一比完全就是草根树皮。
“好，就弄他儿子！”
灵鼓山掌门当即拍板。
儿子换儿子，一报还一报。
燕王世子有没有金天岳这么顽强的生命力就不该他是了。
灵鼓山的长老们松了一口气。
燕王他们不大敢下手，那好歹是天启帝的叔叔，不知道天启帝会做出什么反应。
但燕王世子就不同了，天启帝恐怕根本不会看这个子侄辈一眼。
需要应付的只有燕王府的疯狂反扑。
但灵鼓山是不怕燕王府的！
何况现在还有了惊魂鼓……
“老子把鼓往你们燕王府门前一抬，吃他个三天三夜的流水席！”
已经有长老在恶狠狠地畅想未来了。
万大长老知道的话，只会建议他们继续将惊魂鼓放在原地蕴养。
最好还照原样修个盖子，怎么修灵鼓山的典籍里肯定有记载。
那样说不定这些人的孙子的孙子辈搞不好还能把鼓敲响。
……
王家商队在燕王府营地的另一侧。
王管事团团乱转，把自己不长的胡子几乎都揪了下来。
他从没有碰上过这种泼天大祸。
还是自己什么都没干就掉下来的！
“我们怎么办？”
护卫头子老马的状态比他更差，两条腿都在打颤。
如果说有什么比宿醉更糟糕的，那无疑是酒醒了发现一地的死人。
死的还是自己惹不起的人。
死一个要自己全家来赔那种。
在北地出现这种甲士，傻子也知道是燕王府的人。
现在他们全死光了……
头一天还给自己放哨的人拿着刀剑在旁边乱晃！
“我怎么知道！？”
王管事揪完了胡子开始揪头发。
他现在已经不想着抛下万和让这年轻人知道世道的残酷了。
他就想知道，这年轻人什么时候抛下他们！？
“老王。”
万和和蔼地对着王管事点点头。
他现在越看这个王管事越顺眼。
不光是他上灵鼓山的时候王管事没有趁机跑路，连他追杀东文瑞回来，王管事看到那么多死人也坚定地留在这里。
都说商人重利轻义，也不完全对嘛。
所以他态度亲切了很多。
王管事看了看万和身后。
一摆溜八个老头鼻孔朝天，理都不理他。
那通身的气势，一看就不是寻常人。
“不知道这几位是？”
他习惯性地整理一下衣衫，急忙摆出一个笑脸。
“免了！”
灵鼓山掌门制止了万和准备介绍的举动。
他没兴趣认识这样一个小人物。
“你做的很好。”
那双狭长阴冷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王管事，点了点头：“以后也要好好做。”
受伤灵鼓山弟子使用的药物虽然是自带，但食物水和绷带都是商队提供的。
灵鼓山掌门虽然不在意，看在万和的面子上也愿意勉励几句。
“上了贼船了……”
看着那八个老头跟着万和在车队里面席地坐下，王管事目光呆滞，满脑子都是这句话。
这几个老头明显不想走了。
连那些灵鼓山弟子他想跑都要掂量，再加上这几个一看就是他们长辈的老家伙……
“现在就敢杀燕王府的人了，你说再走下去我们是不是要把天捅个大窟窿？”
护卫头子老马摸了摸自己怀里的银票。
怪不得给他这么多。
原来是买命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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