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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死而有憾


宋新元这天很晚才回去,他进屋的时候,宋砚青已经睡了。他在宋砚青的房间门口站了一会儿,放弃了追问的念头。既然他爸不想让他知道那些事,他就假装不知道吧。

        他躺下后,点开自己与冯灯的聊天对话框,像往常一样问:“今天头还疼吗?”

        冯灯:“有点。”

        “吃药了吗?”

        “吃了。”

        “晚安。”

        他放下手机,眼里亮晶晶的,仿佛有水在晃动。

        早上,宋砚青和宋新元一同下楼。宋新元去片场,而宋砚青去附近的公园散步。他的医师资格证被吊销了,再也无法踏足医生行业。他除了当医生,暂时想不到其他能做的事情,但他不想成为宋新元的累赘,出狱后每天都在考虑做什么。

        傍晚,宋砚青在某条老街道四处游走,偶然遇到一家花店,萌发一个想法,以他的年纪,很适合养花花草草。他打算去花店里考察一番,走到门口,店里没有人。正当他准备离去时,身后传来“砰”的一声。

        他透过玻璃门,发现后面有个模糊的身影,他转身瞅向地面,一株君子兰卡在破碎的泥土和沙石中。

        他往上看去,猛然睁大眼眶,一位瘦弱而熟悉的女人出现在他的眼前。

        是苏梅。苏梅的头发全白了,脸上布满皱纹,比上次见面衰老许多。苏梅指着他,声音颤抖,又气又恨。

        “你为什么在这里?!”

        “对不起,我只是路过……”

        “哼,和你儿子的借口一模一样,不愧是父子。”

        宋砚青心生愧疚,他至少还有儿子,苏梅的儿子却永远消失了。

        他不断重复:“对不起……”

        “打住,这三个字我早听腻了。”苏梅口吻里含着嫌恶,“快滚,你说多少遍都没用,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宋砚青失魂落魄地离开老街。他在小区门口买了两斤桃子,粉红的水蜜桃,看起来格外诱人。他提着桃子上楼,目及铁门上的“福”字,渐渐冷静下来。他开始洗菜、煮粥,在宋新元回家时做好了饭。

        宋新元拿起桌子上的水蜜桃,啃了两口,走进厨房。

        “爸爸,桃子真好吃。”他的脸红扑扑的,和水蜜桃一样好看,那么大人了,越来越爱撒娇。

        宋艳青笑了笑,叫他洗手吃饭。

        宋新元瞧见宋砚青手上的创可贴,慌乱地问:“爸爸,你的手怎么了?”

        “没事,不小心刮了一层皮。”

        宋新元不相信,但不好拆穿他,他以为宋砚青和冯灯见了一面,情绪受了影响。他坐下来,转移宋砚青的注意力,语气中充满期盼:“爸爸,我明天杀青,你去给我送花吧。”

        宋燕青愣了一下,宠溺道:“好,我接元元回家。你喜欢什么花?”

        宋新元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冯灯也问过他。他想了半天,说:“什么都可以,你买的我都喜欢。”

        “这样不行,等你生日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你具体想要的东西。”

        “我生日还早呢,我好好想一想。”

        第二天,宋砚青一大早起床去挑花。他选了百合、吉祥草、郁金香,最后加了一圈金黄的麦穗。他将花抱回家,等待宋新元吃完杀青宴。黄昏时分,宋新元打电话说杀青宴快结束了,过会儿在医院附近等他。

        宋砚青抱着花束出门,他越靠近医院,越感到不安。造化弄人,他被赶出医院,而他儿子却在医院拍戏。

        他站在医院对面,神情恍惚,穿过眼前的马路,他又可以回到千阳大学附属医院了。

        绿灯亮了,宋砚青的电话同时响起来,他一边接电话,一边往前挪,马路很宽,花挡住了他的视线,他走得极慢,没有察觉灯变了颜色。

        “元元,我马上就到了。”

        这时,一辆超跑从拐角冲向马路。

        宋新元喝了点酒,晕晕乎乎的:“爸爸,你在哪?我咋看不到你呢?”

        “我在……”宋砚青扭头望了望,下一瞬,与超跑四目相对。

        啪嗒,啪嗒,手机和鲜花掉在地面。

        “爸爸?”

        宋新元刚到十字路口,就撞见一出悲剧,有个人飞了出去,狠狠摔在地上。

        耳边传来刹车声和重物落地的声音,他呆滞良久,才反应过来,躺在血泊里的人是宋砚青。

        “爸爸……爸爸——”

        宋砚青,50岁,在即将升为外科主任,拥有副院长候选人资格时,因医疗事故入狱。他没有被监狱生活打倒,没有被病魔击倒,结果,为了给心爱的儿子送花,为了接心爱的儿子回家。

        他遭遇飞来横祸,闭上了眼睛。

        他来不及赎罪,来不及给儿子买生日礼物,来不及重新接纳这个世界,就在儿子面前,闭上了眼睛。

        宋砚青变成了植物人,不能说话,不能动,凭一口气吊着命。医生说,他可能会醒来,大概率不会,随时有生命危险。

        宋新元如行尸走肉一般,不和任何人交流,全心全意陪在宋砚青身边。他拒绝见任何人,尤其是冯灯。他无数次想对冯灯说,我们分手吧。但就这样饶了冯灯,他心有不甘,只能沉浸在失去父亲的痛苦中,将复仇的事放一放。

        “冯医生,我现在的样子太丑了,你不要来找我。”

        “给我一段时间好不好,等我爸醒了再说。”

        厉明洲与冯星河来探望宋砚青,也不被允许久留,厉明洲提议给宋砚青找护工,遭到了反对。

        “我亲自照顾爸爸,希望他醒来就能找到我。”宋新元说。

        贾英俊看宋新元状态不行,没敢给他接工作。十二月底,天突然降温,整个世界都冷冰冰的。当《外科风波》的招商会来临时,贾英俊让他给孔琢回电话。

        孔琢:“小宋,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后期日夜加工,终于把正片修完剪好了,现在就差送审,如果过审,兴许能提前播。你愿不愿意跟我去参加招商会?你长得俊,往台上一站,能给咱招来不少广告赞助商。”

        宋新元盯着床上的宋砚青,不吭声。

        孔琢忽然哈哈大笑:“算了,你还是在家待着吧,别吓跑了广告商。小宋,记得看招商会直播,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讲。好吗?”

        “好的。”宋新元答应道。

        电视招商会召开那天,宋新元给宋砚青擦完脸,静静坐在网络电视前。

        孔琢领着《外科风波》的演员上台,除了宋新元,主演都来了。孔琢说完开场白,补充道:“男主角宋新元没到场,各位别怪他,他有些要紧事。我期望这个剧能早点与大家见面,我想让你们认识不一样的宋新元,最好在春节期间播,就能当作生日礼物送给新元了。小宋,坚强点。”

        宋新元听完孔琢的讲述,想起宋砚青出车祸前一天说的话,泣不成声。

        他的生日是1月1日,农历正月初一,是中国的新春元旦。他是在新年出生的孩子。每个人都对名字的由来产生好奇,他也问过宋砚青,自己为什么叫宋新元。

        宋砚青说:“因为元元出生在新年第一天,我们希望元元过生日的时候,像过春节一样,得到所有人的祝福,祝你生日快乐,心想事成;祝你新年快乐,好运连连。”

        几乎所有人都记得他的生日,而冯灯是个例外。

        大一春节,他打电话给冯灯:“学长,新年快乐,我喜欢你,和我在一起吧?”冯灯“嗯”了一声,成为那年最令他开心的生日礼物。

        大二春节,冯灯为了给冯星河买药,把他撇在了电影院。他独自熬完120分钟,电影结束后已经过了12点。

        大五春节,冯灯如愿以偿,与他提了分手。他气得咬牙切齿,扑向冯灯,混乱中和冯灯打了一场分手炮。

        他陪冯灯度过四个春天,没有收到一句“生日快乐”。

        “孔导,你怎么了?!”

        电视里的呼喊声打断了宋新元的思绪,他抬头一看,孔琢倒在了舞台中央。他猝然起身,给孔琢的助理打电话。

        孔琢住院了,被查出肝病,肝癌中期。他苏醒后,和助理王庆康聊了几分钟。王庆康出去了。

        宋新元进入病房,察觉孔琢相当虚弱,木讷道:“孔导……”

        “小宋,见到你真高兴,”孔琢说,“谢谢你愿意来看我。你年轻,注意身体,别学我。我的状况如何,我清楚,你不必太在意,有空多来陪陪我。”

        宋新元用力点点头。

        看片室内,冯灯、梁仕章、手术科科长等人面朝孔琢的CT片子,讨论治疗对策。

        梁仕章:“患者的癌细胞暂未扩散到左侧肝内胆管以及门静脉,仍属于第二阶段,虽已恶化,但可以切除癌细胞。”

        冯灯摇摇头:“太晚了,做切除手术风险过大,如今没有适配的肝,无法进行移植手术。”

        梁仕章:“如果有人捐肝就好了。”

        这时,手术科科长说:“患者助理刚才传达了患者的意思,他想赌一把,尝试做手术。梁主任,要不你来主刀?”

        “做切除手术?”梁仕章瞬间变了脸色,“风险太大了,不如不做。”

        科长环视四周,最终看向冯灯:“冯医生,你考虑一下?”

        “不急,我和患者沟通沟通。”

        冯灯来到孔琢的病房,撞到了宋新元。当两人擦肩而过时,冯灯叮嘱宋新元:“好好休息,别总哭鼻子,眼肿了。”

        宋新元瞪了他一眼,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没有走。

        冯灯关好门,问孔琢:“孔导,您决定做手术?”

        孔琢:“对,要是成功,我就多赖几年;失败了,就解脱吧,早死早超生。冯医生,你实话告诉我,成功的几率大不大?”

        “风险较大。”

        孔琢固执道:“有机会活下来吗?”

        冯灯叹了叹气:“有。”

        “我做。冯医生,你能当我的主治医生吗?”

        “孔导,我有五年没接触过肝病手术。”冯灯诚实道,“我五年前参与的那场肝癌手术,发生了医疗事故。”

        “你有心理阴影?”孔琢回过味来,“没事,我不怕死,就让我当你的实验体吧,如果能帮你走出阴影,那最好不过。如果不能,你千万别怨我。”

        “不会。您真的相信我?”

        “我相信你。”

        冯灯走出病房,被宋新元拦住。宋新元问:“孔导能痊愈吗?”

        冯灯看看他绯红的眼角,温声道:“有希望。”

        宋新元拉住冯灯的白大褂:“别骗我。”

        冯灯揉揉他的头:“别难过。”

        接下来一个月,宋新元往返于宋砚青和孔琢的病房,和宋砚青聊完,继续找孔琢聊。

        手术前一天,孔琢招呼宋新元:“小宋,你坐好,我跟你讲几句贴心话。”

        “孔导,您说。”

        “我没结婚,没孩子,没体验过当爹的滋味,我能不能认你当个干儿子?你别嫌弃我,唉,我挺紧张的,没有逼你的意思……”

        “可以啊,”宋新元握住孔琢的手,“干爸,你别怕,我明天在外面陪着你。”

        “哈哈,你亲爸知道了,肯定吃醋。”

        “嘿嘿,就让他吃一天醋吧。”

        过了没多久,孔琢让王庆康进来,他在某个文件上签了名字。

        孔琢见的最后一个人是冯灯,无人知晓他们聊了什么。冯灯出来后,望了一眼宋新元,眼神复杂。

        第二天上午,孔琢被推进手术间,打麻醉之前,他注视着冯灯,恳求道:“冯医生,拜托你了,不要放弃他。”

        冯灯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孔琢微微一笑,闭上眼睛,他被注入麻醉药,不久便陷入昏迷。

        “由冯教授主刀的肝部癌细胞切除手术正式开始。”

        冯灯轻点下颌:“给我手术刀。”

        “手术钳。”

        “纱布。”

        “手术剪。”

        “擦汗。”

        四小时后,警报声蓦然间响起来。

        “患者肝部大出血!”韩乐叫道。

        冯灯鼻梁上挂着汗珠:“别慌,止血。”

        又过了半小时,麻醉师徐永安提醒道:“患者发生心室纤颤!”

        冯灯加快语速:“打开直流电,五十焦耳。”

        “不行了,教授,没有反应。”

        冯灯推开助手,按压孔琢的胸部:“一百焦耳!”

        “教授,患者瞳孔扩散。”

        “二百!”

        坐在心电图前的徐永安说:“教授,患者脉搏停止跳动了。”

        “教授,请你冷静,患者去世了。”

        良久之后,冯灯停下动作,深吸一口气,伸手拢上孔琢的眼睛,眼角微微湿润。稍后,一张白布盖住了孔琢的身体。

        孔琢,50岁,一生兢兢业业,无妻无子,没有拍戏天赋,49岁才拿到人生中第一个大奖,没来得及看到新剧过审、上星,便停止了呼吸。

        如同一块顽石,被岁月磨得失去了棱角,最后,岁月在他身上钻了一道孔。

        他粉碎了,溃散了,带着遗憾离开了世界。

        冯灯走出手术室,迎上孔琢的助理王庆康。

        王庆康观察完韩乐等人的神色,有种不好的预感:“孔导……他……”

        冯灯摇摇头,又点点头。

        意思显而易见——没救活,孔琢死了。

        蹲在墙角的宋新元一下子跳了起来,甩了冯灯一耳光。

        “宋新元,你干什么?”韩乐吼道,“你有病吧!”

        “医院不是为了救人才存在的吗?没有把握的话,为什么要给他做手术?”宋新元讥讽道。

        这种时刻,家属除了怨恨医生,没有别的发泄途径。

        “操,要不是看在你爸……真想揍你一顿,你以为我们不——”

        “韩乐,你们先上交手术报告,然后进行心理疏导。”冯灯嘱咐完韩乐,看向宋新元,“手不疼吗?”

        “不用你管。”

        宋新元踩了冯灯一脚,跑向太平间。

        “冯教授,他没事吧?他好像有点不正常。”韩乐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冯灯瞥瞥脚,笑了:“他很正常。”

        韩乐:“……”他居然搞不懂是谁不正常。

        孔琢去世前委托律师代书遗嘱,他将财产的三分之一送给王庆康,其他的以干父子关系,全留给了宋新元。他期望自己的骨灰洒在河间,奔流而去。

        宋新元不愿辜负孔琢的心意,在法定文件上签了字。

        隔日,宋新元走进一家律师所,见了一名女律师。

        “田姐,拟好了吗?”

        “好了,你确定要这样做?”

        “我确定。”

        “行,那我就将诉状书、副本、证据材料递交人民法院了。小宋,我一定尽力而为。”

        “谢谢你,田姐。”

        三天后,一张开庭传票寄到了千阳大学附属医院。

        被传叫人:冯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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