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白玉兮为镇


记一次意想不到的体验吧。

        我记得那时候春节刚过去没多久,家家户户都忙着为年后复工做准备,我们家的那几位人民教师也都早早回了各自学校写教案,只有我一个自由职业者老实巴交地原地待命等着他们吩咐我做些什么,譬如记得浇花、出去记得锁门、别忘带钥匙等。

        我是一名即将封笔的三百六十八线作家,或许没有那么差,但是中国人讲究自谦,我就这么描述了,我靠着前几年拿到手的稿费还能再过不少年快活日子,前提是我不脱单。

        一天前,吴邪回盘口处理杂物琐事去了,胖哥一通电话把我喊回了福建雨村,说是潘家园那边有点事需要他回去一趟,让我在喜来眠看几天铺子,免得客人来吃饭了还以为店里没人,除了做饭的薛达宝之外就只有小哥了。我大惊,那不还是有个薛达宝在呢吗。胖哥听了我脱口而出的话就啧了一声,仿佛我是个大傻子,他苦口婆心地说的那话我到现在还记得。

        “你用你那聪明的小脑袋瓜想一想为什么要让你过去。”

        我现在明白,但是当时的我那是真不懂。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去了,光是看看风景,再欣赏欣赏张起灵的盛世美颜,那都足够来回路费了,不过这路费钱我也没花出去,因为吴老板特别慷慨地帮我报销了,嘿嘿。

        我记得那两天天气不太好,天空总是阴沉沉的,刚开春的日子依旧冻手。我到喜来眠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四点钟了,远远地,我就看见了张起灵杵在那村口的路标牌那里望着我下了车。我心里猛地一惊,这吹哪阵风,怎么还要张起灵亲自过来。

        张爷形如磐石地立在风里,他穿得板正,就连那衣服拉链都端端正正地坠在胸前,我甩了一下被大巴晃地酸胀的脑袋,朝他走过去。

        他即便是穿得一身黑也非常显眼,面上寡淡,白白嫩嫩没什么血色。我问他怎么还那么客气地出来当导游,我又不是第一次来,他却不答,只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这一眼看得久,让我骤然想起当年班主任抓包上课走神的我,我差点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来给他现场表演一个站军姿。

        半晌后张起灵终于动了,他一垂睫羽抿着唇角把头转回去,给我看了个带着兜帽的后脑勺。其实我一直想说他就连背影也很有看头,只不过不等我继续说什么,他已经先行一步往前走了,我只得抓紧跟上去。

        走了一路我才发现,雨村进行过道路检修,估计是在年前,那段时间我没来过。原先一些破路都改了改,村委会把街道办事处的工作落实得非常不错,那象征着荣誉的小黑板上还贴着红头文件。从村口走向喜来眠的新路变化有点大,有些路还铺设了水泥,怪不得张爷要亲自跑一趟,合着是怕我找不到地方。

        “道路检修这种事让胖哥跟我说一声就好了,雨村就这点大,我能找到的,不用麻烦你单独跑一趟的。”我看着他推开了半掩着的大门,里面没有客人,厨房里也没有薛达宝,昔日里宾客满堂的农家乐被笼罩在阴天的云幕下,多少显得有些寂寥,霎时之间我有些愣神。

        张起灵走进去,安安静静地坐在木质沙发上,昏暗无光下,他目光落在面前的茶几上,似乎在思考。我本能地嗅到了一丝不对劲,张起灵平时虽然闷,可也不至于那么自闭,仿佛下一秒就要宣布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我看了他两眼,啪地一声按亮了客厅的白炽灯,他的瞳孔被雪白明亮的灯光激得骤缩,极小幅度地半眯了一下眼。

        他这时才抬头看过来,眼神平淡:“无妨。”

        我眨眨眼,叹了口气就往厨房走,想看看有什么可以用来做晚饭的食材,厨房被打扫得很干净,瓷砖上几乎见不到油点,我把柜子冰箱看了个遍都没找到水果,肉倒是有,青菜却没有多少了。我突然想到刚刚为什么愣神,胖子叫我过来不是因为要招呼客人吗,这也不像是开张的样子啊。

        “还在歇业。”张起灵闻言,回答地坦然,我一瞬间有些哑然,欲言又止了半晌才说:“胖哥让我过来是因为吴邪跟他都要回去一趟,怕客人没人招呼所以才……”

        话说到一半突然对上张爷淡如清水的眼睛,我顿了一下,他眨了一下眼睛示意我继续说,我忽觉着有些不对,又道:“胖哥还说薛达宝在这里,还让我用我那聪明的脑瓜想一想为什么要我过来,为什么呢?”过来搁这跟闷王干瞪眼的吗。张起灵见我回过神来,伸出手,拉低了些头顶的兜帽,我看到他的眼角极细微地弯了弯,又或许是看错了。

        怪不得胖哥觉得我像个大傻子,我确实是个大傻子,老实巴交地就过来了,结果人家还没开业,哪来的客人招待,这不明摆着故意让我来的么,这时候我虽不知道缘由,可既来之则安之,这仨兄弟又不会害我。

        秉承着来都来了的原则,我决定去村口买点新鲜水果回来,我揣着手往外走的时候瞧见门口的小鸡仔在院子里蹦地欢,不禁感叹这位张大爷照顾起鸡来还是专业,怎么就不知道好好照顾照顾自己,水果都不知道买。

        张起灵这时候也跟着我的脚步踏出来几步,我察觉到他的目光于是回头去看,发现他站在门口遥遥地盯着我,一张脸依旧冷冷清清,像个仙女,不过一双拳头也握得紧,垂在大腿两侧,这时候我就算是再不懂闷语,我也能感觉到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说,而且那些话是对我说的。那时候的我考虑过许多可能性,但都被我一一否决掉,张起灵这个人鲜少有人能看明白他,我没有想着要催他告诉我,毕竟他愿意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他抿了抿唇角,眼神从我身上逐渐游离到他面前的一片空地上,我先他一步开了口:“我去买水果,你歇着吧我认路。”他听到我这么说,倒很认真地回看过来,喉结一动:“快回,要下雨了。”这句叮嘱让我心尖一暖,心说张起灵还是人美心善,仔仔细细的,不招人喜欢就怪了。

        那时候距离我刚认识他们仨,大约有个一年多了。契机是那年刚写完书,跟着旅游团出来散散心,读过盗墓笔记的都知道,张起灵出青铜门后跟着吴邪来到福建隐居,我也是因为这个才点了福建的某个旅游团,旅游地点并不是这里,而是白云山。好巧不巧,我花了五十块钱跟着旅行团的懒人车一路躺赢逛了一圈,最后被我发现了这个不起眼的小村落。

        村子并不叫雨村,因为所处山中,雾气重降雨多,故被当地人叫做雨神福祉。别看这里偏僻,该有的快递存放点、小商铺因有尽有。我看那些村里人过得很滋润,一问才知政///府每年都有补贴,再加上这里是旅游景点,生活条件远比□□十年代好了不少。

        就是做梦也没想到,这里真有一家喜来眠。当我看见牌匾时,蓦然有一种不真实感,我没有过多犹豫就走了进去,迎接我的是胖哥一声吆喝,随后便是吴邪那略带考究的目光,那个眼神我记了很久,里面藏了许多事,并不尖锐,却不容忽视,像是在警告又像是在戒备。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因为我的眼神不同,如果仅仅是进来吃饭的,是不会露出探究的神色,吴邪辨得出,我也只好装傻充愣。

        雨村并不小,喜来眠的地理位置很不错,处在雨村最中间,去哪都方便。我在水果摊上买了些苹果,又选了个水分足的菠萝,还有两斤草莓,最后又带了把青菜回去。这里的水果全是当地人自家种的,新鲜不说口感还好,我拎着这些东西回去没多久,屋外就刮起了风,远山上的林子簌簌作响,我关上了窗子开始将菠萝切成片,泡在温热的盐水里,接着洗了草莓,端了一大碗走出厨房。

        我看见张起灵立在屋檐下,脊背笔直。顷刻间风雨倒灌,天地倒置,漫山的松烟竹雾,一切都笼在水雾里,风雨里绞着街坊邻里收衣服的叫喊声,还有混着尘埃溅出水花,唯有他清明干净。山雾浸染上他的黑色连帽衫凝结出细密的水珠,像国画大师笔下的水墨生花,他就这么静静地往那远山望去,一双如墨的瞳仁宁静深邃,无论看多少次都望不到边界。

        他怎样看都是画中仙。

        我好奇他在看什么,于是放下盛满草莓的碗走了过去,扶了扶眼镜努力地想在雨里面看出点名堂出来,可惜无果,还惹了不少雨珠蹦到镜片上,我不自觉地往后躲了躲,问:“小哥,你发现什么了吗?”说着视线开始模糊,我摘下眼镜欲要转身拿纸巾去擦,却见他突然侧过身体过来看我,我眯起眼睛也无法聚拢他的轮廓,刚要问他做什么,他忽然对着我伸了手,手掌摊开来,里面躺着一块月亮形状的东西,粗略看上去像是白色的玉。

        因为看不清明,所以干脆用衣服把镜片擦了个大概就戴回眼前。这时我听见他淡淡开口:“给你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却把我说得愣了片刻才想起来把那东西接过来。

        这东西确实是玉,有手心那么大,在自然光线下呈脂白色,摸起来热乎乎的,估计是他握在手里许久了。我并不懂行,却看得出这是经人手打磨过的,质地细腻,月亮的形状很是完整,张起灵给我这个干嘛?

        我疑惑地回望了他一眼,发现他正盯着我看,眼睛一眨不眨,又是把我看得一愣,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我原本是想还给他的,毕竟玉石这种东西都不便宜,更何况是经张起灵之手,想来也绝不会是地摊货。可他这一眼却让我心中忽然觉得这不只是一块玉石那么简单。我攥紧手里的玉石心里琢磨着,忽然觉得这月亮背面有些磨手,指腹一摸,像是有字,我把那月亮翻了过来,借着光看了一眼,看见了四个字:见此良人。

        这是先秦《绸缪》中的一句诗,完整的诗句是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刻迹苍劲有力,没什么结构可言,却笔触精道,好看得很。我当然认识这个笔迹,就是张起灵的字迹,刻迹虽与字迹有差别,那也顶多是力道不同、勾勒回转有差距,但整体上的字形结构都是相同的,这是张起灵刻的。意识到这一点,我倒吸一口凉气,又抬头去看他,我的眼神里面应该惊讶极了,这句诗常用来表达爱慕之情,以张起灵的文化造诣不会不知道。

        山风把他的兜帽吹到颈后,那双眸子和发丝都黑得纯粹,背后是满目的白雨跳珠,缥缈虚幻的山雾若云铺海,张起灵俊朗干净的容颜隐隐透出些认真来,那时候的我只能看出这些讯息,如今回想起来,他还藏着些霜雪消融般地垂青。

        我战术后仰般地端正了心态又把今日之事从头到尾地梳理了一遍。难道说胖子把我叫过来就为了这个吗。“你知道胖哥是故意让我来的?”我眼中含笑却也无奈,只觉得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但是张起灵却否认了,他很坦然地答:“我不知道。”可是他知道我被胖子骗来了,毕竟一个小时之前我告诉他了。

        到此为止我的心绪依旧慌乱,手里的这块玉石着实让我手足无措。我又垂下头去看掌心里的月亮,那四个字灼烧着我所有的感官,我当然是喜欢张起灵的,甚至很感谢他以这样隐晦却满腹诗意的方式告诉我,至少给了我可以缓冲的时间。我明白他在迁就我,因为他知道我常练书法,宣纸上所写的都是这些古诗词。

        所以我不会拒绝他,也没有人能够拒绝他。我握紧那块玉石藏在身后,顺势背着双手靠在了门框上去看他:“你给了我,可要不回去了。”这一次我有些倔强地盯着张起灵的眼睛看,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此刻眉宇之间的气息却是柔和平静的,他就这样定定地看着我,鼻息间缓缓呼出一团气,气声像是在笑:“嗯。”

        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给他的回应,但他明白了我的意思。人也终于动了,长腿一迈就走进了屋里面,手掌十分自然地落在我的手腕上,拉了我一把,将我顺便带进了屋,我看着与他相交的手,心中早已满是灼热。

        屋外漫山遍野全是风雨,满屋子都是甜熟的草莓香,涌进鼻子里面好闻极了,我看着张起灵领着我坐在沙发上,忽然抬起手来拨弄了一下挡在我眼前的发,动作很轻,像是舍不得用力。

        我其实还有一点不明白,既然是要告诉我这句诗,为什么不用其他的方法,而是给我一块玉石。张起灵慢慢眨了眨眼,语调平仄有声,清淡平和:“白玉兮为镇。”我刚起了要去拿草莓的心思,就被这半句诗吸引了过去,常年接触古诗的我很自然地接了下去:“疏石兰兮为芳。”

        这是《九歌·湘夫人》中常用来赞美玉石之美的诗句,我又想起张起灵最初说的话,这是送给我的。古人送物十分讲究,大多都有寓意,意指温润珍贵,亭亭玉立,有未经雕琢之美……他这是在夸我。

        这样跟张起灵的独处并不是第一次,但也唯独这一次我不可抑制的脸红。我知道张起灵活了百年也算古人,却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浪漫。恍惚间,忽然觉得张起灵是有意引我记起这首诗,并想起另一句。

        我反应过来,不顾一直红到耳根的脸颊又去看他:“你是不是想说,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同一首诗中另外两句又是不同意思,这是诗人表达湘君思念湘夫人的心意不敢明说。

        脸颊上还残留着温凉的触感,以及他身上独有的很淡的香味。我看着他眉眼显出柔和的线条,与窗外那琳琅的风雨不同,温和极了,像一片淡淡的阳光,印在他的瞳仁里,我原以为他会接下半句诗,可他忽然对我很淡地笑了一下:“是,也不是。”说着,他拿起碗里的草莓,很小地咬了一口,面色无波地咀嚼着,看不出他是否喜欢。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张起灵对我笑,像一大片橘色阳光碎在了水里,满眼的波光粼粼。是,他有意引我想起那句诗,可他却不是湘君,因为他把他的心意完完整整地告诉了我,如星月落在人间,悄无声息地在山间开了花。

        ——

        晚上胖子给张起灵打开了视频电话,他在那边靠在老板椅上泡着脚,好不舒服,晃着他常常把玩的核桃手串,问张爷有没有完事儿,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我能理解,毕竟这可是张起灵的告白仪式。这时候风雨已经停了,皎月悄悄从那灰色的云幕后面露了头,雨村的月光正在涨潮,张爷在镜头前垂下睫毛,纤密如扇羽般忽动,随后转头来看我,安静地点了一下头。

        胖哥见状笑得开心,那话还没说一半我就钻了过去出了镜,他看见我,或许是心虚,连忙笑着给自己找补,说我跟他们家瓶仔成了,那他王月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否则现在早跟他们一起泡脚了。我不置可否,看了看胖哥,又打量了一番我身边老实巴交的张起灵:“怪不得吴老板给我报销路费呢,你们仨是真厉害啊。”

        张爷闻言,一如既往地掩了掩帽子不说话,一双眼睛干净淡然,好像他根本不知情似得,反倒是胖子嘿嘿一乐:“多谢夸奖。”语气之从容,我独自无语了好一阵,半晌后我望着胖哥那股机灵劲,暗自叹了口气,问他们如果我就是不来呢,他们的计划不就泡汤了。

        这回轮到胖哥不说话了,他看上去挺开心的,笑着耸了两下肩膀,抬抬下巴示意我问我旁边那个张爷,只见这人认真看了我一眼,一张脸在如水的月光下衬得更白了,他抿了抿唇,很笃定地回了我四个字:“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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