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来年初夏,一个小生命迎着冉冉旭日在罗兰峪呱呱坠地了。玉兰生了,是村里的罗医生在石臼家的小西屋为她接的生。分娩的时候她疼了一身一身的汗,只说难过这一关了。她狠劲儿地抓着妈的手,撕心裂肺地撕叫着,收紧腹腔用力向外驱赶着赖在肚子里的小冤家。这时的她,多么渴望石臼能够依偎在她的身边,给她温暖,给她鼓励。可他没有回来。
罗大年早在院子里等急了,一听到孩子的哭声,就往屋里跑,先看带没带小鸡鸡,见是个小子,扭头就喜滋滋地往北屋跑,去给亲家报喜。石砭老汉咧了咧嘴,脸上透出一丝笑,卷着舌头咕哝了几句,就闭住眼不说话了。罗大年知道,他的病近来有点加重,就没有再说下去。
生罢孩子,玉兰第一个就向石臼报了喜,告诉他自己生了个大胖小子。又说麦子快要熟了,要他晚几天回来一趟,帮她把麦子收到家,顺便看看儿子,看看病重的爸。听说生了个儿子石臼又一次欣喜若狂了,问孩子长得像不像他,又问奶下来了没有,奶水够不够吃,嘱咐玉兰注意这儿注意那儿,说到时候自己一定回去。
孩子刚出满月,地里的麦子就黄了梢,接着扯了几天南风,麦子一下就全熟了。村里人不分男女老少都上了山,一家几口割的割,捆的捆,运的运,真的像他们自己说的——虎口夺粮。
各家各户有不少外出打工回来的男人们,他们是专门回来帮老婆收麦子的。玉兰身子虚弱,不敢下地,想等石臼回来。可左等右等,眼见别人家的麦子都要收完了,仍见不到石臼的人影。玉兰忍不住再打电话,石臼回话说,店里忙,一时回不去。
说店里忙其实是借口,说他离不开蒙娜才是真的。因为他每天要抽“令令”,一阵子不抽就像得了大病一样难受。而每次找见蒙娜,死乞白赖地求上半天才给他几支,仅够他维持一天的。直到现在,石臼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自己已经染上了毒瘾。
这天,石臼又来找蒙娜讨烟抽,见了面就说:“妹子,‘令令’是从哪儿买的?以后我自己买,不能老抽你的。”
“呵呵,市场上没有卖的。想抽,只能跟我要。”蒙娜狡猾地笑了笑。
“那你就卖给我。我付钱。”
“你买得起吗?”
“笑话,不就一盒烟吗?”
“它不是普通香烟,一盒要好几百块呢。”
“嗬!啥东西这么金贵?”
“***。”蒙娜见时机已到,便一语道出真情。
“是毒品?”石臼惊恐不已。
“看把你吓的,没你想的那么邪乎!”
“你胡说,你骗人!”石臼满腔怒火,疯了一样向着蒙娜咆哮,骂她心地歹毒,没有人性,只想扑上去一把将她掐死。任凭石臼如何闹,蒙娜都不惊不怒,只管平静地朝他笑。
等他急够了骂够了,蒙娜才娓娓道来:“你千里迢迢跑到荷阳,为的啥?是不是为了发财?”蒙娜工于心计,出口就抓住了石臼的心理。
石臼怒哼哼地瞪着眼说:“想发财怎么了,想发财就得吸毒?一派胡言!”
蒙娜诡谲地说:“不用吸毒的方法将你套住,你会服服帖帖地听我指挥吗?不瞒你说,采取同样的方法我已经套住两个人了,你只不过是第三个。”
“你疯了?为啥要伤害这些老实巴交的人?”石臼觉得不可思议。
蒙娜诡辩道:“我这都是为你着想,帮你发财,绝不是想害你。”
石臼没有再暴跳,只翻了蒙娜一眼,就把脸扭到一旁。蒙娜看出了他内心的彷徨,便趁机发起攻势,说“令令”由她供给,让石臼只管推销,个人回报从推销额中分成,销得多挣得多。接着就给他算了一笔账,说如果顺利,一年保他挣几十万,顶他几年卖饺子的收入。
这么高的利润,石臼听了当然心动。可一想到贩毒违法,他就忐忑不安了,问蒙娜:“贩毒是犯罪,难道你就不怕……”
蒙娜说:“说不怕是假的,谁都不想坐监狱。可反过来说,不违法不犯罪的事,干啥有干这个来钱快?想一夜暴富,就得冒点风险。”
犹豫了一阵子,架不住蒙娜的再三诱惑,石臼就很不情愿地应下了。心想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就听她一回,先捞上一把再说。为了让孩子老婆能过上好日子,冒回险也值得。遂又乞求蒙娜,能不能帮他把毒瘾戒掉。
蒙娜狡诈地笑了笑说:“一朝吸毒,十年戒毒,终生想毒,不好戒掉的。”说过便问:“你是不是怕你老婆知道?”石臼说:“是。贩毒可以背着她,吸毒是不好瞒她的。我老婆那人你不知道,较真得很。”蒙娜说:“干这种事最好是两口子齐心协力,瞒是瞒不住的。”石臼沉默不语,心想就玉兰那脾气,知道了肯定饶不了他。蒙娜见他犯难,随即说:“不行就离婚算了,天底下女人多的是。”石臼摇摇头,怔了一会儿才说:“先干着再说吧,玉兰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分手时蒙娜再次嘱咐,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能被公安发现。石臼说:“我懂。”
从蒙娜那里取过一包“令令”,石臼背上它就回到了自己的小店,从此便开始了他的贩毒生涯。为了玉兰和孩子,他想戒掉毒瘾。蒙娜说戒不了,他偏不信。当天晚上,石臼强忍着毒瘾就睡下了,睡到不到凌晨三点,就被毒瘾给闹醒了,只觉得浑身一阵一阵地发紧发冷,头晕耳鸣,四肢酸疼,鼻涕眼泪淌个不停。他坚持不起床,用被子包紧头,继续睡。可他睡不着,浑身像爬满了小虫子,一口一口地啃食着周身的筋骨。“令令”就在柜子里锁着,他一会儿想去打开它,哪怕只抽上一支,周身的疼痛即可戛然而止;一会儿又劝自己挺住,坚决不去动它。就这样,他硬是顶过了三天,三天头上货卖完了,去跟蒙娜送回款再取货的时候,在蒙娜的劝说下,心理防线一松动,就又抽上了。
玉兰打来电话要他回家割麦子时,石臼给蒙娜正式当上毒品推销员还没几天。石臼在电话里左支右绌,答非所问。玉兰感觉不对劲儿,就连着追问怎么了,是不是有事瞒着她。石臼惶恐地搭讪,说没有没有,晚一段就回去。
玉兰服侍过公公,打算去地里割麦子,石臼不回来,总不能让麦子都扔在地里。她抱上星星去找妈,让妈给看孩子。乔盼水心疼女儿,要她出了百天再出门,不然容易着风,留下月子病将来老了会闹腰腿疼。还说等罗大年忙完了自家的地再去帮她。玉兰说麦子是爸给种的,平时又是爸给管理的,已经够辛苦他的了。别人都在忙,她在家里坐不住,干多少算多少吧。说完放下孩子就走了。
今年的年景不错,雨水勤,麦子长得比去年好。她家的地总共有三块,一块在沟底,两块在山腰。沟底的地能浇水,比山腰的旱麦子长得好。她先从山腰的地开始割,割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觉得腰酸腿软,脸上的汗像破房子漏雨一样往下掉。她实在坚持不住就歇会儿,歇会儿之后继续割,一直干到天黑才回家。
玉兰先拐到妈家抱上孩子,回到自己家把孩子哄睡了,擦了把脸玉兰就去厨房做饭。可能是煤不耐烧,火乏了,用火箸捅了几下,添了几块木柴,压上几块煤球,就舀上水把锅坐上了。才要去淘米,石砭老汉嚷着要解手,玉兰放下盛米的盆就去床底下拿小便器,解完手老汉又要喝水,正喂着水,孩子又醒了,哭得哇哇响,像故意给她添乱。老汉喝不下去了,用手推着碗说不喝了,让玉兰快去照看孩子。玉兰禁不住笑了,觉得自己好像是歌剧团里的架子鼓手,被好几只鼓围着,顾前顾不了后,弄得手忙脚乱。
第二天玉兰又下地了,忙活了一天才把头块地割完。割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独自一个人摸着山道往回走。刚下到沟底,一个蒙面人忽然从路边蹿了出来,一下将玉兰扑倒在地,伸手就去解她的腰带。玉兰一边大喊救命,一边跟蒙面人撕扯。危急时刻,蒙面人屁股上挨了一脚,跟着就是一阵乱捶一顿臭骂。黑影中玉兰认出救她的人是石砧,手系着腰带身上还在发抖。石砧扯下那个人的蒙面布,认出是本村的光棍二狗,就骂他懒汉二流子,不好好劳动,只打女人主意。骂完又要打,被玉兰劝住,说都是街坊,就饶他这回吧。石砧不睬她,拳头在半空举着,还要打。二狗跪在地上苦苦求饶,厚颜无耻地说,自己打了半辈子光棍,想女人想得都快疯了。玉兰这次从城里回来,出挑得比先前更俊更洋气了,就想占她的便宜。饶了我吧,以后再不敢了。边说边作揖,头磕得像栽葱。石砧警告说:“以后再敢欺负玉兰,小心我打断你的狗腿!”吵罢就让二狗滚蛋。
玉兰理了理蓬乱的头发,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便跟着石砧一起回村,一边走一边感激地说:“多亏你来得及时,不然……”
石砧拦住说:“我就在沟对面干活,你没有看见我,可我操着你的心哩。”顿了一下他又说:“这事谁都不怨,就怨我哥不在家。他要在,吓死二狗也不敢对你无理。以后注意点,不要这么晚才回去。”
玉兰生气地说:“快不要提你哥了,他早都把这个家忘了。以前虽说见不到人,却还不断给来个电话。现在可好,连个电话也等不来了。也不知道谁把他给迷住了。”
石砧劝慰说:“别胡思乱想。山沟里一个穷小子,谁会看上他。”
玉兰觉得委屈,就低声抽泣起来了。
第二天吃罢早饭,荷叶、甜杏一帮留守妇女早早就来到玉兰家,说是来帮玉兰割麦子。玉兰不解地问:“你们家的麦子都收完了?”几个人说昨天刚收完,多亏大家互相帮忙。玉兰不好意思地说:“老让你们帮我,我却帮不了你们,我倒成了互助小组里的累赘了。”大家说妹子啥时学会客气了,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帮了帮不了的。又说:“山里不比平原,人家都是机割,一台联合收割机连割带打一天能收几百亩地。瞧咱这山沟,尽是些沟沟坎坎的小地块,有机器也派不上用场。”
说笑了一阵子,玉兰就和几个姐妹搭着伙往地里走,到了地头,发现罗大年和石砧正在玉兰的地里割麦子,见了面相互都不客气,一字排开就割起来了,好像在生产队的时候一样一大帮人一起干。上午收,下午打,一个人要干几天的活一天就干完了。玉兰心里过意不去,提出管大家吃顿饭,荷叶、甜杏就跟她斗嘴,说:“饭就不吃了,等你啥时成了百万富翁,别把这些穷姐妹给忘了就行了。”玉兰笑了笑说:“怎么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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