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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两个多月过去了,玉兰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公安方面没有消息,石砧救不回来,玉兰心里整日像压着一块石头,情绪低沉,寝食难安。
    身子一天比一天笨,店里的事又这么多,一天忙下来累得要死要活,玉兰觉得真有点心力交瘁不堪负重了。这天,她把新春、紫婉叫到身边,当面宣布聘任他们两个做副经理。工资奖金在原来的基础上翻了番。然后,她语重心长地向他们提出要求,希望他们能在这节骨眼儿上助她一臂之力。
    有新春、紫婉料理店里的事,玉兰也可以喘口气了,省得事事都腆着个大肚子里外跑。
    又过了几个月,玉兰到了快要分娩的时候了。恰在这时,她爸从家里打来电话,说星星病了,村里的医生怀疑是白血病,需要到大医院做个检查,要她马上回去。
    可怕的消息再次把玉兰的心揪到了半空,一种不祥的预感,让她恨不得马上回到星星身边。她听说过这种病,说白了就是血癌,很难治好的。一说要回家,她又想到肚子里的孩子,虽说跟石砧已经领了结婚证,但没有典礼,没典礼就怀孕在农村是很计较的。怎么跟爸妈说,怎么跟乡亲们解释?说是石臼的?不行。说是石砧的?也不行。想来想去只有说瞎话,就说已经在市里跟石砧典礼了。
    临行前,玉兰分别给黄市长、芮主任、张所长打了电话,再次叮咛了石砧的事。回头又跟新春、紫婉作了一番交代,要他们好好守着店,等她回来。紫婉执意要陪玉兰一块回去,说她身子不方便,路上好有个照应。玉兰说自己能行,一天半天生不了的,要他们不必担忧。两个人把玉兰送到车站,看着徐徐离去的火车,心里想着多灾多难的玉兰,不由得生起一阵阵的酸楚。
    火车行进到中途,肚子里的小东西就开始捣乱了,玉兰感觉不舒服,索性躺在座位上,忍着难受,抚摸着肚皮跟孩子念叨:“别急儿子,妈还在火车上,等到了家妈再生你,好吗?听话宝贝……”瓜熟蒂落,非人的意志所能抗拒,接下来是一阵紧似一阵的撕裂般的疼痛,玉兰意识到看来家是挨不到了,孩子非生在火车上不可了。玉兰顾不了许多,就向乘务员求助。不一会儿过来两位女乘务员,温柔地将玉兰搀扶到一个小房间,让她躺在床上。随车医生就给她测血压听心率,忙着做接生准备。列车长和几个女乘务员里外支应,个个忙得不亦乐乎。
    这回还算幸运,不像生星星时那么困难,玉兰牙一咬,肚子一努,孩子一出溜就生下来了。生的又是一个男孩。见玉兰母子平安,列车长、医生和乘务员们方才放下一颗悬着的心。玉兰觉得很轻松,像没事人似的随即就起了床。列车长端来一碗鸡蛋面,让玉兰补一补。玉兰刚把面吃下,列车长随后又拿来一套孩子穿的小衣服和一件小棉毯,让玉兰给孩子穿上,将孩子包裹好,别着凉。列车上的温馨服务,让玉兰备受感动。
    到了县城车站,列车长带着玉兰找到站里的领导,他交代完玉兰的情况,说自己还要随车走,希望站里派辆车把玉兰送回家。玉兰再三感谢,坐上站里的车就到家了。
    一进门,乔盼水见玉兰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心里就犯嘀咕,问孩子是谁的。没等妈发火,玉兰就把提前编好的话滴水不漏地说了。乔盼水止不住还要责怨几句,说:“结婚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跟家里说一声?”边怨边抻好床铺,让玉兰搂着孩子躺下。罗大年怀里抱着星星,关心地说:“知道要生了就该提前给家里打个电话,我跟你妈好去车站接你。”玉兰说:“时间仓促得很,来不及打电话,我也没想到会生在火车上。”乔盼水又跟着责怪,怨玉兰自小就主意大,从不体谅爸妈的心。罗大年嫌老伴絮叨,就支她去熬米汤煮鸡蛋,为玉兰补身子。于是又把星星的病细说给玉兰听,嘱咐她出了满月,身子方便些了,陪她一起去省城给孩子查查。
    玉兰从床上坐起,从爸手里接过星星,亲昵地问:“儿子,知道我是谁吗?我就是妈。想妈回来吗?喊妈,喊呀。”星星怯生,不叫妈,也不让她抱,推搡着要找姥爷。罗大年在旁边哄:“星星,不是早都想妈妈了吗?这就是你的妈妈,她就是常在电话里跟你说话的那个妈妈,快喊妈,喊呀!”星星翻着白眼珠瞪着玉兰,泪珠在眼眶里滚动,嘴唇嗫嚅着,就是叫不出口。玉兰怜爱地看着孩子,禁不住淌下泪来。星星见妈妈哭了,把头埋在玉兰的怀里,连声地叫着妈妈就哭起来了。星星一哭,被窝里的小儿子也跟着哭,叫得像狼崽子,将院里老枣树上的一群麻雀惊吓得扑棱棱地都飞走了。
    饭做好了,乔盼水端过来让玉兰吃。玉兰剥了一个鸡蛋递给星星吃,又一口一口喂米汤。罗大年问小儿子取名字了没有。玉兰说没有,要爸给取名。罗大年说:“大的叫星星,小的叫亮亮怎样?”玉兰说:“好,先有星,才能有亮,还挺有讲究。”问妈可不可以。乔盼水说:“泼小子叫啥都行。将来成不成器,不在名字起得好孬。有叫狗蛋叫臭蛋的,大了不照样当将军当大官吗?”
    玉兰坐月子期间,特意到石砧的姐姐家找到石砧的母亲,将她和石砧结婚的事告诉给了婆婆,没等婆婆争理,遂又报功似的说她给石家生了个大胖孙子。婆婆一听有了孙子便惊喜不已,早把对先斩后奏的婚礼礼节上的不满忘到脑后了,催石砧姐姐到街上买了礼品,便随玉兰一起到罗大年家看望自己的小孙子。老婆婆抱着亮亮,左一个宝贝右一个心肝地叫着,亲得比见了自己的儿子都亲。星星被乔盼水抱在怀里,她好像没看见似的,睬都不踩一下。逗着孙子又问起儿子石砧的近况,玉兰怕婆婆承受不起,敷衍说他很好,在那边看着店,不能都回来的。婆婆便信以为真。
    满月一过,玉兰让妈在家看亮亮,就跟爸一起抱着星星去了省城。经省医院检查,星星的白血病很快就被确诊了。儿子需要住院,住院费需预交二十万元,全部下来估计要花五六十万元。这是玉兰始料不及的。为了省钱,玉兰和罗大年争着要用自己的骨髓,经过化验,结果都不能用,玉兰只好把身上仅有的二十万元先预交上了。值得庆幸的是,过了几天给星星找到合适的骨髓了,只是还需要四十万元钱。
    第二天,玉兰给远在荷阳的紫婉打电话,讲了星星的病情,同时也说了住院所需的巨额花费,要她想法给筹集十万元,尽快打到她的银行卡上。
    除了玉兰带走的二十万元,店里的流动资金只有十多万元了,全部打走,会影响店里的经营。紫婉与新春商量,决定从中取五万,另外五万向职工们借。紫婉开了个筹款动员会,半天就把钱筹齐了。很快就把钱汇到了玉兰说的银行卡上。
    随后玉兰又给罗兰略村的邻居荷叶、甜杏等五六个姐妹打电话,提出向每个人借两万块钱,说随后就还上。荷叶在电话里说:“放心妹子,只要我在咱村的留守妇女互助小组上呼叫一声,准能给你凑十万块钱。”荷叶的话还真管用,没出三天,玉兰果然就收到了荷叶寄来的十万块钱。荷叶回电话时向她一个一个汇报了借钱人的名单。其中还提到了石砧的母亲和他的姐姐共同拿的三万元钱。
    仅过了十几天,新打到卡上的二十万元便像流水一样花得差不多了。按照医生的说法,到病愈出院仍然需要二十万元。钱没有着落,再借又想不出去跟谁借,玉兰犯愁了。这天,当她再次去银行取出所剩不多的钱时,突然发现自己的银行卡上多出来二十万元。玉兰惊讶不已,急忙让行里的工作人员查验一下钱是从哪儿寄来的,谁寄的。工作人员给她说了寄款人的姓名、地址和时间,玉兰愣住了,寄钱的人竟然一个都不认识。两个人名,两个寄款时间,每人寄来十万,而且都是从荷阳市寄来的。他们会是谁呢?难道是黄市长、芮主任?他们怎么会知道?可不是他们又会是谁呢?她有点茫然了。返回的路上,玉兰边走边想,先不问他们是谁,起码眼下治病不用发愁没钱了。也许是哪个积德行善之人寄来的,等以后找见人,再报答他们吧。
    她人还没走进医院,紫婉突然打来电话,哭着向她报告了一个惊天骇地般的消息——她在荷阳的饺子店失火了,楼内的东西全都化为了灰烬。只听了一句,玉兰仿佛冷不防挨了一顿闷棍,又好似五雷轰顶、恶浪翻船,顿然就觉得天旋地转神荡魂飞了。她跌跌撞撞扶住街旁的一棵树,两腿一软,扑通一下就坐在了地上,两只眼翻着天,痴愣愣的像傻了一样。
    大街上的嘈杂声让她从惊厥中渐渐清醒过来,见手机丢在树根旁,急忙捡起来重新拨通了紫婉的手机,语调低沉地说:“对不起紫婉,刚才没注意摔了一跤,打断了与你的通话。不要哭,你慢些说。”
    紫婉说:“自打你回家以后,我和新春一时一刻都不敢懈怠。心想玉兰姐这么倚重咱,咱可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这段时间,店里的经营跟你在的时候一模一样,一直都很正常。昨天和往常也没有什么异样,营业到夜里九点关上门,就让大家休息了。我和新春叮嘱住在店里的大牛把门上好,就离开店回自己的住处了。据大牛他们几个人说,火是凌晨四点着的,浓烟将他们从被窝里呛醒,衣服都没顾上穿,光着膀子就救起火来了。由于火势太猛,几个人救不了,就跑出来了。等接到电话我和新春紧跑着赶来时,见消防车己经在场,消防人员正在紧张地救火。火刚一扑灭,新春就向派出所报了警,张凯所长带着民警马上就赶到了,勘验现场用了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就走了。玉兰姐,大致情况就是这些。我俩对不住你,辜负了你对俺俩的依托。愿打愿罚甚至蹲监狱,俺俩都认了。”说着就哭。
    “别哭,别哭,姐不会埋怨你们的,相信你们是尽了责的。也许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人生九十九难,哪道关都躲不过的。”
    “玉兰姐,俺知道你心眼宽厚,仁慈得像菩萨,什么难事都要自己扛着。你不追究我们,倒让我们心里不好受。”
    “紫婉,你跟姐说实话,凭你的感觉,你认为这场大火究竟是人为纵火,还是意外失火?”
    “说……说不清楚。”
    “说不清楚就算了,回头我问张所长吧。”
    一场大火等于毁了玉兰在荷阳的全部家当。跟上次石臼把店给丢了一样,她再一次从巅峰跌入谷底,从腰缠万贯变为一贫如洗了。她忽然想到房东张老板,楼是租的人家的,烧毁了楼他肯定会要个说法的。另外就是刚刚借了职工们五万块钱,大家工作没了,欠的钱却还不上他们,职工们会不会闹事?
    想到这些,玉兰又求情一样地拜托紫婉说:“员工们的工作暂时没办法安置,眼下只能让大家各奔东西了。至于我借大家的钱,拜托你给他们作个解释,随后我一定会还上的。另外就是房东张老板那里,你替我去美言几句,房子烧坏了该怎么赔怎么赔,我赖不下他的。”
    紫婉说:“请姐放心,这事就交给我和新春好了。凭你的为人,大家谁都会理解,没人跟你过不去的。”顿了顿又问:“星星的病怎么样了?”
    “医生说能治好。出院估计还得一两个月。”
    “能治好就行。星星遇上你这个妈,是他的福。如果跟上石臼,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呢!”
    “别提他了。提起他来我就心酸。”
    “唉,姐,你还打不打算回荷阳了?”
    “回去,回去,怎能不回去呢!”
    “好,俺们都等着你。那个……”紫婉想打听石砧的消息,话到嘴边又止住了。
    “没事吧?”
    “没事没事。”
    “那好,有事通电话。再见。”
    “再见。”
    挂断紫婉的电话,玉兰怀着沉痛的心情,踉踉跄跄走进医院病房,见星星睡着了,爸蹲在地上靠着墙打盹,便走过去轻轻地喊了声爸。罗大年抬起蒙昽的双眼,盯着玉兰问:“钱取回来了?”玉兰毫无表情地“嗯”了一声,伸手掏出钱和银行卡就往罗大年手里塞,说自己有事要出去一趟,用钱你就去取,卡的密码是多少多少。说着就像离别似的,噙着满眼的泪花,嘱咐爸多保重,回头又在星星的脸上吻了一下,转身就往外走。
    罗大年觉着不对劲,手里拿着钱和卡,恍惚地问:“兰儿……你……你这是咋了?是不是遇到为难事了?有事就跟爸说,不要憋在肚子里。”
    玉兰没止步,也没回头,嗯嗯哦哦地应着就走出了门。好像怕父亲看见她那张挂满委屈的脸,担心自己走不掉似的。
    罗大年跟了几步,没追上,又返回房间。星星醒了,说想撒尿,罗大年抱着他撒过尿。星星又说想吃香蕉,罗大年就帮他剥了一个。星星边吃边问:“姥爷,我妈呢?”罗大年说:“你妈有事出去了。”顿了顿问:“星星,你妈好不好?”星星说:“好。妈很亲我。以后再也不让她离开我了,我要永远跟妈在一起。”罗大年说:“为了给你治病,妈花了很多很多的钱,熬了很多很多的夜,流了很多很多的泪,吃了很多很多的苦。这些你都要记住,将来要报答你妈。懂吗?”星星说:“我懂。不仅报答妈,还要报答姥爷姥姥。”罗大年听了,心里高兴,走上去将星星抱在怀里,努着嘴亲孩子的脸。星星咯咯笑着大叫:“胡子扎着我了。”自从注入了造血干细胞,星星的体征一天天好起来了,体温正常了,面色红润了,能吃能喝,玩起来没个够。星星的情况玉兰都及时告给了远在老家的乔盼水,她妈听了自然高兴不已。同时她向妈问起二儿子亮亮的情况。玉兰担心孩子太小,不好打整。听说亮亮一切正常,玉兰就放心了。心想,多亏妈是个养过两个孩子的母亲。
    玉兰跑到护城河,站在水里发呆。眼前滚动的仿佛不是湍湍河水,而是熊熊燃烧的烈火正在吞噬她的小店。火舌夺门而出,烟雾冲天,屋内的餐桌餐椅柜台床铺以及装饰一新的门窗屏风墙壁地板瞬间都化为乌有。几年的汗水,一滴血一滴泪挣来的家当,就这么眼看着被付之一炬。接连的打击,轮番的不幸,就像这眼前的河水汹汹向她涌来。她感觉自己好比一具朽木,一座破屋,一束残花败柳,面对汹涌的洪流,她没了选择,只想随波而去。绝望的念头让她忘记了一切,失去了理智,巨大的压力像梦魇一样在背后推着她的脚步。她一步一步慢慢走着,一会儿工夫水就没过了腰,继而没过胸颈,顷刻间就没过了头顶,玉兰被河水无情地给卷走了。
    下游漂过来一条小船,船上一老一少,一个人挥着一杆长把子网兜,正在打捞河面上漂着的垃圾。发现有人溺水,两个人便大喊道:“姑娘!不要轻生!”然后急速地将小船摇向玉兰沉浮不定的身影。小伙子身手麻利,从船上一头扎进水里,寻了几个来回就抓住了玉兰,一只手托着玉兰,一只手刨着水,用力往船跟前游。老汉将船摆稳,伸手揽过小伙托起的玉兰,拖上船,让她靠着船帮坐下,一边急急地呼唤,一边拍打玉兰的后背。连着吐了几口水,玉兰就渐渐地苏醒过来了。“你……你们……为啥要救我?让我死……”玉兰迷离着双眼,面如一张白纸,头搭在船帮上,衣服湿漉漉的,一缕缕头发淌着水滴,有气无力地盯着两个救她的人。
    救他的人是父子俩,爸叫张慈,儿子叫张善,爷儿俩一年四季漂泊在这条河上打捞垃圾——当然是受政府委派,干活挣饭吃——像玉兰这样轻生溺水之人,他们每年都会救上几个。两个人问起玉兰的家庭住址,问起她轻生的原委,玉兰只顾流泪,概不愿启齿。张慈老汉就讲起自家的遭遇,想以此唤回玉兰向往新生的念头。他说,自己七岁上父母双亡,一个人流浪他乡,靠乞讨苦熬数年。十岁上开始捡破烂,后来长大了就打零工,攒下钱盖起了新房,娶了老婆。谁知好景不长,生我这个儿子的时候——他用手拍拍他身旁的张善——媳妇因为月间病突然就死了。我抱着襁褓中的儿子,气得只想投河,随他妈一块走。后来就想,他妈如果在天有灵,知道了肯定会怨我没有骨气,为了儿子,为了他妈,我决定活下去。以后连着二十年,我既当爹又当娘,一把屎一把尿将儿子拉扯大,盖了房给儿子娶了媳妇,现在孙子都抱上了。心想当初如果抱着儿子投河而死,你说该有多傻嘛!人上了年纪经的事多了才会看开,人这辈子谁都得过几个坑几个坎,走几个背点,没有一辈子一帆风顺的。
    张老汉最后劝道:“姑娘,听老人的话没错。你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千万可不能寻短见,不为自己,也得为父母想想不是?”张善就在一旁帮腔:“是不是男朋友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了?”玉兰摇摇头,说:“不是。”又问:“小流氓欺负你了?”玉兰再次摇摇头,说:“没有。”“那是为啥?钱被别人骗走了?”小伙子火急火燦地追问。玉兰摇摇头,不予回答。
    因为刚生过孩子,身子很虚弱,经凉水这么一浸泡,玉兰病了。她感觉很冷,两手抱着肩,冷得浑身发抖,牙齿磕得咯咯响,面色焦黄如蜡。老汉摸了一下她的前额,热得烫手,急切地对儿子说:“快背她回家,她在发高烧。”张善慌忙将船摇到岸边,跳上岸绑好缆绳,回头从船上背起玉兰,随父亲一溜小跑回到了家。
    回到家,张善媳妇找出自己的一身衣服给玉兰换上。找来的医生随后就给玉兰测了体温,打了针,开了药,临走时再三叮嘱玉兰要平心静养,不要再胡思乱想。送走了医生,张善媳妇做了一碗热腾腾的姜丝鸡蛋面端到玉兰面前,要她趁热吃了,暖暖身子。
    到了晚上,张善让媳妇翠翠陪玉兰一块住,自己去另外一间房跟爸住。两个女人在一起好像心有灵犀,说话投机,而且相互体贴,一说就说到了一块儿,说到哭时都哭,说到笑时都笑。两个人同床共枕,倒活像一对亲姊热妹了。也许是这家人温暖了玉兰的心,让她看到了人间真情,玉兰止不住就把满肚子的委屈全都跟翠翠说了。
    翠翠说:“玉兰姐,你是个女强人,年纪轻轻的干那么大的事业,真不简单。”
    “你还夸我,不干大事业也招不来这么多麻烦。我倒羡慕你哩,相夫教子,一家人在一起多温馨。”
    “我就是个家庭妇女,没啥出息。”
    “妹子,你觉得下一步我该怎么办?”
    “跌倒了再爬起来嘛!千万别灰心。”
    “你觉得我还行?还能爬起来?”
    “凭你的能力,凭你的经验,准行。”
    聊到半夜,翠翠睡了,玉兰半睡半醒。她眼刚闭上,就恍惚看见石砧被一伙歹徒押着在向她呼喊救命;紫婉、新春、大牛一帮职工哭着求她重建“玉兰饺子王”,大家都不愿离开她;七家连锁店的老板也都找上门来了,嚷嚷着说总店不能倒,总店一倒,下边的店就完蛋了,催她赶紧振作起来。一想到这些,玉兰的精神头便又鼓胀起来了。
    迷迷糊糊间玉兰仿佛又见到了石臼,跟上次一样,丢给她一封信就走了。石臼的相貌几乎让她认不出来了,他的头发全白了,脸上干黄瘦削,跟走出墓穴的骷髅没什么两样。玉兰想,到底还是见到你了,到底我没猜错,你就是吸毒了,不然的话你不会变成这个样子的。接着就追,追了半条街追不上,心一急,两只胳膊变成了翅膀,忽忽悠悠她就飞起来了,从空中穿街过市,俯瞰石臼的背影,眼看就要追上了,正待伸手去抓,石臼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玉兰从梦中醒来,又急出一身虚汗。
    辗转了一阵子,镇静药催她再次闭上了眼。恍惚中她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冲她不停地叫阿姨,原来是大巧、二巧来找她告状,说爸妈又不让她们上学了。玉兰领上两个孩子,气哼哼地就去找冬瓜、石榴算账,见了面就吵,吵着吵着醒了,原来又是梦。
    玉兰看看旁边的翠翠,打着鼾睡得好香好香。玉兰仰卧在床上,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被往事纠结得一点睡意都没了。睡不着她就起身下床,轻手轻脚打开门到了院子里,她的衣服在院子里晾着,上前摸了摸已是半干,从绳子上拉下来,将翠翠的花衣裳脱下,换上自己的衣服,然后把翠翠的衣裳折叠好,整整齐齐地放在石台子上,站在院里发呆。她盯着北屋黑黢黢的窗户,听着从里头传出的父子俩熟睡的鼾声,感恩之心油然而生。她突然感觉自己很愚蠢,很脆弱,竟如此禁不起打击。若不是他们父子相救,自己这会儿恐怕早已与亲人阴阳两隔了。
    玉兰想,爸这会儿一定是急坏了,因为出门时他看出了自己满脸的不高兴,甚至已经意识到,他的宝贝闺女要去寻短见。估计他已经把星星撇在了病房,自己跑出医院正在满世界地找她。找不到自己,爸会怎么想,他会不会……可怕的念头顿时提醒了玉兰,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必须马上走。
    玉兰跪在地上,给救她的一家人悄悄行了大礼,默默地说了句:“你们的恩情我会永远记住的。”起身就往大门走去,拉开门闩,出去后反身把门关上,迎着满街的路灯,一口气就跑到了医院。
    病房里空荡荡的,玉兰返身到了护士办公室,一位护士抱着熟睡的星星劈脸就责问玉兰:“干什么去了?让你爸到处找你。”玉兰支支吾吾忙说对不起。护士没完没了地嗔怪,说她不负责任,不像个做母亲的样子。边说边把孩子递给玉兰。玉兰说:“辛苦你再抱一会儿,待我去将爸找来,回头好好谢你……”说着就一溜烟跑出去了。
    昏暗的月光下,罗大年奔波在河岸上,用嘶哑的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呼叫着玉兰的名字。玉兰径直跑到河边,远远听到爸的声音,便应声奔了过去。罗大年一把将女儿抱在怀里,父女俩相拥痛哭,连河里的浪花都跟着呜咽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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