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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幕 物是人非 三


“嘘——别出声!”
  铁栅里的那人沙哑着嗓子,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从喉咙中挤出来的一般。甯月拼命挣扎起来,却是不肯就范。
  “月儿别出声!我是爹爹!”
  对方忙又开口安抚,声音中却带着一丝颤抖,似乎再难抑制住情绪的波动。
  红发少女身子猛地一颤,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却还是很快停止了挣扎,扭过头朝身后看去。此时,一束月光恰好照在对方的脸上,样貌却与她记忆中,那位沧流城的大司铎迥然不同。
  而今的风未殊早已失了往日的威风,面上满是污渍与泥垢,几乎难以分辨出肌肤原本的颜色。他的双目间没有任何光辉,只剩下从灵魂深处透出的死灰色的绝望。许久未剃的胡须一缕一缕地缠粘在一起,打起无数的结。干枯油腻的头发也披散下来,就像是顶在头上的一大块许久未洗的墩布。而裸露在外的手臂上,更有几处皮肤已经发生了溃烂,应是长期缺水少食的缘故。
  甯月瞪大了双眼,惊讶地看着面前这个似曾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男人,不知自己应当叫他父亲,还是该叫他大司铎。
  风未殊好似意识到自己吓坏了女儿,稍稍向后退开半步,重又没入了地牢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暗中。
  “你的声音为何变成了这样?”少女终于开口问道。
  “是被高蠡毒哑的。他害怕我于牢中大吼大叫,又将我囚于这牢房深处,就是不希望引来旁人的注意。”
  终于见到离家数年的女儿,风未殊突然变得哽咽了起来,“月儿你长大了……走近些,让为父好好看看你……”
  “有何好看的。”甯月却是向后退了一大步,远远地立在牢门外,“高蠡说你已经不在人世,原来是骗我的。”
  听闻此言,立于阴影中的男子不易察觉地身形一矮,仿佛同女儿重逢的喜悦还未来得及表露,便已戛然而止:“月儿你——还在恨为父?你可知道,这些年我与你母亲四处寻你,简直要把一颗心都操碎了——”
  “莫要在我面前提起母亲!若不是因为你当年将我囚入甘渊,我便不会来到陆上,而她也不至于,不至于——你不配做我的父亲,你也从来都不是!”
  “你莫非已经知道了?”风未殊双肩猛地一震。没有想到,向来不露悲喜的大司铎,而今褪去了身上全部的高傲与孤冷,竟是难以抑制地落下了眼泪,“的确,若非我疏于照顾,珊瑚也不会被昆颉悄悄带上岸来……”
  红发少女使劲咬着自己的嘴唇,却是硬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
  “如今后悔还有什么用?!”
  “是啊,后悔还能有何用?早知如此,当年我便该一鼓作气,将城中叛党赶尽杀绝。若是当年能亲手铲除那个自命不凡的恶徒,今日的沧流城便不会毁于一旦,所有一切,或许都将还有转机……”
  提起昆颉,风未殊不由得握紧了拳头,狠狠捶打着自己身前的石墙,直将骨节处都砸得烂了。
  “所以,沧流城确实已经不在了么?”
  其实甯月始终对高蠡说过的那些话抱有怀疑。然而听牢中的男子也如是说,她曾于心中抱有的最后一丝幻想,也终于彻底地破碎了。沧流城——那个凝聚了自己无数童年的美好时光,那个仿佛亘古永存的故乡,如今竟是永远也回不去了。
  少女的心中五味杂陈,过了许久才又问道:
  “昆颉这么做,究竟想要得到些什么?我知道,他曾经和你一起,跟着外祖父学习詟息,并且都爱上了母亲。”
  “没错,昆颉同我,都曾是睢牙师宗门下的爱徒。当年,我二人通过层层选拔,得以进入法堂,由辅祭开始一步步向上,最终双双得到了跟随你外祖父修习詟息的机会。”
  见风未殊点头承认,甯月于是继续道:
  “我还知道,历代大司铎告诉族人的,有关玄瑰即将耗尽的事,不过是个弥天的大谎,是也不是?!”
  “这些事情,都是昆颉告诉你的吧?你就如此轻信那个恶徒的一面之词?”
  铁栅后的男子并未立刻回答少女的问题,而是反问起来。
  甯月当即重重一哼:
  “无论是否一面之词,千百年来法堂对外宣称玄瑰即将耗尽,于沧流城中散播恐慌就是不争的事实。而如此行事的目的,若非威吓族人不得不仰仗法堂的力量维持结界,不得不仰仗法堂之中看似无所不知的大司铎,又会是为何!”
  “的确,玄瑰一事,确是历代大司铎秘不外宣的机密。但我等所以如此作为,却并非为了一己之私欲。”
  红发少女当即摇头表示不信:“不是为了自己,还能为了何人?”
  风未殊突然抬起了头,眼中却是一扫此前的灰霾,精光大盛起来,似是要为自己,为法堂同历代大司铎正名:
  “你既知道玄瑰一事乃是杜撰,那么也应当知道,当年是昆颉借发现了玄瑰秘密为借口,而同师宗睢牙大吵了一架,而后离开了法堂,成为了叛党首座。可你一定不知,他建立叛党,处处与法堂针锋相对,又是为了什么?”

  甯月被对方问得一愣,随后斩钉截铁地应道:
  “你二人皆是外祖父的徒弟,昆颉的目的,难道不也正是法堂所希望的么?他同你们一样仇视地上人,恨不能将他们斩尽杀绝!”
  但这一番话,却突然惹得风未殊大笑了起来。嘶哑的笑声在黑暗中,就仿佛蒙冤的孤魂正用指甲刮擦着人的耳鼓,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昆颉的目的与法堂一致?这是我有生以来所听过最讽刺的事!”
  “昆颉说过自己要尽快寻到圣城,以其中的先民留下的究极之力造福苍禺一族。而这件事,却是法堂与历代大司铎想都不敢想,提也不敢提的!”
  甯月有些不明白,自己的话究竟有何可笑之处,当即还想争辩。可风未殊却又是一声大笑,进而不容质疑地反驳道:
  “我们不敢想,我们不敢提?月儿啊月儿,那个昆颉肯定不曾告诉过你,其实睢牙师宗早在四百多年前,便已率领法堂首祭们寻得了圣城的所在!”
  听闻对方此言,红发少女突然便愣住了。她没有想到,那座令祁和胤与向百里先后殒命、甚至威胁到自己与朋友安危的古图上所绘的先民遗城,那片令祁守愚等人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寻得其方位的遗迹,在对方口中竟早已不再是秘密。
  甯月使劲摇了摇头,而后却又好似被说服了一般,看着面前囚笼之中,那个自己曾经唤作父亲的人,喃喃地问道:“你保证,这一次告诉我的全都是实话?”
  风未殊看着面前女儿满是狐疑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法堂之所以要率族人离开沧流城,乃是希望能够在重返陆地后,将圣城的秘密永远地埋葬在海底。因为打从陆上之人得知了圣城,以及其中蕴藏着的究极之力后,便也在不遗余力地四处寻找它。你应当见识过,隐藏在这些人心底的野蛮同欲望,那是根本难以控制的。即便法堂因此而杀人,也不过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罢了。”
  “好一个权宜之计!欲以杀人而保守秘密,从一开始便已经错了!”
  红发少女虽如是说,却是终于相信对方并没有在说谎。因为以她对这个孤傲男人的了解,若非真的心有不安,其实绝无可能说出权宜之计这四个字的。
  只是未曾想到,风未殊却是突然在女儿的面前跪了下去,一直强忍住的悲伤,也再次决堤的洪水一般从心中涌出,再也抑止不住:
  “月儿,为父并不奢求能获得你的原谅。打从你离家之后,我便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尤其是看着珊瑚以泪洗面,我更是心若刀绞。为父一直在想,会否这些年来自己想要独自一个人将所有秘密尽数揽下,竟是从一开始便错了?如果当年我便将这一切告诉与你,如果这些年来我没有以铁腕手段杀了那么多族人,今日的一切又会否是另外一番景象?是我害了珊瑚,害了你,害了自己最最在乎的至亲……如今便是要以我的命来换,我也愿换得你们母女二人的平安啊!”
  甯月还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如此失态。听着对方口中仿佛破风箱一般的抽噎。她重又想起了弥留之际的母亲——如今的少女忽然觉得自己的心里涌起了一股恻隐之情,两行清泪倏地从眼角滚落。然而最终,她却还是没能开口,没有告诉对方自己其实已经原谅了他,更未重新唤其一声父亲:
  “我真的好想母亲,比任何时候都想!可如若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那座圣城,你倒是说清楚,先民留在那里的究极之力,究竟有何特殊之处?”
  “族内古书上有载,先民们掌握着可令沧海变桑田的强大术法,甚至能够操纵天空中的星辰运行,令银河无光,令日月变色,甚至连先民们自己,也是毁灭于这不该流入人间的力量之下。只不过,这些书早已成为了族中禁忌,而其上的文字,也只有大司铎同几名首祭能够看得明白。”
  风未殊用袖口拭去眼泪,一字一顿地继续道,“那种力量,为父虽也未曾亲眼见过,但可以想见即便将詟息与之相比,也不过能瞠乎其后,判若云泥罢了!”
  “可如今昆颉又为何处处算计,步步抢得先着,定要得到这可怖的力量呢?”
  甯月直听得张口结舌,半天才忽然反应过来,连忙又问。不料,牢中的风未殊却是面色一沉,嗓音变得比之前更加沙哑了:
  “他——其实是想借此力量,毁灭这世上的一切!而你母亲当年,也正是意外得知了昆颉竟有如此计划,才会彻底同其断绝了关系。”
  “可他为何要这样做?毁灭了世间的所有,那他岂非也同样活不了?”
  红发少女一时间未能想明白个中缘故。风未殊却是摇了摇头,继续解释道:“具体为何,这么多年我也曾派无数人手调查,却始终未曾弄得清楚。只是隐隐觉得,昆颉似乎同陆上人与我苍禺一族,皆有着莫名的刻骨深仇。而他,或许便是要以这种方式,来完成自己最后的复仇!”

  话音落定,父女二人都陷入了一阵长久的沉默。直至牢外远远飘来一阵城中巡更的梆子声,他们方才意识到,时间竟已过了午夜。
  “今日说得太多,月儿你须得赶紧走了!”
  风未殊开始催促着女儿离开。未曾想甯月却是摇了摇头:
  “不行,我出来时,高蠡就在思年殿外。恐怕此时,他早已领着宫中的执金吾四处搜寻起我的下落了。”
  铁栅内的父亲却是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不,若是他发现你偷跑,此时宫内应当早已是另一番光景了。为父同你约定,每夜你我二人都于此牢中相见,共商脱身之策。”
  “煜京皇城固若金汤,还能有什么好办法?”
  红发少女仍有疑虑,然而风未殊却是伸手将她用力推离了自己的身前:
  “如今高蠡表面虽仍听命于昆颉,但此二人的关系其实并没有表面看起来的那般牢不可破。你相信为父,假以时日,我们定能想出办法,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
  甯月这才犹豫着点了点头,抱起脚边的雪灵,一路小心沿着来路重新回到了思年殿的门前。然而的确如风未殊所料,高蠡或许是怕打扰姑娘休息,只是命人将那一车杜鹃花摆放在了大殿门口,并未入内寻她。
  少女连忙伏在白狐耳边轻声嘱咐了几声,便弯腰由墙上的破洞钻将回去,又蹑手蹑脚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门,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夜之后,只要一有机会,每当过了子时,甯月便会偷偷从思年殿墙上的破洞钻出去与风未殊相见。眨眼间半月过去,她的这个秘密从未被高蠡发现。而如何脱身的计划,也日渐有了些眉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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