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幕 虎狼之伺 四
一连又是数日过去,黑船甲板下阴冷潮湿的牢房中,甯月与祁子隐席地坐在角落,正你一言我一语地小声谈论着什么。
将炎却并没有加入她们,只是努力地寻找着离开囚笼的办法。然而面前一根根坚固的铁栅足有两根手指般粗细,少年的啸天陌与月偃也皆在此前被敌人搜了去。无论他尝试多少种方法,也根本无法将那些铁栅折弯分毫。
过了许久,满头大汗的黑瞳少年才终于明白即便自己膂力过人,也决计不可能徒手将这铁牢破开,只得沮丧地垂头坐回了两名同伴身边。
“小结巴,早就劝你不要白费力气了,你却偏不肯听。现在可好,把体力都耗得差不多了吧?”
红发少女见状,转过头来冲他笑了笑。将炎无奈地耸了耸肩,却仍执拗地认为自己并没有做错:
“总还是要试试看的,万一能打开一条出路呢?话说回来,方才你们两个一直叽叽咕咕地,究竟在说什么话?”
“刚刚我同甯月在猜,黑船上那些威力巨大的武器到底是什么来头。说起此事我倒是忽然想起,你们可还记得,每逢新年时宫中放的那些烟火么?”
不等甯月接茬,祁子隐便郑重其事地继续讨论起先前的话题来。
将炎同红发少女对视了一眼,却是隐约猜到了对方的意思,异口同声地问道:“子隐你的意思是,烟火同这黑船上的武器竟会有些关系?”
祁子隐点了点头,继续解释起来:“你们有所不知,宫中燃放烟火时所用的,乃是一种名唤黑焰药的粉末,其中混杂了硝石与硫磺。点燃后的气味颇为特殊,我应当不会认错。”
“如此说来,那天夜里打穿了楼船的铁弹,也是用这些黑焰药击发射出的?这怎么可能啊!每年看烟火时,空中飘落下来的不过是些烧焦的牛皮纸与泥丸碎屑。若是这黑焰药连如此沉重的铁丸也能推得动,于宫墙之内燃放岂不是太过危险了?”
黑瞳少年使劲摇着头,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祁子隐却似乎对自己的推测颇有自信:“我曾经在宫里的藏书中看到过,纯正黑焰药的配方其实早已失传。而上古的先民们,曾经使用过的一种威力巨大的武器,其原理似乎便同这黑船上的十分类似。或许是这些黑船上的人无意间寻到了先民留下的秘密,也未可知……”
“莫非三年前洛渐离与那个神秘人从百辟中取出的那张地图,同此事竟也有所关联?!”听同伴如是说,将炎不由得一惊,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早已空空如也的后腰,却依然摇了摇头:“可后来彻底摧毁了楼船的,是海底那道莫名其妙的蓝光啊!”
话音未落,三个孩子身旁一名干瘦的渔人却突然翻身坐了起来,着魔一般在口中念叨起来:“那都是黑水使者的妖法!我们全都已经是死人,都是死人了!没有人能逃得出黑水使者的魔掌,没有人!”
对方此前一直蜷缩在角落之中,一动不动,几乎同牢房融为了一体,以至于三个孩子都以为其不过是一团死物。那人似乎已经被囚于船上许久了,此时似是因为听见三个孩子提到海中的蓝光,方才回想起了此前自己可怕的遭遇,声音竟是越来越响。
牢笼里的犯人们原本只是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此时忽听这样一喊,纷纷紧张地站起了身来,顿时于舱内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喧闹声也从甲板上引下了一名守卫。随着其步入舱内,即便口中未说一个字,但所有囚徒都好似见了鬼一般立刻安静了下来。转瞬间,原本喧闹的舱内只能听见海浪自船舷两侧流过的声音,提示着时间仍然在缓缓地流逝。
守卫慢步踱至了铁栅前,双目仿佛毒蛇一般在牢内众人的身上游走着:
“方才是何人在高声喧哗?!”
对方说话的声音并不算大,但冷若冰霜的语气却令将炎也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周围瑟瑟发抖的人群却似乎对这样的事早已见惯不怪了。他们颇有默契地全都退避开去,只留下三个孩子同那个惊恐万分的渔人立于原地,就好似大海中的孤岛般醒目。
“小姑娘,方才大声叫嚷的人,是你么?”
带着海蛇面具的守卫打开牢门走了进来,用手中那柄明晃晃的长刀在甯月身侧的铁栅上拨弄着,发出令人汗毛倒立的脆响。
少女不由得低下了头去,根本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将炎见状,当即伸开双臂挡在了同伴的身前:“你别动她!”
此举令守卫稍稍一怔,旋即猛地挥出带了铁指的左手,秤砣大小的拳头登时将少年打得满面鲜血:
“小鬼还想替人强出头?别不自量力了!在这条船上,你们不过是一群牲口罢了。若是有谁不听话,今晚便将他宰了下酒!我再问一次,方才大声喧哗的究竟是谁?!”
“是我!刚才是我在嚷嚷,别伤害其他人!”
见同伴受伤,祁子隐也连忙想要上前帮忙。谁知那守卫却伸出腿来,故意绊在毫无防备的少年人腿上,令其重重摔倒在地。他自面具后盯着这个面皮白净,却又有些不自量力的孩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凌冽的杀意:
“晔国舟师之中,何时竟养出这等文弱的废物来!?”
说话间守卫已是手起刀落,却是放过了面前这个公然顶撞自己的少年,反倒砍在了身旁那个早已抖若筛糠,面无血色的干瘦渔人肩上。这一刀虽没有使上全力,锋刃却仍没入其体内深达数寸,令那渔人登时痛苦地跪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哀嚎起来。
而后守卫将长刀自伤者肩上拔了出来,又挥刀朝其脖颈上削去。似乎是想故意折磨眼前这早已陷入疯癫的可怜人,守卫竟将手中的长刀当做钢锯一般,在那渔人的脖颈上来回推送起来,当着所有人的面生生将一颗脑袋给割了下来!
血腥的杀戮过后,牢房之中一片殷红。
守卫将长刀猛地一甩,刃上沾着的鲜血登时飞溅在三个孩子脸上。他却看着满面怒意,却不敢再出声反抗的将炎与祁子隐,嘿嘿狞笑了起来:
“此次可不是老子手下留情,只不过你们三人的声音听起来,都不像是方才叫嚷的人罢了。况且——你们三人的身体也比这个该死的疯子要好,留下一条命,或许还能派上些用处!只不过下次可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都给我老实点!”
守卫话毕,重又将牢门锁好。便好似一条刚刚吃过人的毒蛇般,提着割下的人头游走着离开了船舱。而牢房之中的犯人们,也如同躲避瘟神一般,皆与浑身染血的三个孩子保持了相当远的一段距离,再也不敢轻易靠近。
温热的血水顺着地板流淌开去,很快便浸湿了甯月赤裸的双足。少女早已被眼前这地狱般的一幕吓得魂不附体。恍惚间,她忽然觉得身旁有人轻轻地推了推自己。扭头一瞧,见是祁子隐正满面担忧地看着自己,嗡嗡作响的耳中方才重又能听到些声音来:
“甯月你别怕,我和将炎一定会想出办法,带你从这里逃出去的!那些人的手段虽然狠毒,但是百里将军曾经说过,越是凶恶的人,心中便越是胆怯,没什么好怕的!”
一番安慰,并没有令红发少女的心情稍稍平复。眼下生死未卜,她再也顾虑不了那么许多,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后,终于将此前一直憋在肚子里,却不知怎么开口的那些关于火栓铳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有件事我早该告诉你们的。其实——其实这些带着海蛇面具的人所用的黑焰药,或许,或许同靖海侯祁守愚脱不了干系!”
“王叔?这怎么可能!他虽与百里将军政见不合,但多年来一直兢兢业业地匡扶社稷,怎会做出此等忤逆之事?”
祁子隐登时被这番话吓了一跳。可一旁的黑瞳少年却是点起头来,表示姑娘所言并非不可能:
“子隐你且仔细想想,若当真是你那王叔在背后捣鬼,那么所有的事情反倒可以说得通了。毕竟能够于三年前暗中操纵洛渐离千方百计从我手中夺取地图,如今又能知晓舟师出海准确的时间与方位,并下令黑船设下埋伏的人,除了身为舟师督军的他以外,晔国上下绝无可能找得出第二个!”
红发少女也连忙补充道:“是啊。除此之外我还听人说,靖海侯府中有证据证明,你的那位王叔——或许正在暗中制造一种名为火栓铳的火器。这样看来,昨夜黑船用来攻击我们的那种威力强大的喷火武器,怕是真的同他有关!”
然而面对这样一番指控,祁子隐一时间却仍觉得难以接受。他虽并不喜欢自己的那位叔父,却也谈不上十分厌恶。更加无法想象对方出于何种缘由,居然会向自己的血脉亲族刀兵相向!
“甯月你究竟是从何处得知了这些消息?你既然知道这么许多事,又为何不早些同我们说?若是早知有人欲对舟师图谋不轨,我们也好做应对。或许此前船上那些兵士们,也不至于白白送了性命……”
少年抬起那双琥珀色的瞳仁看着面前的姑娘。此时的他不再是那个对任何人都和颜悦色的晔国少主,倒似变成了一个忧心家国社稷的年轻君王。
“个中原因……我暂时还不能说与你听。况且,我也是知道你们两个背着我出行前才听说了这个消息,又一直躲在货仓下,这才没有来得及……”
面对质疑,甯月忽然有些慌乱起来。因为事关自己身上的许多秘密,她不想过多谈及过去,更加不想让两个同伴得知任何有关岑婆婆的事,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下去。
可将炎还是从少女的表情中读出了一丝端倪。他忽然又想起了自己梦中的那条渔舟,还有渔舟之上那个挂着项链的小囡。
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曾经以为无比单纯,有时却又好似澶瀛海般深不可测的姑娘,黑瞳少年的心中突然涌起太多的不解与疑惑。他有太多的话想要问,伸手又从怀里掏出了那串对方送给他的项链,想要当面问个清楚。
然而还不等其有机会开口,将炎忽地感到脚下的黑船猛地一震,竟是已经靠岸停了下来。几名戴着海蛇面具的武士走下甲板,不由分说便径直入了牢房。少年人稍一迟疑,便被对方亮出的利刃逼至了角落,眼睁睁看着甯月被那些武士从自己面前拖了出去,再也不见了踪影。
过不多时,又有一队全副武装的兵士涌入舱内,将心急火燎的他同牢房内其余一众人等团团围住,用手指粗的麻绳结结实实地捆住双手,列成一支长长的队伍,在连番的打骂中踉踉跄跄地带出了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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