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琼阁会
说完他便立在那, 静看着楮语。
二人之间陷入一瞬的沉默之中。
沉默什么呢?
如何“一道去”。
不近舟其实分明可以传讯告知, 眼下却直接过来,显然确是要“一道去。”
但他淡淡地说完之后,又就只这么立在归去剑上。
若将面前的他换作孟飞白、祝枝、尉迟照等人,断然不会出现这一瞬的沉默。
不近舟……
思及昨日所闻的那两位围观女修所说的话, 他对她表现出来的那异常的“关心”, 以及纪拂衣恰好投来的目光。
楮语隐约猜到他这般言行的原因,因而不怎么愿搭他的剑“单独与他一道去”。
但她若施展斗转星移术踏星而行, 自然是跟不上他御剑的速度。且也有些难以想象自己在星子间瞬移,不近舟放慢速度御剑跟在旁边的样子。
怎么想都觉得诡异。
思绪转得飞快, 其实也不过一息,楮语将它们压下,面色平静, 终究还是径直问道:“我与师兄一道去?”
不近舟看着她, 眼角微挑,不答反问:“不然?”
楮语默了默,很快择定下来。
若她的猜测无误, 那也不一定能如他所愿正好碰上某人。
她便神色如常,维持表面的温声:“有劳师兄。”
不近舟闻见, 眼角的那点兴味落入眼底, 伴着浮上了浅淡的笑,将他表面的温煦压了压,流露一闪而逝的似深藏的本性来。
不再应,但御使归去剑靠近至楮语这庭院门前的短阶。
归去剑通身冷白,此时只有剑从上泛着若有若无的浅金色法光。剑长约莫四尺,剑锋向前,剑柄在后。
那枚垂云术法印落在剑柄与剑身之间的剑镗之处, 颇为巧合地点亮了其上的日月纹刻。
日月归去。
昨日偶然听闻的这四字立时浮现在楮语脑海之中。
还叫她同时又想起了云上城外万丈高天之上他的那一道金色剑光。
曜曜如日月,令人恍惚得见天下千万里山河盛景的颜色。
日月纹刻,归去剑,见别峰。
日月,归去,见别。
皆是“不近”的两个字。
不近舟往前移了半步,给楮语留出剑身后方的位置立身。
楮语心中纵然在一瞬之内不由地联想到了旁的,面上仍未显露半分。平静地抬步上前,登上归去剑剑镗后的剑身处。
二人一时便离得极近。
不近舟立在前,楮语立在后,清煦晨风拂过,向她带来他极其浅淡的、清冽而又似乎微微苦涩的气息。
楮语虽高挑,此时她的视线平向前去,也才只刚好落在他的肩上。面前不过半尺即是他宽阔的后背。垂覆在背上的发极黑,如一缎昂贵的墨色丝绸,柔顺发亮。
楮语手指忽然微动。
她旋即回神,压下下意识生起的那一抹冲动,也压下差点涌出指尖的星韵。
目光从他的发上收回,转向一旁的云间。而后神态自如地抬手虚虚抓住他腰际两侧的宗服,免得自己在他御剑起势的那一瞬稳不住身形。
语气平静,声音微冷:“走吧,师兄。”
不近舟亦神色如常,闻言轻松而熟练地运转星韵,落在归去剑剑镗上的垂云术法印忽而大亮,翼宿星官亦在他身后闪现一瞬,正好将楮语环在这二十二枚星子连成的巨大羽翼之中。
星官一闪消失,归去剑上原本若有若无的浅金色法光此时已同垂云术法印一并大亮起来,长剑起势,呼啸而去,载着立于剑上的二人疾速穿行于云间。
眨眼只剩一道金色流光与混融成一体的燕颔蓝色残影。
楮语至今被四人御剑带过。
师父带她御剑从人间洲陆远渡茫茫大海时,她满心皆是好奇、欣喜、快意;第七剑在蓬山顶那会算是御剑带她玩,与几位师兄一般让她体验御空乘风的快意;金陵小境中邭沉御剑带她前往乐坊则事出紧急,她满心皆是晁澈,没什么别的感受,且很快便到了。
此时不近舟带她御剑。
她是已修炼好几月、不再轻易为御空乘风的快意而激动的筑基修士,亦不似金陵小境般情况紧急。
因而十分清晰地感觉到他不近舟此人与他的归去剑。
像是明月穿云,她被笼在月华之中。
淡去此间长空薄云,过路天风。
隐隐触及月下的深夜。
-
玄元万宝阁本就与楮语的云间庭院一样在云上城中心区域。繁城虽极大,御剑倒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二人便到了。
正巧遇着几日前以护钟之名将玄元万宝阁笼罩隐藏的那玄奇结界上升收起。
随着结界的升起,结界内深浓的云雾自下而上缓缓退散开去,似天宇忽开霁,一层一层地显露出隐匿在其中的高大华美的玄元万宝阁阁身。
万宝阁的建制并非寻常的层层相叠,而是层层交错相叠,数不清究竟层分几何。只叫人乍见似随意错叠,久观又觉似依照了什么独特的规律。
成就了令人见之以为惊绝的阁身。
结界消失之时,不近舟与楮语正好下落至地面。
如楮语所料,二人来得确实算早。不仅未能碰见昆仑的人,孟飞白也还未到。周遭的人流中看起来亦尽是散修,未见几个与他们一般的宗门弟子。
除了禅宗。
禅宗今日正好有事出行得早,因而玄元真君递简贴的人遣派出没多久,便遇见了禅宗弟子。
“楮语道友!”崇一已随两位师兄候在玄元万宝阁结界外有一会儿了。看见燕颔蓝的身影御剑而来,辨认出是不近舟带着楮语,于是快步走来。
不近舟御归去剑悬停在离地面约莫半尺高处,楮语自剑上下来。
崇一先立掌与不近舟见礼,而后挽上楮语的臂,好友之间私语起来。
琼阁会各宗分别有位与会名额,除崇一外,禅宗还有崇远与一位元婴佛修。
二人则在崇一身后缓缓向不近舟与楮语走来,同样的目不斜视、面无情绪,同时立掌见礼。
不近舟收了归去剑负手而立,神色与声色是惯常现于人前的温煦,道:“深行道友。崇远道友。”
结界收去,玄元万宝阁的大门便也打开了。
五人同行入阁。
阁内宽阔无比,既有天光从四壁窗中洒入,亦有明珠悬于头顶天花高照,因而十分宽敞明亮。各色宝物皆以造型各异的置宝架单独盛放,分别落在阁中各处,泛着各色浅淡的法光。许多长梯临壁而建,不断交错着向上连接宝阁的各层。
各层也不是完全封闭,而是如簇云楼那般整座建筑中空,可以在宝阁底层的中间一眼仰望至极顶藻井,也可以在各层中间的围栏旁望见上下的景象。
五人甫一踏入,立即有两位身着锦衣、面容清俊的青年模样的掌事迎上前来。
不近舟与深行分别出示太微与禅宗的简贴,两位掌事分别接过,齐齐抬手在简贴上施了个不知名的法术,简贴上的名字闪现莹白的法光,而后整张简贴瞬间在空中化散,消失不见。
崇一见着,挑眉道:“太微孟师兄不是还未到吗?”
“无妨。”其中一位掌事含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声音清朗,“法术只是让简贴散在此处空中,待太微孟少君到来,我等自会有所感知,前来为他引路。”
“那为何还要送简贴?”
掌事道:“简贴之中本无各位少君的名字,是今晨送至各宗高徒手中后,以万宝阁秘砚所书。”
“原是如此。”崇一点头。
两位掌事见着五人同入万宝阁,便也领着五人同路,却不是走临壁的长阶,而是登上长阶旁的许多座以木栏半围起的形似简陋小亭的造物的其中一座。
楮语垂眸看去,脚下的这阁内小亭的地面上刻着一圈圈繁复的纹印,形似在传送阵台上所见的那些。她旋即明了。
此小亭其实也不算小,七人同入后并不拥挤。而后一位掌事不知施了什么法术,七人脚下所刻的阵法便忽然亮起法光,眨眼间上升出一圈既似结界又比结界更明亮浓厚的法光,将七人完全环绕在其中。
眼中一瞬只剩阵法法光,失去了宝阁的景象。
几息之后,法光消失,面前景象大变。
显然是自万宝阁一层传送到了不知几层,看着前方远处围栏外比底层更阔大的中空区域,以及从那里大泄而入的天光,可以推测应当是比较高的某一层。
这一层便未见摆放什么置宝架与宝物了,而是布置得十分雅致,一见即知是待客之处。
在临近中空区域的围栏处,似一间间茶室一般,由各式镂空木质屏风相隔开来,屏风与屏风间的隔室皆摆置着案椅与茶水点心,并点缀各色饰景之物。
各宗弟子应是坐在这一间间由屏风所隔的隔室内,参与琼阁会的猜价。
崇一瞧着,凑到楮语耳边低声私语,兴致勃勃:“那被展示出来猜价的宝物会不会悬在中间的空中?”
楮语低笑了声。不过她也确实有这般猜测,亦低声道:“或许。”
询问不近舟与深行的意见后,两位掌事将太微与禅宗安排在了相邻的两处隔室。简单告知一些事宜之后,返身远离五人,远远候立在临壁的传送亭与楼梯附近。
不近舟淡淡看楮语一眼,与深行一并慢步环此层行走起来,低声交谈起什么。
崇远则留在太微的这一间隔室,伴着低声闲聊的崇一与楮语。
约莫半盏茶后,四壁的传送亭上陆陆续续亮起法光,各宗弟子相继到来。
孟飞白与伏兽宗弟子一同前来。
伏兽宗宗服乃瓦松绿道袍,然与孟飞白并行的女修却着一袭明媚的红衣。不止如此,她还有一头散散半挽的红发、一对妖冶的红瞳、一张明艳的红唇。分外显眼。
女修含着慵懒的笑意,一边与孟飞白浅淡着什么,一边向太微这一间隔室走来。
行至此处后,她开口便先诚挚地赞楮语姿容清绝、叹崇一情态入世,而后才自报其名:“我乃伏兽宗卫暄,半妖修士。”
原是伏兽宗大师姐。
至于卫暄身后的两位伏兽宗弟子,其中一位是楮语已经在金陵小境外见过的卫旸,此番与卫暄同行,可见二人眉眼确有几分相像,果然是姐弟。
另外一位是一名姿态温婉的金丹女修,名为晚晴川。楮语有印象,此人名列腾云榜第十,是一名人修。
为伏兽宗引路的掌事便也将伏兽宗位弟子安排在了与太微相邻的另一间隔室。
孟飞白暂时随着伏兽宗人去到隔壁交谈。
不一会儿,华山人也来了。
第一剑独行前方,气质冷凝。面上仍是那般冷淡之色,先与崇远二人见礼,而后转向楮语,单独道了声,声似冰水般微寒:“商子。”
楮语温声回应:“问仙道友。”
第七剑则已与崇远二人熟稔地交谈起来。
华山第人是一位杏眸小脸的金丹女剑修,见到楮语似乎有几分害羞,道:“我剑名断水。前日与友人约了论剑,因而没有见到商子。”
楮语脑海中亦很快浮现与她相关的文字,腾云榜第四,华山小论剑榜第。
楮语亦温声:“断水道友。”
见二人互通完名字,第一剑径直问道:“商子如今几层筑基?”
楮语闻言看向他,思及他那句“早日结婴论剑”的话,心中倒不觉半分意外。也没什么可隐瞒的,面色惯常温静,道:“堪堪五层。”
第一剑神容冷淡地微一颔首,不再多言。
太微左右相邻皆已被占据,华山人便被安排到了与禅宗相邻的隔室。
此时周遭已人声嘈嘈,约莫有四十个宗门的弟子都到了。
不近舟与禅宗的元婴佛修深行也再次出现在不远外,一路回应各宗弟子,并向此处走来。
崇一忽然拉了拉楮语。
楮语顺着她的目光示意望去。
原是昆仑一众到来了。
为何说是一众呢?
各宗皆只有位弟子可参与琼阁会,昆仑却来了五人。
崇一凑近楮语,道:“北斗峰虽为昆仑宗下第八峰,但其地位特殊,加之北斗峰破军老祖乃当世仅存的太清境大能,因而昆仑共有五个与会名额,其余七峰共个,北斗峰独占两个。”
原是如此。
楮语颔首以应。
纪拂衣与沈惊云并行在前。另外位弟子跟在二人身后。
看清二人身后的位弟子时,楮语心中生起一瞬微微讶意。
人分别是一位陌生女修、秦云英与邭沉。
尚在练气期的邭沉竟在昆仑这五人的行列之中,且他也并未在几次传讯中提及过此事。
“邭沉道友竟也在。”崇一亦惊讶,不过很快继续同楮语低声介绍起那位陌生的女修,“那是位元婴符修,名为念尘,持一支佩阿笔。”
楮语见着邭沉的那一瞬微讶也已散去,回忆起《玄元仙鉴》中所知,佩阿笔名列名器榜第二十九。
楮语面色平静,心中微叹。
云上万宝节今日玄元万宝阁内的这一场琼阁会,倒真真是群英云集。
若凭修为实力,她目前并排不上号。
那么玄元真君的这所谓“有缘人”究竟是个什么说法。
如何有缘才可得到定雷钟……
楮语思索间,深行先回到了此处。不近舟被人叫住,停步在右侧方远处。
深行道与会之士来得差不多了,琼阁会将开始。崇远、崇一便随深行去到隔壁禅宗的隔室。
人刚离开,右侧方被人叫住的不近舟已简单交谈完,向楮语走来。
算是迎面而来的昆仑五人中,纪拂衣与沈惊云忽又恰被一位他宗修士叫了住,暂立在远处,秦云英与念尘便跟着等候。
“楮语道友!”邭沉远远地唤她,快步向她而来。他看着似乎又高了些,见着楮语露出的笑容却是如初见时一般蓬勃如朝日。
楮语本是与崇一一并坐着,崇一走后她也没起身,现下刚欲起身,右侧忽然落下一道阴影,打断了她起身的动作。
楮语面色依然平静,却不先看向右侧之人,而是豁然抬眸,视线越过前方向她而来的邭沉。
远处与沈惊云并立的纪拂衣正正偏头,目光下一瞬便要落在她身上。
“小师妹的好友倒是……”右侧不近舟的声音已然传来。
楮语忽然起身,而后似是没站稳一般,猛地向前方跌去!
邭沉离楮语已只有一丈多距,本为她身侧忽然俯身贴近她的不近舟而微讶,现下已转成大惊之色,忙大步冲上前伸手扶她。
于是便见楮语像是扑入了邭沉的怀中!
不近舟的话说到一半,断在了空中。仍是那俯身的姿势,抬眸看向前方接住“猝然跌倒”的楮语的邭沉。
纪拂衣的目光恰恰落了过来,眼底也露出了些微意外之色。
不近舟直起身,负手而立。
楮语被邭沉扶着稳住身形,回头看向不近舟。
二人对上视线。
不近舟面色惯常温煦,眼底却微冷,但又浮上了点细碎的笑意。
楮语面色平静,眼中温和,亦浮上了点细碎的笑意。
昨日就作出关心的模样,今晨还御剑带她前来万宝阁。
方才又忽然俯身靠近作出亲昵姿态。
想让她对付纪拂衣?
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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