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金铃与钟
“商子欲去做什么?”
楮语闻言, 目光微滞一瞬,静看着他不答。
他这所问,像是在确认什么。
楮语不答, 第一剑心中却莫名得到了答案,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 声色依然极冷,但微不可察地少了一分疏离:“商子未受影响, 记得此乃定雷钟秘境。”
理应是询问的话语,然而看着楮语, 不知为何, 他吐出的却是肯定的词句。
楮语旋即明了,心中虽仍存诸多疑惑, 出口之声依然平静:“问仙道友也未受影响。”
第一剑颔首, 目光再次落到被楮语紧握着的争日匕上, 她仍作着防备姿态。
他默了默, 主动道:“我来时遇见昆仑道友, 但他们似乎都忘了定雷钟,不知在争夺什么。其余修士也皆如此。”
第一剑主动告知, 楮语的声音不由温和了些,但她习惯掩藏, 向来不多言,因而仍没有立即告知自己所知,只道:“是吗?”
第一剑眉目间门的冷更重了几分。
他隐隐感受到楮语此时的态度, 虽然道不清是什么,但是明显与那夜谢他赠争日匕时的她并不同。
她谢他赠剑之后,他本以为她也是期待与他论剑的。
可现在给他的这种感觉,让他觉得事情好像变了。
第一剑想了想, 道:“我不欲与商子争定雷钟。”
楮语心中终于生起讶意。
溢在指尖的星韵发出的浅淡金光与她的指一并微微颤了颤。
她的神色分明依然温静,没有任何变化。
第一剑却再次感受到了不同,他便继续道:“我入秘境,只为练剑。华山弟子不可借助法宝挡雷劫,平日更无需法宝。”
他顿了顿,直直看着楮语,声色与语气惯常极冷,字句中却似含热意:“持剑足以。”
雷泽昏暗,大雾茫茫。
玉衡垂云翼极小幅度地缓慢扇动着,熊熊燃烧的星火碎焰随火翼煽起的长风向四处散去。
这一瞬,余光中有一簇星火碎焰落到问仙剑上,被环绕剑身的寒光吞没。
楮语看着第一剑,终于不动声色地,收起了对他的戒备姿态。
她也大概知晓了他为何不受影响。
他以剑为心,无争,自然不受影响。
第一剑当即察觉到了楮语的这一分微妙的变化。
事情似乎被他改变了。她的态度不再那么与先前不同了。
楮语果然温声道:“多谢道友不争,并直言相告。”
第一剑神情冷淡,颔首以应。
楮语见他依然悬停在此处不动,只好再问:“道友不走?”
第一剑看着她,忽然抬手将脚下所踏的问仙剑收到手中,猛地向侧方狠狠一挥!
冷蓝剑光陡然大亮,凛冽的寒意倏忽暴涨,震荡开来的剑势一瞬几欲将星火羽翼扑灭!
楮语眼睫俱颤,手中金光同时大亮,堪堪维持住垂云术法印。身体却一动未动。
她并未感知到一分危意。
事实也证明她的信任是对的。
第一剑这一剑虽不如云上城外高天与不近舟那一剑磅礴浩瀚,剑势依然凶厉。
却破不开这萦绕整片雷泽的雾气,在约莫百丈处尽数没入雾中,连个口子也未撕出。
问仙剑已落回第一剑脚下,他道:“我入此地,所见皆是这雾气。”
楮语静看着他,不言。
第一剑补充道:“我欲与商子同行。早出秘境。”
他对着连定雷钟都还未找到的楮语,一番话说得极其自然,如陈述事实一般。
不知如何确认的与她同行便能早出秘境。
楮语默了默,几息后,应下:“好。”
第一剑颔首以应。
楮语不再看他,立时进入施术的状态。
惯性半垂眼睑,抬手结印。争日匕已落回玄字环中。
比入秘境前更大更宽阔的星图法光陡然大亮,燕颔蓝色在赤红的火光下猛地荡开!
六枚星子连成的张宿星官一跃而起,升到她背后一对熊熊燃烧的星火羽翼上空。
下一瞬,捻诀之势落下,一枚更为繁复玄奥的见术法印赫然结成在空中!
法印金光熠熠,遮住了楮语额间门一闪而过的一抹浅淡的金光。
笼罩雷泽的茫茫大雾仍存,但大雾之中,整片雷泽之中,出现了一团又一团散落着的、象征着灵修五行属性的法光。
星修寥寥,她费了几息,才见到虚宿、心宿、牛宿三座星官。
楮语的目光滞了滞。
少了一座。
乱绪立时涌上心间门,她神色一厉,猛地将思绪尽数压下。
星韵自双手中源源不断地注入见术法印。
遍布枯枝杂草的大泽地面上,渐渐出现一道道金紫色的细长的光。那些光从散布在大泽上的无数败木的根系涌出,纷纷向某一个方向流去。
几息之间门,那些象征着修士的光团尽数消失,眼中只剩下这数不清的金紫色流光。
它们遍布整片大泽,共同向极远的某一处流去。
楮语的视线便也跟着追去。
如蕴着天雷的阴云一半不断闪烁着雷光的光团,渐渐在视野中显现!
见术法印消失。
张宿星官落下,与心、室、房、尾、昴五座星官一并重新环绕楮语旋转起来。
楮语甫一收术,十指便不由地缩了缩,同时用力眨了眨眼,缓解双眼的胀痛,压下上泛的水意。
而后才看向第一剑,平静地道:“走吧。”
第一剑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将她施术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分微妙的神色变化都刻入了脑海中。
这是他对待所有对手的态度。
此时闻言,冷淡地一颔首。
楮语收回目光,心念一动,房宿星官铺展在前方指明方向。
星火燃成的玉衡垂云翼一振大展开来,带着她向那些从败木中涌出的金紫色流光汇聚的极东飞去。
问仙剑剑身上的法光亦盛了盛,立时载着第一剑跟上楮语。
赤红的火翼与冷蓝的寒剑瞬间门划过昏暗的长空,齐齐没入大雾之中。
雷泽广袤无际,楮语与第一剑在高空疾速飞了整整一刻钟,才终于赶到极东之处。
只可见百丈的大雾在这一处忽然扩散开去,展开与别处全然不同的广阔视野。
一棵十几丈高的无叶之树立在正中。枝干尽断,树身呈深紫近黑之色,分明遍布雷痕,却稳稳矗立着。
树冠之顶,悬着同样通身深紫近黑、不断闪烁着细长曲折的雷光的定雷钟!
楮语与第一剑眼中同时一亮。
四头比海域之中的夔牛体型还要庞大、浑身覆坚硬鳞甲的夔牛围守在雷击木之下。
齐齐转身,望向远远落地的楮语与第一剑。
问仙剑落入第一剑手中,剑意一瞬大放开来。
“问仙道友。”楮语立时开口叫住了他。
第一剑偏头看向楮语。
星火燃成的玉衡垂云翼已消失,七座星官皆环绕楮语旋转着。她抬起手来,一架泛着日月明光的小鼓浮现在她瓷白的掌心之上。
第一剑旋即想起海域之上兀然听见的那一道响彻天地的鼓声。
楮语只叫住了他,并未多言,对上他的视线后,唇角微扬,忽的展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来。
一瞬星眸盈光,熠熠生辉。
下一瞬,阔大不知几丈方圆的星图的燕颔蓝法光大盛,环绕她旋转的七座星官尽数向前方铺展开去。
少女掌心的小鼓一闪,落在七座星官的尽头,变成了一架高近一丈高、浑身苍青、环绕着明亮日月之光的凛凛生威的大鼓!
守着雷击木与定雷钟四头巨大夔牛齐齐昂首!
少女如星子般闪烁着瞬移到那架大鼓之前,手握一截冷白泛青、同样环绕着日月明光的鼓槌,右臂高扬!
“叮铃——”
忽有铃声乍响!
铃声瞬时震荡开来,掌控此方天地。
第一剑猛然侧目,问仙剑已先他的目光斩向铃声起源之处。
玉鈫蓝身影穿大雾而来,同样的燕颔蓝星图法光浸染入此地。
秦云英手握金铃,拖着浑身的伤踉跄着冲入。唇角挂着刚竭力挥动金铃而咳出的血。
万籁俱寂,只有清越的铃声回荡。
铃声所到之处,万物静止。
夔骨槌已没入鼓上的日月明光之中,离鼓面仅几寸之距。
然这短短几寸,此时如天堑般遥远。
秦云英堪堪躲过第一剑在振天铃响的瞬间门斩来的那一剑,竭力稳住身形。
而后抬手试去唇角的血,掀起眼皮看了楮语一眼。
楮语听见铃声的瞬间门没有转头,因而看不见秦云英。
但星韵在她体内咆哮着,奋力抵抗振天铃带来的强悍的金昴临威效。
秦云英自楮语身上收回目光,又看了眼同样被“静止”的第一剑。
而后垂下眼睑,抬手结印。神色淡漠,眉目之间门尽是傲气。
二十二枚星子连成的翼宿星官高升至秦云英身后,星官似羽翼般展开。
与玉衡垂云翼不同,垂云术一重若不御器,只能带人短暂御空,也无星火燃成的羽翼。
楮语眼底尽是一片晦厉之色。
握着夔骨槌的清瘦的手背暴起青筋。
她将就……
这般失去定雷钟吗?
秦云英手握金铃,御空而起!
楮语神色冷厉,星韵争涌至指尖,洗心术法诀在她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响起。
心宿星官三枚星子闪烁不断,与她一同奋力挣扎着。
秦云英停在定雷钟前几丈外,浅金色流光在他指尖亮起。
他抬起手来……
“轰!”
巨大火红的商星猛然闯入他的识海天地,燎原烈火骤然燃起!
浅金色的光在楮语额间门一闪!
心宿星官跃上楮语身后半空!
洗心术法印结现在秦云英头顶!
秦云英瞳孔猛地一缩,眼中的傲色与其他所有神色尽数褪去,陷入怔愣。
金昴临法印旋即消失,静止的时空恢复正常流速。
垂云术法印也跟着消失,翼宿星官闪了闪,秦云英将要从空中坠下。
“咚——”
鼓声响彻天地!
连大雾都震荡了起来!
四头体型巨大的夔牛齐齐一愣,将将发出的吼声消散在体内。
近乎短短一息之间门,燕颔蓝身影闪烁着跃上高空、落到了定雷钟前!
秦云英尚未从洗心术的威效中回过神来,翼宿星官已彻底消失。
一只清瘦的手向他伸出,在他下坠之前,轻巧地取走了他手中的金铃。
同时,楮语的另一只手运出星韵,裹住了定雷钟。
古朴的大钟瞬间门被星韵包裹,下一瞬,消失不见。
金铃与钟,一同落入玄字环中。
“砰!”
秦云英从空中坠落,终于自洗心术的威效中回过神来。
他含着满心的怒意与不可思议之情猛地抬头,却只看见了环绕着楮语的数不清的金色星子。
定雷钟落入楮语手中的瞬间门。雷泽之上无际的大雾骤散,争斗中的所有人皆回过神来。
整片天地被耀眼的白光覆盖。
-
孟飞白甫一从秘境中脱离,便感觉到一阵晕眩,几息后才抬起头来。
见到一旁的不近舟,立即面露讶色:“师兄你……”
不近舟一手搭在月桌上,一手握一只白瓷茶盏,衣冠整洁,姿态温雅,与旁人看起来全然不同,一点也不像刚从秘境出来,也似乎不是很像出来后施展去尘术整理过。
不近舟的目光早本沿着万宝阁中空的围栏在陆续出来的各宗弟子上扫过,此时浅浅落在孟飞白身上,神色温煦,十分自然地道:“我未入秘境。”
孟飞白脸上讶色更甚,刚欲开口再问,忽然垂眸,看向不近舟搭在月桌上的那只手。
他的手,压着木笺的一角。
原本是看不见旁人木笺内容的,此刻似乎是因为定雷钟已被夺,传承的秘境已破,因而孟飞白凝眸看去,能清晰地见到被不近舟的手压了一角的木笺上的内容。
“尔欲争定雷钟否”七字之下,干干净净,无半点墨迹。
孟飞白心中疑惑更甚,他分明记得不近舟与自己同时提笔,然他也不顾自多作思索,径直问道:“师兄未答木笺之问?”
不近舟闻言,垂眸看了眼被自己一只手压着的木笺,未言,只对孟飞白微一颔首。
浅淡的天印在他额间门明明灭灭,如他温煦的眉目间门若隐若现的那一丝病态一般,显露着危弱之色。
孟飞白看着不近舟额间门的天印,脸上讶色已褪去,一对清俊的少年眉微微皱起。
不近舟虽未作解释,但自己心中已给出了一份猜测与答案。
大师兄之伤,伤在了道心。
各宗弟子陆续自秘境中出来,琼阁会几层内,嗟叹之声此起彼伏。
秘境中收不到传讯,此时他们打开宗门发来的传讯,才得知身旁没有出来的那些同门,魂灯已灭,永留秘境。
嗟叹之后,谈论之声才接连响起。
万宝阁那些青年掌事仍垂手候立在屏风旁,皆暂无出面提示众人安静的意思。
太微隔室的对面,昆仑五人气氛微妙。
纪拂衣与念尘浑身负伤,默然不言。
邭沉有些怔愣,垂眸掩下眼中的晦色。
秦云英沉着脸,身上亦多是伤痕。
眉目间门仍存尚未褪去的怒色与不可置信之色,以及出秘境后这几息生起的戾色与烦躁。
沈惊云对上秦云英的视线。
秘境中之事他记得清清楚楚,但不知怎么的此刻心中竟不觉尴尬,甚至更为轻松了些,他自然地笑了笑,道:“轸君言最后将是师弟与太微商子争定雷钟,如此看来,现下是落到商子手中了。”
话音落下,隔室中仍静默,无人回应沈惊云,但皆将目光投向了对面的太微隔室。
不近舟对上昆仑几人的视线,另一只手也落到月桌上,白瓷茶盏盏底与木桌面相触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的声音随之响起,轻淡如风:“北斗峰现下那位轸君,看来没有我们上一代轸君前辈留下的玉衡更懂知术。”
那夜云间门三人相逢,沈惊云道定雷钟应当只能落在秦云英与楮语其中一人手中。
这般言论径直无视参与琼阁会的几位元婴大弟子,显然是得到了什么信息。
那只能是北斗峰的轸君通过知术看见了什么。
不近舟敢不答木笺不入秘境,乃是权衡之下所做的抉择。
一则是因他道心之伤,不应参与大争之事。
二则便是因太微此次也通过上一代轸君留下的法宝玉衡施展知术,得知定雷钟将落到楮语手中。
不过那玉衡这一次施展知术得到如此精准的结果,终于耗尽上一代轸君留下的知术余威,现下已彻底废了。
孟飞白闻言,旋即明了。
轸宿知术可以“知人事”。即能够通过某种方式进行“观察”,知道一件事的发展走向、甚至事情的结局。
他同时想起了几月前分派收徒任务时,宗门将玉衡交给了前往莱洲收徒的祝枝。想来也是这玉衡,引领祝枝找到了楮语师妹。
而北斗峰在莱洲收徒之行中一改往年作风,不论资质遇人便抢,还派遣北斗峰实力最强的金丹弟子、女宿主星的观留裕负责莱洲收徒事宜,应当也是因为当时北斗峰轸君通过知术得知了莱洲将有天才新人。
孟飞白回过神来,终于与遥遥望过来的昆仑五人同时愣了住。
自秘境出来已有一会,太微隔室中,如今仍只有二人。
孟飞白看着月桌对面空荡荡的位置,面露忧色:“小师妹怎么还没出来?”
不近舟的目光也落到左侧方无人的空位,脑中浮现楮语先前落笔答木笺的模样。
少女星眸灼灼,惯常温静的脸上一瞬上涌狂色。也不知答了什么。
他听见自己淡然的声音,带着几分肯定意味:“会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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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玉坐在琼阁会第四层的散修隔室中,他不会施展什么除尘术、去尘术,因而身上的月白长袍未干,其上还尽是夔牛身上沾染的青红色的血迹,长发湿漉漉地散乱垂下。
腰上的玉佩倒是多了不少。
他下意识先抬头望向高处,却与先前一样,并看不见琼阁会一层的景象。
也看不见他想见的那人。
心中虽有些失落,脸上仍是那般温柔模样。
怀玉收回目光,忽然滞了滞。
他多换取了一份琼阁会简贴,带着那个叫他师父、带他寻到中洲混入云上城、打听到楮语身份的炎洲花妖一同与会。
然时至现在,这小花妖仍没有从秘境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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