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故事


“艾尔比,”三下轻叩,房门打开一条缝,“快起来吧,早餐要凉了。”

        卷成一坨的被子里摸索着伸出半只胳膊,反手就扔过来一个台灯。

        韦尼塔早有预料侧身避开,台灯砰地砸到后面的衣柜上。她也不生气,走过去握着灯杆拿起,声音柔柔的:“你捡这种东西回来干什么,艇上哪里灯带不够,跟我说就好。”

        99(当然那时还叫做艾尔比)翻过枕头改在脸上,显然是刚醒,嗓子有点哑:“去……不是还要检查设备养护么,别吵我……”

        “今天到你轮班,不能再睡了。”

        99终于舍得斜了韦尼塔一眼,踹开被子爬起来,探到床边缘伸手去够五斗橱,拉开抽屉抽出一本册子捏在指间把玩。

        “……!”韦尼塔小姐看清封面。她的境界果然非常人所及,依旧保持浅浅的微笑,只是这笑容有些僵硬。“把它放回我房间,然后起床洗漱。”

        99慵懒地靠在床头,翻开那本少女漫画张口就念。

        韦尼塔转身出去,没再说半句话。

        “诶,记得随手关门!”99冲她喊。

        谢克斯顿号内部空间比较小,五花八门的仪器又是拼凑来的次等货,占地方,观测室挤得几乎容不下第二个人。

        “韦尼塔叫你去操作台看着。”99手扶门框,吊儿郎当地倚在墙边。

        虽然韦尼塔坚持要求他们叫姐,但99从来直呼大名,赫拉这种说话频率比哑巴大不了多少的也没指望。

        直到99差点以为她没听见时,赫拉才慢吞吞站起来,抻了抻裙摆,又开始梳理头发。

        ——让你值班还要磨磨蹭蹭的?

        99抓狂:“快点会怎样啊?!”

        ——一个软得跟没脾气似的,一个行动龟速不可理喻,她特么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赫拉以一种拎小鸡的姿势被揪住领口提在空中,双脚悬空没有借力点。99想吼她两句,一看这人面无表情好像被拎的人不是自己一样,顿觉一拳打在棉花上。

        韦尼塔进来时俩人正以诡异的姿势大眼瞪小眼对峙,准确来说,是99单方面目光威吓,赫拉一幅“爱咋咋地与我无关”的表情。

        韦尼塔捏捏眉心:“好了好了,都别吵啊。”

        “哎,”99不高兴了,“明明是她先——”

        赫拉:“……”

        恭喜韦尼塔女士从幼儿园阿姨光荣转升小学老师,开始鉴别“是a先踩了b一脚,还是b故意撞倒a”此类纠纷。

        她悄悄扯住赫拉:“你们别总一点就燃的,互相通融一下嘛。”

        赫拉思考了很久,认真道:“下次我会配合她的。”

        韦尼塔:?

        赫拉那张万年扑克脸终于有了点变化,踮起脚捂脖子作痛苦状。

        “……”

        不是这个意思啊喂!

        正在这时艇身忽然晃了晃,99忙稳住身形,警惕环顾四周:“好像出问题了。”

        被失手摔到地上的赫拉:“……”

        “有观测到异常吗?”韦尼塔尽量掩饰担忧和焦虑,耐心地询问。

        赫拉又是沉默,两人等得心急火燎,也拿她没办法。怎么偏偏这个不靠谱的值班时出事了呢?

        赫拉终于开口:“娃娃……”

        韦尼塔急得快哭出来了:“你还想什么娃娃!你——”

        话没说下去,她收住声扭过头,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压着声音:“我去看看。”说完趔趄两步跑了出去。

        99望着她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身后传来赫拉一如既往平淡的声音。

        “娃娃……”

        果然,赫拉那个从不离手的娃娃刚刚晃了出去,卡在两台机箱缝隙中,玩偶的脸挤得有些变形。位置比较高,以她的身量应该够不到。

        99打量了赫拉好一会儿,跨过满地导线,拿过娃娃甩到她脸上。赫拉任由娃娃滚落,定定望着99,许久才弯腰捡起来,紧紧抱在怀里。

        也不说句谢谢。

        “怎么样?”99问调查情况回来的韦尼塔,后者手扶膝盖喘着粗气,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外、外壁擦了下高速物体,万幸隔热层没损伤,就是有点儿颠簸,算是奇迹了。”

        “大惊小怪。”99切了一声,顿了顿,倒了杯温白开递过去。

        韦尼塔轻轻摇头,天知道刚刚有多惊险。虽然是几十年都没多大概率碰上的倒霉事儿,但按理说那种质量和速度的障碍物,足够把谢克斯顿号捅个对穿。——现在已经不能称作奇迹了。

        99似有所感,转头看韦尼塔,又看了看赫拉,欲言又止。

        “韦尼塔!”99溜到厨房,随手抄起一把锅铲在手里转着玩儿。“晚上吃什么?”

        韦尼塔穿白色灯芯绒阔腿裤,站在水池边上。她撩了撩鬓角碎发,“别捣乱,我忙呢。”

        “如果研究那个二手不锈钢高压锅也算‘忙’的话。”

        ——哈,“捣乱”?她是十六岁还是六岁啊?

        99撑着灶台边往锅里瞄,哭丧着脸抱怨:“靠,又是番茄胡萝卜炖牛肉?”

        女人放下滤水盆,甩干手在淡紫色网格围裙上抹了两下。“你想吃点什么?我去做。”

        “随便,除了番茄胡萝卜炖牛肉。”

        韦尼塔温和地笑笑。

        那天是很平常的日子,它的每一分每一秒,跟以前十六年中每一分每一秒没有差别。

        路过观测室时99没多留意,她知道赫拉肯定又在里面一动不动了。她喜欢待在里面。99开始还会过去跟赫拉闲聊,但总热脸贴冷屁股之后就放弃了。

        她真不觉得有什么好——谢克斯顿号最长的走廊中央那间就是观测室,复杂仪器上看不懂的曲线折线飞速掠过,星图只是一张毫无规律让人头晕的黑白点组,隔间狭窄,微弱的电磁噪音缠绕扭曲。

        “艾尔比。”

        99一愣,

        ——赫拉主动叫她?

        她调头走到观测室门口停住,犹豫了一下才推门。

        赫拉像是没发觉有人站在旁边,自言自语。

        “艾尔比要离开这里……”

        “然后呢?”林克已经听入神了,他从来没了解过海拉鲁大陆以外的事情,也无从了解,这会儿倒像听故事。

        99安静了好一会儿,张开手抱住林克。

        “?!”

        “讲完了。”她没有松开的意思,说了些他再次听不懂的话:“一无所有的时候被接纳是幸运,被接纳后仍然一无所有是惭愧。”

        小勇者因为这个拥抱全身都僵住了,忘记自己为什么听故事、为什么站在草坡上。99的体香有点像尤加利叶,在雨后的空气里很清晰。

        “但你跟我不一样,你会有巅峰造极的剑术,无论你愿不愿意成为勇者,都可以随心所欲,能够保护最重要的人……”99一下一下轻拍他的背,“所以你不用害怕,不用迷茫,更不要妄自菲薄。”

        拥抱中的劝导更像是哄慰,漫长而踏实。

        林克回抱了过去。

        那不是故事结尾,因为安慰人最好的方式是“我比你更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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