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祁川视角】厌食症
下午我独自去公园,买了个蛋筒冰激凌吃,路过球场的时候看有几个穿校服的学生在练球,凑热闹跟着打了几场。不得不说竞技体育天赋实在重要,其中有个小孩还没成年,个头已经窜得比我高了,动作也灵活流畅,这将来绝对是打职业的好苗子。
休息的时候闲聊,给他们一人买了瓶汽水。在场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我问那个高个子男孩:“这么好条件,怎么没上体校?”
“家里不同意。”一提这个,他低下头,腼腆的笑容里带着些无奈,“我妈说运动员到头来都落得一身伤病,舍不得送我去。”
“而且,走这条路出头太难了。”他盯着双脚间的篮球,叹了口气,“我也觉得,不如老老实实念书。”
别看年纪不大,考虑的倒很全面。我回忆起自己十七八岁时候,还是个只有一腔热血、莽莽撞撞的毛头小子。可能他的想法就是所谓的成熟懂事吧,然而在这样懂事的孩子面前,我这种大龄青年的执着显得尤为悲壮。
“那你呢哥,你是打职业的吗?”
“还没,在努力。”
“你肯定行的,哥。”他抬起头,眼睛亮亮的,“坚持肯定有好结果。”
成熟终究是假象。他眼神里那份肯定我再熟悉不过,只可惜我已经过了那个还坚信“付出就会有回报”的年纪。明知现实残酷,但还想拼一把,这可能就是因为我比同样处境的人,多出那么一点点的不甘心吧。
压力肯定有,而且相当大,但我不愿每天过得垂头丧气。什么样的人生都是独一无二的,没什么绝对的对错可言。至少,我不想让自己后悔,至少,我现在做着喜欢的事,我很快乐。
晚上七点多回到家,钥匙插进锁孔还需要转三圈,屋子里灯也还是黑的。
李乔没回来。
可能他有点忙吧。
我草草洗漱一下回到卧室,打开书桌上那盏台灯,躺在床上放空了好一阵子。昏暗的房间里只有那么一小片光亮,显得凄迷又寂寞。之前自己住的时候真是要多爽有多爽,要不是迫于经济压力我根本不会搞什么合租,但谁曾想李乔才住进来两个月,两个月而已啊,我反倒不适应一个人的日子了。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唉。
我抬起胳膊摸过桌上的手机,点进微信朋友圈瞧一瞧,第一条就是张思超和女朋友的合照。三张图:两个比心的手,两张讲座票根,还有一张意义不明的夜景,看看发动态的时间,兴许是刚拍的。我随手点了个赞,一边腹诽一边往下滑。这货也不知道从哪儿偷来的文案,酸得人直倒牙。气氛是挺到位,不过再怎么浪漫,我也实在脑补不出那张吊儿郎当的脸上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哈哈。
对了,说起票根,我忽然想起自己在讲座上拍的照片,再打开相册翻找,却只有一个虚掉的人影。
我明明想好好拍的。
当时我举起手机拉近焦距,大荧幕上李乔的脸那么近地出现在眼前,我一瞬间有点怔住,结果还没来及的好好调整,下一秒就被又那个佳慧老师从身后拍了拍肩膀。
“给。”她冲我笑笑,递来一瓶饮料,“后台买了好几箱,我就随便给你挑了一瓶。”
“啊,谢谢老师。”我哪怕再蠢,也能看出她对李乔有别于同事的感情了。然而毕竟是个冒牌外甥,我属实有点心虚,这瓶饮料也接得心不安理不得。
“哟,给你小舅拍照呢。”她一眼瞄见我还亮着的相机功能,打趣道,“他交待给你的任务啊?”
“没……就随便拍拍。”我不自然地熄灭屏幕,把手机收回上衣兜,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紧张什么。
结果呢,就是我后期再没敢举起手机,只留下这么一张难以分辨的虚影。
我盯着那张虚焦的照片,犹豫要不要删掉。
且不说这么模糊,即便清晰,留着又有什么用呢?我和李乔就像空间中的两条相交直线,合租可能就是我们有且仅有的唯一焦点了。
我到底在执着什么?我究竟抱着一种什么心态呢?啊,我不知道!总之已经陷入了忧郁的漩涡,难以自拔。
我明知好奇心太重不是什么好事,那次感谢信的事就已经搞得我心神不宁了,不过好在李乔没有生气。但是呢,此后的我却像个初尝甜头的瘾君子,一边努力克制,一边又忍不住贪婪。
他说他没有嫌我烦。
他眼中的真诚就像一张通行许可证,给了我想要试探的胆量。
我好想多了解他一点!张思超都知道的!我连外甥都冒充了,多了解了解有什么不可以的!
于是,所有挣扎都被自己强行合理化。祁川啊,祁川。
我再次点进那条关于讲座的微信推送,主讲人简介里,李乔排在后面,和那些校领导比起来,介绍只有短短两行。
joe,是他的英文名字,和中文名一样简洁。“意大利佛罗伦萨美术学院研究生毕业,现任校内雕塑系基础部兼职讲师……”我一边小声念叨,一边提取了几个关键词,连同他的名字一起罗列进搜索框。
百度实在不太给力,我翻了好几页才终于看到一个沾边的。
没错,张思超给我看的就是这条。2015年,这也是我能找到的、最近的一条有关他的专题报道,伦敦塔桥的艺术展。照片中那个六米多高的巨型石雕静默地矗立在他身后,李乔,穿着白衬衫,站在画面中央。
有风拂过,他的发梢微微带起。
想必摄影师也是费了好大一番心思,才将作品和它的创作者都尽可能完整地容纳进了一幅图里,尽管这个仰视镜头下,李乔的脸已经十分模糊。
阴郁而肃穆的石像如同臣服着的守护神兽,而那个身着白衬衫的清瘦少年,体内却似乎蕴藏着撼天动地的力量。
啊,我中二病又犯了。
我一边打开翻译词典,一边暗暗吐槽自己。全英的内容,我也只能看看图片来靠自己脑补。
六年前,李乔那时已经二十七岁了啊。我继续向下滑动手机,终于看到了那张他五官清晰的单人照。
他那时的头发比现在长些,脸颊似乎也更饱满一点。他的眼神一直都是那么沉寂,但又却和现在很不一样。
脑子里忽然浮现出四目相对时的情形,那双眼中无意间闪露出的疲惫感与脆弱感,像条无形的细绳,一圈圈勒紧我的心脏。
那是与年龄无关的苍老。
他到底怎么了?生病了吗?
手指尖摸了摸那张照片,我喉咙有些干燥。
“joe——”
卧槽!!!
不小心碰到了照片下的那行字,翻译词典没关,满格音量加外放,僵硬的机器女音给我眉毛根儿都吓麻了。
我屏住呼吸停顿了几秒钟,做贼心虚地回头看看,身后是紧闭的卧室门。
呼,他幸好不在家。
大活人与我每晚仅隔着两扇门板,而我却躲在这里悄悄搜人家的相关信息,这行为怎么感觉不太磊落呢?
我连忙关闭音量键,把那篇报道通篇复制翻译。其中所表达的意思和我的想象相比,还是差点美感,不过呢,也算了解到了一些新鲜东西。
15年时的李乔,正在日本一家相当大的公司工作,每天世界各地飞。他被不少高档酒店和私人宅邸点名做过设计,而且基本上都是亲自操刀,开辟了公司无团队化办公、甚至少有助手的先例。大到整面的浮雕景观墙、小到一个门厅摆件,他刻刀下的每个元素,都透着一种独特冷艳的气派。
因为风格鲜明,且他从未在人前阐释过自己的创作理念,对他的作品,喜欢的都拍手叫绝,说有艺术本就不是讨好,不喜欢的则也表示这不过是故弄玄虚的包装。
然而也正是这样的个性,为他锚定了很多忠实的崇拜者,相见恨晚的同行、刚入门这个领域的后辈,更多的是有意愿让他接私活的客户。
就比如今天那个死皮赖脸的西装男。
今天他俩的对话我听得一清二楚,那个男的说他的一处地产三期打算开始动工了,要打造什么园林式居住区,非要缠着李乔设计景观雕塑,称会给他足够的时间和经费去发挥。
装什么装,有钱了不起啊!
我一面为李乔言简意赅的回绝感到痛快,一面看着屏幕上那行“因身体原因辞职”的译文,心里很不是滋味。
像天上那颗遥远又静谧的孤星,他身上冷淡的光辉一点点黯淡下去,消失在漆黑的夜空里。然而时间还要继续,凡尘俗世的喧嚣会盖过一切已经成为过去式的悲伤,那种遗憾又无力的感觉,任谁了解后都会觉得落寞。
我有点理解那个西装男口中“辜负”的意味了。
不过,最落寞的还是李乔自己吧。
其实说到底,我还是心疼他这个人。那些亮眼的光环没什么好念念不忘的,曾经那个天才设计师是他,如今这个普普通通的兼职讲师也是他,耀眼或平凡都是李乔,独一无二的李乔,干嘛那么想不开呢?
想起他说自己“手艺生疏”时略显麻木的神态,我觉得既然相识一场,自己得做点什么。
是该有人好好开导开导他,做人呐,快快乐乐地活着不比什么重要?说不定,这就是上天安排我们成为室友的原因。
我当下就给他发了条消息:几点回来?
他回复得很快:马上到了。
我立刻翻身起床,煮了一小锅酒酿圆子。放勺糖桂花搅一搅,清香味顺着热腾腾的蒸汽飘散开,顿时整个屋子都暖意融融。时间卡的刚刚好,我往碗里盛汤的工夫,李乔推门回来了。
“没吃晚饭吧。”我转过身看他一眼,继续把汤盛满。
有那么一瞬间,他像个做错事被抓包的小孩,眨眨眼睛,赶快低头换鞋。
果然被我猜中了。
我把两只碗端到茶几上,抹干净手后摘掉围裙,“刚煮的,尝尝。”
他刚要解释,我便又把那还未开口的狡辩噎了回去:“别说不饿啊,你那根本就是饿习惯了。中午就吃那么一点点,再这样下去胃会出毛病的,到时候我再陪你去医院挂吊瓶?”
他抿起嘴唇,笑容里有妥协的意思:“这么大一碗,我吃不完,先盛出去点吧。”
“你先吃,能吃多少是多少。”本来想说“吃剩下归我”,但又觉得这话未免有些不合适。我进厨房拿了两只小勺摆到碗沿,挨着他在沙发上坐下来。
他舀起一颗圆子送进嘴里,细嚼慢咽。
“祁川,你喜欢甜食吗?”
我晚上只吃了支甜筒,也觉得有点饿了,我端起碗吃了一大口,含含糊糊地回答:“喜欢啊。”
“小孩才喜欢吃甜食。”他勾起嘴角,又舀了一勺,这次有两颗。
“不懂了吧,吃甜食会让人心情变好。”
等我呼噜呼噜把汤汤水水都咽进肚里,撂下碗勺时,发现他才吃了三分之一。盯着他缓缓咀嚼的侧脸,我开始思考,他是因为吃饭动作太斯文,所以吃得少,还是因为没胃口,所以才吃得慢呢?
“味道很好。”他发现我的目光,以为我在期待着一个评价,于是认真地说道,“酸酸甜甜的。”
哈哈哈哈天啊,这一本正经地样子,也不知道谁才是小孩。明明是三十多岁的人,怎么能这么可爱!
“李乔,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喜欢吃饭吗?”我拄着沙发靠背单手托腮,盯着看他乖巧的后脑勺。
“五六年前,我患过比较严重的厌食症。”他用勺子搅了搅碗底,沉下去的圆子又一颗颗漂浮起来,随着勺子的方向晃悠悠的转动,“之后,就习惯这样了,没什么原因。”
“厌食症?为什么啊?你节食减肥吗?”我皱起眉,坐正身子。
“没有。”他的语气有一丝波动,“一些……其他原因。”
“看过医生没有?”
他点点头,“精神科治疗和心理咨询都做过。”
“那现在……还在继续吗?”如果有正规的干预,我这个外行也就不用瞎担心了。
“没必要了。”他又浅浅抿了一口甜汤,笑容却难掩苦涩,“我自己什么样心里清楚。”
“哇,李乔,你才多大岁数,怎么观念和我爷爷奶奶似的!”我当即纠正他颓丧的心态,“你得好好配合医生啊,得坚持下去!”
他没说话,眼中的情绪在我解读到之前一闪而过。
可我相信他不会那么固执的。他一定也想好起来的,谁不想健健康康的生活呢?
也不管他爱不爱听,我自顾自地念叨起来:“不瞒你说,忙碌一天吃顿好的,是我最解压的方式了。坚持这件事吧,有人陪着动力会更大。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每天陪着你,咱们好好配合医生,调养身体……有问题解决问题,有困难克服困难,对吧?”
他有些走神,指间那根细细的勺子松开,顺着碗边,往汤的深处滑动。在完全沉没前,只露出小小的一截金属柄。
“你,为什么要帮我啊……”他垂下眼睛,自言自语般低声呢喃。
“因为咱们是室友啊。”我义正言辞,“你来之前,朋友在我家寄养了只小猫,我喂了一个多月。就算是它,我还要每天关心吃喝拉撒呢,更何况你一个大活人。”
“人和猫能一样吗?”他侧头看向我,嘴角带着笑。
“我有养猫的精力,倒不如监督你好好吃饭有意义。”这话是真心的。倒不是彰显自己有多善良,而是我一向觉得,既然有能力,就要关照有需要的人,更何况……那个人是他。
“不过说真的,就你这饭量,跟喂猫也没什么区别。”那点无法言说的私心让我有些脸红,我赶忙打哈哈,避免话题再煽情下去。
“你跟我讲讲呗,你为什么会得厌食症啊?我妈他们家四代都是中医,万一……万一有什么能帮到你的……是吧……”
其实关与不想吃饭这事,我曾经悄悄咨询过我妈,但由于没细聊,她老人家以为是我胡吃海塞伤了胃口,只草草交代几句“啃点山楂”、“少吃外卖”什么的。
可显而易见,山楂这种简单开胃的东西对李乔是没什么用的。
所以还是得问问清楚,也好让老妈对症支支招。
李乔没有继续的动作,似乎静静摒住了呼吸,看着我的双眼也像是在放空,找不到焦距,而暗处却有情绪翻涌。
这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他的脸,我有些吃惊地发现,那双深色的瞳孔居然在颤动。
脑子里刹那间浮现出一个不甚恰当的词:波光粼粼。
没错,就是这样,像蝴蝶轻轻扇动翅膀带起的涟漪,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
我赶忙悄悄咬紧牙齿,让自己脸上的肌肉更紧绷一些,佯装镇定,内心却早已乱成一团化不开的浆糊。
“呼。”他忽然松了一口气,笑了起来。笑了一阵子,仰靠在沙发上,双目微闭。
“……李乔?”我轻声试探。
“嗯……”他依旧闭着眼睛,声音懒懒的。
“让我想想,该从哪儿讲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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