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风敲竹（三）
在竹林中走了一段，白竹烟渐渐适应了单腿使力，心思不由活络起来。
衍宸教，印象中，似乎是个十分了得的道修门派，好像在什么……云外山？
如今凡间玄门式微，那些修仙修道的，不是封山就是避世，这还是她头一遭见到活生生的道修，心中不免有些好奇。
适才听到这个名字时，白竹烟便觉得有些耳熟，似乎在被送来白家的前一日，母亲给她丢下的两句话里，除了让她安分点当好大小姐，另一句便是——“远离衍宸教。”
至于为什么，她没问，怕挨打。
“兴许……是担心他们发现我是个妖，把我收了？”白竹烟暗自思忖，有些窃喜，“看来阿娘也并非全然不顾我的死活嘛。”
不过话说回来，这位道修仙君好像并没有对她的身份起疑——也是，天下间恐怕找不出第二只完全使不出法力的妖了，更何况她的一副妖骨还有人族血肉包裹着，只要灵台“禁灵印”不破，妖力不外散，旁人自然难以察觉到她身上的妖气。
想至此处，白竹烟突然大着胆子想去试探一番。
她松开茶茶，单着一条腿一蹦一跳地跟上前，道：“还未请教道长名号。”
青年顿了顿，答道：“……暮临朝。”
这好像是他本名而非道号。
“好名字！我叫阿烟，”白竹烟眼神一亮，指了指后面的小丫头，“她是我家茶茶。暮道长方才使的什么招数？那个独眼怪竟毫无还手之力。”
“‘千斤咒’，”暮临朝解释道，“用之可借千斤之力，如泰山压顶，底子弱点的，骨碎身死皆有。”
“哇，这么厉害！”白竹烟睁大了眼睛，“你也给我两张呗。”
“……”茶茶跟在后面捂着脸，想当自己不存在。
小姐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仙家之物哪能随便拿？
“……”暮临朝停下脚步，看了她一眼又继续走，“符咒非是寻常之物，你不会调动灵力，拿来也无用。”
白竹烟在他身后撇撇嘴：“好嘛。”
果然没发现。
“道长你慢点呀，等等我。”她赶忙跟上继续说道，“你怎么不问问我一个弱女子，为何会出现在这深山老林里。”
“……为何。”
“其实……我是来逃难的。有个员外家的恶少上赶着提亲，天天在我家门外赖着不走，还扬言说要将我强抢回去。”白竹烟眼神十分哀怨，撒起谎来从不打草稿，“爹娘怜爱，不忍我落入那厮手中，允我出来暂避风头，奈何人生地不熟，误入这竹林中，还险些葬身妖兽之口……”
“唉，想来这便是红颜命薄，我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不知还能否寻得机缘早日脱身，可怜我爹娘要遭那奸人烦扰，若上天垂怜，只盼能活着回去孝敬双亲。真真是造化弄人……”说至此处，她还有模有样地挤出两滴泪，随着左脚往前蹦的动作，从眼角飞了出去。
茶茶举着行囊挡住脸，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去：小姐又来了……只是这演技着实没眼看。
白竹烟倒完自己的“满腔凄苦”，等了半天也不见有回应。
她偷瞄了暮临朝一眼，见他全然不为所动，以为是自己说的故事还不够惨，打算继续编。
这位白大小姐有个毛病，跟人说话时一定要看着对方，不仅眼睛看，身子也要正对着人家才能说得畅快，所以时常张开嘴来不看路——她右腿上的伤就是最好的见证。
大小姐记吃不记打，此时的她不知疲倦地蹦到道长身边，以为自己对这“单腿蹦”已是驾轻就熟，仿佛吞了只兔子精，便开始肆无忌惮地侧过身来横着跳。
但这次她跳起来后，左脚却落在了原地，送出去的上半身突然遇阻，重心不稳被弹了出去，慌乱间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抓住——
“哎哟！”大小姐又摔了。
只见暮临朝手中拿着一把凭空出现的带鞘长剑，斜斜拦在她“前进”的身侧——她就是被这把剑撞倒的！
“小姐小心啊！”茶茶慌忙跑过来扶她。
“这又是哪出。”暮临朝闻声垂眼看了看她，微一挑眉，似是有些惊讶，他松开握剑的手，长剑浮在空中转眼又消失无踪。
“你！”白竹烟蜷着可怜的伤腿，又急又气，愤怒地转头瞪着那“罪魁祸首”——敢情这人是把自己当戏看，枉她还费了那么多口舌！
“好好走路。”暮临朝不再看她，拂袖间驱动灵气扫平了两侧的落叶堆。
随着几处“咔咔”声响起，白竹烟这才注意到，那些原本明显高于周遭的落叶堆下面都暗藏着捕兽夹，而她自己方才站的位置前方也有一个！若不是暮临朝出手挡了她一下，现在恐怕就不止摔一跤这么简单了！
白竹烟皱起眉暗骂了一声，该死的丑八怪，差点害她又废一条腿！
她嘟起嘴朝着暮临朝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当下便决定原谅美人道长害她摔了一跤的事。
大小姐变脸如翻书，复又甜甜笑道：“遵命。”
这次她终于长了记性，老老实实挨着茶茶，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虽然那些捕兽夹方才尽被毁去，但她现在看见这玩意儿就腿疼，只得小心翼翼地绕开走。
白竹烟有心数了数，却发现附近竟放了不下十个捕兽夹，位置似乎有序可寻，俨然是一个不算简易的法阵。
“暮道长，那个丑八怪说的‘缚灵阵’，就是这些捕兽夹吗？”白竹烟问道。
“算是吧，这只是其中一部分，”暮临朝缓缓说道，“你所谓的捕兽夹实为‘灵刃’，上附灵力，依八卦爻位排列，辅以五行四象即可成阵。若只有一个灵刃，则需配合灵气催动法阵，冯三便是法阵的驱动者。妖兽困于缚灵阵中，灵气会被灵刃侵蚀直至力竭，最后只能任人宰割。”
白竹烟暗暗吸了口凉气，这缚灵阵竟如此霸道，还好她踩到的只是未成阵的“灵刃”，否则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所以你将他的灵气散去，他便无法再使用缚灵阵了？”
暮临朝道：“其实缚灵阵是一种功法，常人修炼之后会在体内产生一道特殊的‘氣’（注），将这道‘氣’抽离，功法自然失效，且不会再聚。”
“原来如此。”白竹烟点点头，“想必当年传授这功法的仙尊也曾担心过，猎兽人会用它为非作歹，故意留了一手。”
她顿了顿，又道：“只是，猎妖兽也算为民除害，但我看道长似乎并不赞成。”
“猎兽人将妖兽剥皮剔骨，妖骨炼器，皮毛兽角制成配饰摆件，暗中大肆流通于世，久而久之，难免不会使兽族迁怒于人族，从而伺机报复。譬如这处雁鸣谷，之前并未有诸怀一族出没，而今却是此‘雁’非彼‘雁’。修士尚能自保，可这世间多得是普通百姓。”
他语气一向冷冷淡淡，给人一种疏离之感，分明说着悲天悯人的话，却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好似诸天神明被奉于云端，俯视着尘世间一草一木，悲喜不由己。
白竹烟盯着他的侧脸看了许久，也没看出一丝动容，末了，说道：“嗐，反正那些人心术不正，干不出什么好事，就该废了他们的缚灵阵！道长此次入世，便是为了这件事吗？”
“……不是。”暮临朝随口答道，似乎不愿再多说，他顿了顿，停下脚步，“前面便是无为镇了，此处已无妖兽气息，二位可自行前往。”
白竹烟愣住了，她一路都在叽叽喳喳问东问西，在林中走了近一个时辰也浑然无觉。
竹林前方半里外豁然开朗，她的心却莫名一紧。
半晌，她问道：“暮道长不去吗？”
“不了，这些你拿着，若再遇到妖兽，可暂保平安，无灵力加持，灵符威力会减弱不少，只要你不故意以身犯险，也够用了。”暮临朝手中倏地现出三道灵符，递给她，“上面留了口诀，非危难之时不可乱用，切记。”
白竹烟接过灵符扫了一眼，心中却在盘算着如何让这位小白脸留下，毕竟南疆据此有千里之遥，她才刚出金陵城地界便遇上诸多凶险，只怕还没找到妖界入口，就成了妖兽的腹中餐，三张符哪够……
她低着头摆出个楚楚可怜的模样——在白家时，她若有什么求而不得的东西，只要做出这个表情，白家老爷夫人保准会想方设法满足她，屡试不爽，想必他们人族都很吃这一套。
可当她抬起头准备故技重施时，哪还有暮临朝半个人影。
白竹烟摆出的愁苦脸瞬间垮了，她有些慌乱地四下环顾，可那个人就像他手中的长剑一般突然消失了。
她转过头问道：“茶茶，暮道长呢？他往哪边走了？”
这人怎么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
茶茶摇摇头：“他好像……消失了。”
好嘛，到手的小白脸跑了。
白竹烟有些丧气，心道：罢了，道修果然来去无踪，左右南疆她是非去不可，若真遇不测，自己这肉身和妖骨再加上灵符，应该也够让茶茶活命，大不了被打回原形去妖界再修炼个几十年，总能重塑出新的妖骨。
“嗐，不管他了，咱们先去找家客栈好好歇歇。”她摆摆手，拉起茶茶就往外走。
天边已泛起暮色，无为镇上陆续升起炊烟。
出了竹林的时候，白竹烟有一瞬觉得自己像是从仙界踏回凡尘，寂静消散，世间喧嚣重新夺回视听，恍惚间竟不知何为真实。
无为镇依山而建，不甚富足，仅有零零散散二十余户人家，天色将晚便都各自回去了，铺了粗石板的窄路上，一个问路的人都找不到。
这里地势高低不平沟沟壑壑，白竹烟伤着腿行动不便，绕了好半天才寻到一家破旧的客栈。
那客栈的牌匾烂了小半边，勉强能辨认出“无为”二字，门前石阶两侧生了一层滑腻的苔藓，只余中间一小段能过人。
进了门便闻到一股腐烂的霉味，像是臭水塘里的烂泥糊在湿木头上，混杂着乱飞的烟尘呛得人连喷嚏都不敢打。
天还未黑透，客栈里的小二便靠在桌边打着盹。
白竹烟攥起衣袖捂着口鼻，强忍着伸手在桌边敲了敲。
小二被吵醒有些不耐，抬眼看见她和茶茶衣着光鲜，瞬间起身赔着笑脸：“二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茶茶捏着鼻子一脸嫌弃：“你这店多久没打扫了，能住人嘛。”
“当然能了，”小二忙用身上搭的布巾擦着桌椅，荡起一层灰，“二位一看就是外乡人，咱们这儿地头偏，鲜少有客，条件是不怎么好，但也一应俱全。”
“行了行了别擦了。”白竹烟挥着手蹙眉后退，“要一间上房，饭菜就不必了。”
这鬼地方的东西，她可吃不下，好在身上还带了干粮，勉强凑合一晚算了，等明日天一亮，便离开这穷山恶水。
“是，是，您二位稍候。”
所谓上房，也不过是间稍大了点的脏屋子，伸手一摸，积了足有三层灰，连个落脚地都没有，硬板床上的褥子生了霉，又黑又黄还发酸。
白大小姐毫不意外，只是有些后悔，要不是她腿受伤，这还不如去住荒郊野外！
倒是苦了茶茶忙前忙后又擦又洗，还让她坐着收好伤腿不许插手。
一直收拾到了大半夜，屋子里也算勉强能住人。
她们将破烂的被褥扔给小二，从行囊中翻了几件防寒的厚实衣物拼凑在一起当垫子，小丫头终于彻底累趴下了。
白竹烟刚准备去歇着，外面却响起了敲门声，她被吓得一激灵，直觉有异，还不待她开口询问，门外便传来小二的声音：“客官，夜里蚊虫多，小店有秘制的艾香，可免蚊虫叮扰，二位可有需要？”
她转头看了看瘫在床上不时挥打着手的茶茶，手中捏着灵符走到门后嗅了嗅，似乎确实有艾草的气味，于是说道：“你放门外吧，明日一并结了。”
“好嘞，给您放好了，小的告退。”
白竹烟悄悄附耳过去，直到听不见那隔壁木梯垂死挣扎般的“咯吱”声，这才打开门。
然而她方一开门便头皮发麻——门外不知何时竟无声无息杵着几个彪形大汉！
“小美人儿，我们又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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