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赦生吟（一）
暮临朝于席间静坐内观，灵识察觉到空间气流的细微之变，他蓦然睁眼，抬手轻点于案上杯沿，那杯中茶水泛起点点涟漪，缓缓凝聚成一条半指长的无色小鱼。
此鱼名为“幻灵鱼”，是衍宸教的独门传讯秘法，凡是有水之处，皆可通讯自如。
只见那小鱼轻轻摆尾，从水中一跃而起，跃至半空化为水帘，一则以灵力隐去的密文渐次浮现：
“天玑座下弟子已至，浔阳尚安。”
落款者为“源轸”，是个没什么印象的名字。
夔牛暴虐凶悍，普通修士恐难以应付，教中理应派些筑基弟子前来增援才是。
在他的记忆中，源字辈的弟子似乎至多也只有炼气之境。
不过，他已离教多年，教中出些后起之秀也不足为奇。
既然目下浔阳无恙，以这些弟子之能，支撑到明日也应绰绰有余。
暮临朝收回灵力，密文融于水帘，重新聚为幻灵鱼落回杯中。
茶香袅绕，一切归于平静。
人间修士到了炼气期，便能以调息入定代替睡眠。
片刻前，暮临朝方要凝神吐纳，却被外面的声响所扰，他一向凡事不动于心，这次竟鬼使神差地出去凑了一通热闹。
至于那位冒牌大小姐，这两日的行止倒开始吝于收敛，哪还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模样。
都说妖族极擅惑人心神，能令中招者任其驱使，看来也不过如此。
想至此处，暮临朝不由唇角上扬。
若这小妖当真动了什么歪心思，那还真是白费力气。
他五岁上了云外山，六岁灵骨初显，在教中修行十三载便已突破筑基、入地仙之境。
如此天赋灵根的绝佳之才，放眼整个玄门也无出其右。
照掌门和师父的意思，衍宸教日后多半也会交予他手中，而教中早有规定：任掌门者，皆需入无情道。
以无情入有情，再至太上忘情。
七情尽断，六欲无存。天地万物融于一体，世间万法归于本心，是为至公大道，可入化境。
他早已练就一颗毫无波澜的心，又岂会被一只涉世未深的小妖绊住脚步。
而那枚双生铃，本意的确是为了护她平安，只不过他在炼制时误打误撞，在里面添了一道铭文。
这铭文对外可御百敌，对内也可成为禁锢之锁。
待有朝一日她禁灵印得解、妖力觉醒，倘若不听教化为祸人间，这双生铃中的禁制便会牢牢将其缚住，令其再难脱逃。
若让她知晓双生铃中还有这般意图，也不知会作何反应。
暮临朝想起她那伶牙俐齿的模样，一时竟轻笑出声。
似是被自己莫名的情绪惊扰，他蓦地收回神思，敛气屏息，沉心入定，再不做无谓之想。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客栈小二果真牵来一驾马车。
白竹烟闹了半宿，回去后仍是夜不成寐，总共眯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被茶茶喊醒。
此时她正揉着惺忪睡眼，随手丢给小二两枚银锭，拉着茶茶一头钻进马车里继续补觉。
“这大小姐，心挺大啊，也不怕被人卖了。”
百里京跳上车辕，自觉充当起驭手，转头看向暮临朝：“你怎么说？”
“我去前面探路。”
暮临朝说罢，召出灵剑横于半空，他飘然踏上剑身，负手而立，转眼便化作天边一点星子，消失于视野内。
好在时辰尚早，镇上还是一片清寂，否则怕是又会惹来一阵骚动。
百里京口中“啧”了一声，自语道：“马车又不是坐不下，这一个两个的，也不知矫情个什么劲儿。”
“这……是、是仙人吗？”
向来伶俐的小二见了这等场面，一时竟也呆若木鸡，膝盖一软险些跪下来。
“嘘，别吵。”百里京瞥向他，指了指后方马车，煞有其事地低声说道，“小心仙君降罪。”
小二赶忙捂住嘴猛点头。
初阳乍现，道旁虫鸣鸟啼声渐起。
出了安乐镇地界，所经之处是一处平原，一碧万顷不见边际。
此行虽是陆路，水汽却也四下蔓延，马车辘辘而过，竟未扬起半点尘埃。
骏马疾驰，好在车里还算宽敞，白竹烟半靠在织锦软垫上，沉沉睡了一路。
行至镇外五十里，天边乌云渐起。
百里京极目远眺，却忽觉手中缰绳一紧，车前马儿似有躁动之象，他不由皱起眉头。
眼下道路狭窄，道旁树木繁密，丛生杂草有半人多高，偶有飞鸟四散而起，虽无风，却有阵阵凉意涌来。
百里京放了放缰绳，挥鞭驾车飞快驶过，心中骂道：“这个小道士，探个路怎么还不回来。”
就在这时，马儿突然一声嘶鸣停驻不前，任百里京如何驱使也不为所动，只不断打着响鼻，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
百里京心知有异，将手放在剑柄处，绷起神经，凝神留意周边动向。
白竹烟被这突然急停的动静扰醒，迷迷糊糊直起身，却猝然被什么东西触动识海，冷不防一个激灵瞬间清醒。
她赶忙摇醒茶茶，拨开车帘向外看去。
“别出来，快回去！”百里京低喝。
利剑出鞘声打破周遭寂静，剑客常年在外厮杀练就的一身警觉，瞬间锁定在草丛深处。
左侧半人高的草海微微摇曳，一条碗口粗的巨蟒蓦地从中窜出袭向马车。
百里京骤然跃起，挥剑斩去，巨蟒立时被利剑削成两半，掉落在地仍不停蠕动。蛇血喷洒而出，竟是泛着腥臭的乌绿色。
百里京蹙眉，用剑鞘挑起那两段蟒身甩回草丛。草海一阵翻涌，那巨蟒的尸体竟顷刻间被不知名的东西分食殆尽。
他霍地奓了毛，握紧手中长剑，紧紧盯着那草丛深处。
“啊！”
身后马车上忽然传来一声惊呼，百里京立刻回身查看，却见车帘被人胡乱卷起，白竹烟徒手抓着一条寸余宽的小蛇。
那小蛇被数张灵符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段蛇尾不停挣扎摆动。
白竹烟手抓蛇尾飞快丢向远处，灵符于空中爆燃，落在草海里烧焦一大片草叶。
好在此间水汽厚重，火势没过多久便渐渐消退。
百里京提着剑目瞪口呆：“嚯，女中豪杰啊。”
白竹烟拍了拍手上残留的冰凉滑腻触感，回身安慰着受惊的茶茶，皱眉说道：“什么情况？你把车驾进蛇窝了？”
百里京观察着四周，冷汗爬满背脊，哂笑道：“恐怕现下远不止蛇窝这么简单了。”
“什么？”白竹烟回头看向马车外，立时明白了剑客的话——
四周不知何时涌来大批巨蟒、长尾毒蝎和百足天龙，将马车团团围住，匍匐逼近。
好家伙，这些毒虫吃了什么东西，长这么大，怕是一口能吞掉半个茶茶！
她头皮一阵发麻，侧身挡住茶茶的视线，慢慢挪出车外，将车帘放下。
百里京侧首看她一眼，蹙眉道：“不是说了让你别出来，被这些东西蛰一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怕什么，我放火烧它们！”
有了方才的经验，白竹烟更是底气十足。
她从袖中摸出厚厚一沓离火符，随手抽了几张抟成球，看准毒物堆便用力砸了过去。
只听“嘭”的一声，灵符球落地炸开了花，而那些蛇蝎毒物却像早有准备，竟纷纷躲开火球的范围。
一击未中，百里京颇有些怀疑：“你行吗？”
白竹烟毫不气馁：“再来！”
这次，她瞅准时机故技重施，接连丢出三团符纸，将黄泥地面砸出几个深坑，却也仅有一只体型较大、未来得及撤离的巨蟒被砸歪了头。
灵火将那巨蟒的鳞甲灼得漆黑，但似乎并未对其造成实质性伤害，巨蟒仿佛被激怒一般“嘶嘶”吐着蛇信，直立起身盯向那无知无畏的女子。
百里京正色道：“这些毒物皮甲坚硬水火不侵，放火没用，换赦生符！”
白竹烟理直气壮：“我不会！”
“……？”
敢情是半瓶子晃荡，这大小姐胆子也太肥了吧，出来凑什么热闹！
百里京眉梢直跳：“行了别砸了，待会儿我替你开道，你趁机驾马车冲出去。”
白竹烟：“我不会驾车啊！”
这人怎么回事，谁家大小姐用得着亲自驾车？
“那就给我坐好了别动！”百里京低喝道，随即挥起剑鞘拍向马腿外侧，骏马一声长啸，抬起前蹄向前狂奔。
白竹烟猛地向后倒去，慌乱间只得死死抓起驾前缰绳，勉强稳住身形不至被甩飞出去。
百里京纵身跃向前方，手中剑光飞旋，迅疾如电，肉眼只能得见数道残影，伴随着蛇蝎虫豸破碎的肢体，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白竹烟逐渐适应了飞速疾跑的马车，一手拉紧缰绳，另一手攒着符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放大感官捕捉着身周动静。
虽说符火烧不死这些东西，阻个一时半刻的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她看了一眼挂在腰间的双生铃，那银铃还是毫无动静，许是因为自己的性命还未受到威胁。
现下已过正午，那人走了大半日怎还未回来，莫不是出什么事了？
暮临朝，你在哪儿……
前方毒物仍无穷尽，百里京不过一个凡人，纵使剑术再高超，也终有力竭之时。
这可如何是好。
她实在恨透了这种什么忙也帮不上的无力感。
正在她分心之时，马车行进的右侧突然窜出一只百足天龙，红头赤足，背光黑青，张着硕大口器猛地朝她袭来。
白竹烟来不及惊慌，胡乱抓起一把灵符砸过去，火光堪堪将其逼退。
她刚要舒一口气，背脊却一阵瑟缩，马车猝然剧烈晃动，车顶竟缠上一条青灰巨蟒，悬在她头顶吐着冰凉蛇信，两枚毒牙泛着莹莹蓝光，猛地从上方扑向她！
白竹烟立刻去摸灵符，却不慎手中一滑，符纸飞散漫天，一张也没留下。
竟是避无可避了！
百里京还在前方拼杀，想要回来救她已是不及。
她下意识地闭上双眼，却听得腰间银铃发出清脆声响，那响声如神祇之音，轻轻敲在她心上，竟将慌乱与无措尽数退去，只留下一片清静之意。
与此同时，硕大巨蟒被整个扫飞出去，于空中化为齑粉，半点血渍也不曾留下。
冰雪之息萦绕鼻尖，白竹烟心中一顿，蓦然睁开双眼，身旁果然是那一袭不染纤尘的白衣。
她忽然有些想笑，好像从今往后自己的生命里，再也无需出现“害怕”二字一样。
她抬头看着那人，轻轻说道：“好巧啊暮道长，我一想你，你便来了。看来以后我要多想想你，这样你就哪儿也去不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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