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泥销骨（二）
百里京在这世间唯一的家也没了，留于此地恐无处落脚，白竹烟特地吩咐小二继续将客房留给他，并付了整整一年的银钱。
再怎么说，也勉强算是一处归宿。
城郊田陌，绿茵遍野。
白竹烟低着头跟在暮临朝身后，竟难得沉默起来。
她时不时偷瞄着那人的背影，心中仿佛有两只小鹿，彼此角逐，互不相让——
“他现在是你护卫，你躲他做什么？矫情，真给妖丢脸！”
“快闭嘴，这叫及时止损。”
“至多也仅有一个月了，好歹相识一场，只你一人辗转反侧怎公平？独苦不如众苦，当然要将他也拉下水，及时行乐懂不懂？给我上！”
“别自作多情，你看，他理你吗？”
“你不试怎知不行？待回了妖界，你自个儿后悔去吧。”
“那也比越陷越深的好。”
……
白竹烟被那两个声音吵得一个头两个大，一番天人交战后，终是忍无可忍，用力摇了摇头。
怂什么，讨不到好处，占点便宜也行吧，总不能只让她自己吃亏。
她故意忽略掉那个还在反驳的声音，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茶茶见她方才的动作，以为她那嗜睡的毛病又犯了，赶忙问道：“小姐累了吗？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没事。”白竹烟脱口而出。
眼见走在前面的暮临朝闻声微微侧首，她又忙不迭叹了口气，“唉，那日就不该弃了马车，如今想再找回也是难了。偏生驿馆又无空余，路途迢迢，咱们怕是要走上许久才能有个歇脚处。”
她故意说得大声，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
前面那让她弃了马车的人却并未在意，仍是一言不发地迈着步子。
“你看，他理你吗？”
方才那句话又不断回荡在识海中，白竹烟心下一恼，忍不住皱起眉。
不理我是吧？很好。
她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当即身子一歪，“哎呀”一声，脚下凑着田埂的坡度跌了下去。
“小姐！”茶茶刚要去扶她，却见她不住地给自己使眼色，似懂非懂地停了动作。
“道长，我摔倒了——”白竹烟冲着那个颀长的背影喊道。
直到此时，茶茶才明白了她的意思，只得将嘴边的话咽回去，暗自叹了口气，心中默念：不能多嘴，不能多嘴。
暮临朝停下脚步，视线落在她的脚踝上，立时看穿了这小把戏，“起来。”
“扭了脚，起不来。”
暮临朝：“你待如何？”
白竹烟弯起眉眼：“要不，你背我吧。”
演技拙劣。
暮临朝对于她这出戏的评价仅这四个字，也懒得与她计较，只轻笑一声：“授受不亲，这道理，大小姐该明白。”
“怕什么。”白竹烟笑道，“抱都抱过了，背一下怎么啦？道长行行好，别这么小气嘛。你若实在觉得不妥，我也不是不能再晕一次。”
她说着，身子便顺势倒下去，抱着头眯起眼睛喊道：“哎呀，头又开始痛了。”
暮临朝静静看着那故意倒在柔软草甸上的女子。
他心思缜密，自是察觉到她今日有些不大对劲，虽不知何故，但也绝非是身体上。
且不说她这演技半点诚意也无，单凭几日前自己才刚分给她的那许多灵力，便可确保她的身体无虞。
她体内的妖气早已沉寂下去，足以支撑到抵达酆都。
没了那妖气冲撞，即便禁灵印逐日黯淡，也不会对她的灵台造成影响，又何来头痛一说？
暮临朝微一挑眉，道：“请便。”转身就走。
茶茶跪坐在白竹烟身旁，看着渐行渐远的暮临朝，回头叹了口气：“小姐，人都走了，再不起来可追不上了。”
白竹烟这才睁开眼，坐起身一看，那人果然自顾自地往前走，穿过阡陌，转眼就要入了那远处的密林。
“他就这么走了？”她愤愤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叶，咬牙切齿道，“他就不怕我真出什么事？”
茶茶低着头小声道：“小姐的演技……连我都骗不过。暮道长何许人也，自是一眼便能识破……”
白竹烟猛地看向她，满是不可思议：“有这么差？”
茶茶抿着嘴点点头。
“岂有此理！”白竹烟颇有些越挫越勇的劲头，拔腿就往那人的方向跑去。
茶茶无奈地摇了摇头，也提着裙子追过去。
白竹烟憋了一肚子话，在心里将暮临朝骂了个遍，临到跟前时，却一句也说不出了。
那人像是早就知晓她会自己跟上来，毫不在意似的，连余光都不曾施舍与她。
你看，果然是自作多情。
听闻修士登了仙途，俗世的儿女情长便可悉数舍去，心归天地间，从此斩去羁绊，无忧亦无怖。
他这样的人，仿佛生来便是清风霁月的谪仙，与七情六欲半点沾不上边，终有一日登临至高境界，眼中可容万物众生，却绝不会在这众生中多做停留。
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去招惹他，弄不好，连小命都会给赔进去。
得不偿失啊。
白竹烟不由喟然，心中刚冒出的一点苗头，就这样被强压下去。
她无心再多做试探，安安静静跟在后面，继续沉默着。
只是这沉默也并未持续太久。
白竹烟幼时没少挨罚，最擅安慰自己，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没多时便想通了。
她心道：也罢，我与他终归殊途，如先前那般相处，好像也挺不错？
茶茶紧紧抿着嘴，看着自家小姐脸上的这一波三折，心中惶惶不安。
小姐她……没事吧？
只听那自诩豁达通透的白大小姐蓦地说道：“哎，你和那个臭……百里京，是怎么认识的？”
默了半晌，暮临朝终于开口：“他救过我。“
白竹烟睁大了眼睛：“你明明这么厉害，怎还需要一个凡人剑客相救？”
原来臭酒鬼之前说的，都是真的？
“他虽是凡人，对于剑道的领悟却不输玄门剑修，一身剑意可破苍穹。“暮临朝语气疏淡，眉眼间却隐隐有叹惋之意，“只可惜终是心有牵挂，难以更进一步。”
白竹烟微怔。心有牵挂，是说他的父母吗？若无牵挂，是否就会如眼前这人一般冷情寡欲？
她不懂剑道，却也听说过，在此道有大成者，心中除了剑便再容不下其他。
她突然觉得百里京止步于此也挺好的，起码还有人情味，不至于将自己拘于云端。
云端风光无限好，只是太过孤清了。
她语气故作轻快：“原来如此。想不到他看似洒脱，心中却还有这般情义，如今孑然一身，也不知日后又会向何处漂泊。恐难相见了。”
暮临朝略微扬起眉梢，“你还想见他？”
“是啊。”白竹烟点头道，“他这人虽嗜酒成性，但为人仗义，倒也还算有趣。”
来浔阳的那日，暮临朝不在，一路都是他竭力相护，面对虫潮全然无惧，也没将她丢下独自逃亡，够义气。
自那时起，白竹烟便将他视作朋友。只是碍于自己此行的目的，并未挑明罢了。
见暮临朝又不作声，白竹烟随即转了话题：“哎，走了这么久，怎还没见着你那小师弟？”
与百里京作别后，她三人便先行出了城门，而原本跟在后面的小弟子却不见了踪影。
暮临朝淡淡说道：“他太招摇，许是绕路了。”
白竹烟撇撇嘴，招摇这词明显更适合他吧？
彼时被指招摇的小弟子，正用着隐身符慌不择路地往城外赶。
自从上次青雪鸟现身，引来大量百姓围观，源轸这张还算清秀的少年面孔，便被大伙儿记住了。
一个时辰前，他与暮临朝在客栈大堂等人，临到末了，却被自家师兄一把推了出去。
围堵在大门外的众人虽不敢上前，却也令其寸步难行。
源轸只得硬着头皮将他们引去北城门，将师兄一行要去的西城门让出来，再绕远去与他们汇合。
他一边胆战心惊地引路，一边还生怕人多踩踏，成功出了城已是不易，谁知北门与西门间隔着一片荆棘林。
小弟子灵力尚未恢复，不敢大肆浪费。他担心路上有变，只好紧着隐身符去用，如此一来便无暇毁去荆棘钩刺。
源轸艰难穿行其中，浪费了不少时间。
他脸上挂了彩，扎好的发束被勾出几缕，连身上的衣袍也被划破几处，好不狼狈。
白竹烟见到他时，差点以为他招摇过市被人打了一顿，颇有些惊讶。
源轸脸皮薄，看她如此反应，腾地红了耳根。
他理了理自己的衣冠，赶忙行礼道：“师兄，弟子愚笨，来迟了。”
暮临朝略微一点头，习惯性地甩去一道净尘符，将他衣袍上沾染的草汁和泥泞除净，随即转身继续前行。
这一举动却使得源轸更加无措，惶然低下头。
白竹烟将他的模样看在眼里，上前拍拍他的肩，安慰道：“别怕，他这人就是这样。来得一点也不迟，快走吧。”
她脸上带笑，源轸一看便低下头错开视线，更加不好意思起来，“……是。”
白竹烟几人尚在密林入口，小弟子来得的确不算迟。
与田陌小道有所不同，这密林中遮天蔽日，日光难以洒下，竟连空气都有些污浊混沌。
白竹烟心下生厌，抬手挡住口鼻，忍不住去看暮临朝。他这样爱干净的人，对此间浊气却似毫无反应一般。
她心中正疑惑，却忽地意识到这难闻的气味并非浊气，而是妖族堕魔散出的阴腐之气！
为防堕入魔途的妖对同族大开杀戒，妖族天生便将这气味刻入骨髓。也正因此，这阴腐之气于常人难辨，对妖族而言却十分明显。
怎会有妖族在人间堕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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