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桃花雪(一)
《濯枝雨》/金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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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枝迷迷瞪瞪的,看见斜斜的乌金从西边的棱花窗格里照进来,照的地砖黑油瓦亮。
几双青布粗鞋匆匆走过去没发出一点儿声响,却扑起了一阵细密的灰尘在四处飞舞。
卓枝眼前有几道朦胧的身影影影绰绰的,她使劲睁大眼想看个清楚。
猛的,眼前遮挡的薄雾散了,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顿时心惊。
泛着银光的剃刀利索的从跪着的人头上划过,屋里静谧一片,只有青丝落地的“簌簌声”响个不停。
卓枝觉得自己一颗心被猛的揪起来又被狠狠扔到地上用鞋碾碎,她本想大叫制止,嗓子眼儿里却好像堵了一团烂棉花,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她急的快哭了,可身子也动弹不得,只剩下满腔的话在她头脑子里撞来撞去。
卓枝泪眼婆娑看着被摁在地上剃发的背影,心里一遍一遍的念叨着:荣娘娘,您不是答应我带发修行,好等我年满二十一岁从紫禁城出来,就来庙里接您家去吗?
剃刀刮过发根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像一把把小刀扎进卓枝的心窝里。
她使出了浑身吃奶的劲,才终于勉强从嗓子眼儿里发出了猫儿一般的呜咽声。
可只是这一声,就把她猛的从梦魇中拽了出来,睁开双眼。
卓枝还是维持着睡着时的姿势,侧卧着身子,双腿微微蜷缩起来。她轻轻的,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揩了一把额上的冷汗。
还好是个梦。
她微抬头看了眼外头,此刻已经有了蒙蒙亮光透过了新糊的窗纸,天快亮了。
大通铺里此起彼伏着轻柔的呼吸声,卓枝睡不着了,又不愿搅人好梦,于是蹑手蹑脚的起身套上厚实的夹袍子,从枕下摸出打了一半的络子掀帘出了他坦1。
冬日的北京城干冷干冷的,这才刚进了十月份,就已经冷的让人难以忍受。
卓枝一从暖和的他坦里出来,被迎面灌过来的冷风给冻得一缩脖子。
她被风吹的眯起眼来。天儿真冷啊,就像是被人猛的扯开衣服塞进去一块儿寒冰,冻得她骨头缝里都开始冒寒气。
紫禁城的风就像紫禁城里的人,霸道,无情,也不懂什么是温和友善。
算算日子,卓枝已经跟着齐军进宫快两个月了,可还是没习惯的了这干冷的风。
廊子下零星的几盏羊角灯被风吹得垂着脑袋摇摇欲坠,只剩下尽头的铜茶炊还有火光。卓枝快步走过去寻了处避风的角坐下,就着炉子底下的火光接着打手里的络子。
她的手指生的好看,白净匀直,不像是宫女的手,倒像是个保养得宜的主子。
干净圆润的指甲映着炉里的火光上下翻飞,手里的络子逐渐有了形状,是朵荷花。
卓枝一边打络子,一边又回想自己刚才那个梦。
虽说荣主儿性格古怪,这几年年龄大了更加的难伺候,但好歹心肠不坏,从冷宫里头缺衣少食的也愣是想方设法把她给从小养大了。
卓枝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跟荣主儿分开这么久,说实话,怪想她的。
卓枝叹了口气,自己进了这高墙林立的紫禁城,就好像是鸟折了翅膀。荣主儿当初被送进了热河的寺庙里,她没法儿知道荣主儿的近况,也没法儿给她递话。
她现在只求荣主儿千万记得分别时自己对她说过的话:好好保重身子,好好保住头发,等个三四年光景自己就能出宫去接她了。
微弱的火光抵挡不住汹涌的北风,卓枝的手指开始发僵,她停了动作把手靠近火苗烘着,自己又幽幽叹了口气,呵出一团白雾。
努力干活使劲攒钱吧,卓枝想。荣主儿费劲巴拉的把她养大,如今西越国没了,荣主儿家里人也早都没了,她总得好好地奉养荣主儿晚年才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她又自嘲的笑了笑,真行,自己在西越国的宫里长到十七岁,这回又换了个更大的宫里继续住着,自己长大这么大还从没见识过外头老百姓的生活。
这话要是说给旁人听,旁人准笑掉大牙:一个宫女儿,把自己说的跟宫里的公主格格金枝玉叶一样,蒙谁呢!
不过好在现在是有盼头的。
原先在西越国,她是跟着荣主儿待在冷宫里,暗无天日缺衣少食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可是现在是在大齐的紫禁城里,齐人还算仁慈,宫女儿年满二十一就能出宫去,这也是卓枝当初义无反顾跟着齐军北上的理由。
风小了,卓枝靠着炉子迷瞪了一会儿,等再清醒过来,眼前立了道人影。
她猛的回过神来,赶紧站起身对眼前人蹲了个安:“给昭姑姑请安,姑姑吉祥。”
昭辛也是刚起身,拂了拂鬓边的碎发冲卓枝抬了抬手:“起咯。怎么这会子就起来了?离起床的点儿还有段时候。”
卓枝站直身子,眼微垂着:“回姑姑的话,奴才叫梦魇着了,出来透透气。”
昭辛了然。
她知道卓枝是从西越来的,虽说这回西越归降,大齐没费一兵一卒,老百姓非但没受罪还在街上兴奋的奔走相告,但到底是国没了。十来岁的丫头片子跟着齐军从最西南的地界儿一路北上,这背井离乡的,梦魇也是寻常。
昭辛一眼瞧见卓枝手里露出来的络子边,指着问她:“在打络子?瞧着倒是个好把式,只是要仔细着眼睛。”
“谢姑姑关怀,”卓枝又蹲了蹲,这才将手里的络子双手呈到她眼前儿,“前儿瞧着姑姑香囊的络子有些旧了,正好手里有把子线,就想着给姑姑打一个新的。只是平日里学规矩事情多,拖到今日还没打好。”
昭辛是内务府里掌仪司的大姑姑,一拨拨的秀女宫女从她手底下过,见过爱钻营奉承的人也不少,可像卓枝这样的倒不多见。
她只是站在那里,用最温和平常的口气说出这些话,像在说一件最稀松平常的家常事,让人听着受用,觉得妥帖,丝毫没有什么被溜须巴结的不适感,反倒像是一泓清泉浇到一块干土上,让人心里对她生出些怜惜和谢意。
昭辛久不去接那个络子,卓枝也不觉得有什么下不来台,两只手依旧稳稳当当的托着络子,不见一丝颤抖。
卓枝站在炉子旁,炉子里头摇曳的火苗映在她脸上,给她白玉一样的面庞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从从容,施施然,带着一身与生俱来的气度和闲雅。昭辛竟恍惚觉得自己这个大姑姑在她面前有些气短,自行惭愧。
她笑了声接过络子,左右翻看了一圈,十分满意的笑着说:“难为你还想着。你们这拨这么多宫女,倒是只有你瞧见我的络子旧了,是个细心的。”
“谢姑姑夸奖,这是奴才的本分。”卓枝还是从容平静的模样,没见着一丝窘迫。
这一拨进宫的宫女不光有西越来的,还有一部分是旗上的官女子,为的就是给不久之后的敬仪长公主大婚调理人手。这么多的宫女一起学规矩,卓枝是其中的佼佼者。
昭辛是知道她的,听说迄小儿就在西越的冷宫里头伺候,照理说应该不如那些在主子们身前得脸的宫女们规矩好。但卓枝就是能吃苦,话少,脑子也灵光,心里留意着姑姑们的一举一动,自己狠得下心对自己,没多久就成了这拨宫女里头的拔尖儿。
他坦里头有窸窸窣窣的起床声传出来,昭辛将手里的络子递回给卓枝:“那我就等着你的新络子了。”
卓枝应了一声,把络子放进内襟里头去了。
昭辛心里感叹一声,这才是天生适合宫廷的人。
昭辛从掌仪司待了快十年了,从她眼皮子底下过去的宫女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她看人一向很准,眼前儿这姑娘的造化,大着呢!
说了这会子话,他坦里头的宫女都起身收拾爽利出来给昭辛请安了。
照旧是忙忙碌碌的早晨,烧水、洒扫、听训。一直到了日头出来,昭辛才拍拍手说:“行了,都用饭去罢。”
宫女的饭食算不上好,但是也不差。冬日的早晨就是一锅简单的薏仁米粥,扁扁的粒儿熬得晶莹剔透,黏稠香甜,再一人配上个香酥的麻酱烧饼。
卓枝是个容易满足的人,她觉得现在跟在冷宫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比,已经算是好到了天上。
吃了饭照例是学规矩,不过今日没学多一会儿,卓枝就被大宫女缙云从院子里给喊了出来。
昭辛立在掌仪司的偏殿前头,指着缙云手里的两个托盘对卓枝说:“你跟着缙云往北边儿四执库去一趟,把永和宫慎妃娘娘新裁的冬衣和首饰取回来,明儿给送过去。”
宫里规矩大,宫女行走不能是单个儿,最少也得两个人同行。卓枝接过其中一个空托盘,应了一声,接着随缙云出了内务府。
她老实的跟在缙云身边,看着面上平静,实则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正在活蹦乱跳。她来了两个月了,还是头一遭出内务府的大门,怎么能让她不兴奋。
身旁没了管束的姑姑,缙云也松泛了不少,两人沿着长长的甬道一路往北去。
今天是个大晴天儿,阳光照在金色的琉璃瓦上泛起一阵阵刺眼的金光。缙云边走边给卓枝低声讲这些地方的名字,卓枝听得认真。
“前头就是主子爷的养心殿了,”缙云的身子绷起来,声音也低的仿若蚊呐,“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头来,仔细不要冲撞了御前的人。”
话还没说完,就瞧见前头隆宗门上的太监跪了一地。
缙云反应快,扯着卓枝的袖边到墙边上跟着跪下,头深深地伏下去。
卓枝一时没反应及,头还没来得及低下去,就看见两道挺拔的身影从西边往隆宗门去,后边还跟着一溜太监。
左边那人个子更高一些,穿一身玄色的常服,胸前绣着一团金色暗纹。卓枝离得远,看不清那是龙还是蟒,只觉得他胸前的团纹合着金色琉璃瓦的金光直直刺进她的眼中。
那人轮廓依稀,但那通身内敛又逼人的气派和睥睨一切的气度让卓枝呼吸停滞。
一别经年,他个子高了许多,身量也挺拔了许多,可卓枝还是轻而易举的认出了他的轮廓。
她终于找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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