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还能是谁,张老二吧,还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设的,这回去得算他一份功劳。”
阿琼被紧紧的箍在收得极小的绳网里,身体因为极度紧绷后的放松而瑟瑟发抖,几条尾巴从网中漏了出来,随着吊网的摇动一摆一摆。
几人将绳索拆下来,仔细的用麻绳将它全身捆得严实,勒得它眼眶泛红几乎喘不上气要窒息,一只尾巴不上不下的折在里面几乎欲断。他们提着它往回走,打算料理完那只虎再带它回去。
其中一个看着垂下来的月色的亮丽尾巴,有些手痒,顺手一薅。他丝毫没有留劲儿,扯下来一大把绒毛,剧烈的疼痛从尾巴袭来,阿琼几乎觉得那根尾巴被扯掉了。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阿琼重重摔在地上。
被绑成这样,哪怕插翅也难逃,他们并不担心这个小猎物会逃走,但还是把它放在待解剖的巨虎旁边,盯在眼皮子底下。
夜色渐深,他们加快了动作,要在天亮之前赶回去,因为白天还有农活等着他们。妖兽的皮与骨肉固然能换得些钱财,到底不足以维持整个村子的开销。
喻迢从阿琼的尾巴里走了出来。事情实在突然,也实在凑巧,一时之间让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但眼睁睁的看着阿琼像森一样步入死亡,是他绝对不能允许的事。前者他已然无能为力,可后者他一定要竭尽全力保护下来。
在他们面前带走阿琼不太现实,恐怕一有动作,阿琼就会立刻惨遭毒手。
如果让阿琼变成人呢?
这些村民在这些日子里热情、善良、好客,纯挚朴实,忠厚仗义,同时具备所有农人的美德。除了面对妖兽时表现出的近乎偏执的血腥仇恨之外,几乎没有别的缺点。
如果让阿琼变成人形,告诉他们自己绝对没有恶意,让他们知道,所谓妖兽根本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它们也有人的思想、人的感情,那他们会不会因为这段时间有血有肉的相处而心软一些,手下留情呢?
金石碰撞的声音响起,肉沫横飞,是他们开始敲击,试图打断老虎的腿骨了。
一声,又一声,就响在喻迢耳边,伴随着的还有这只老虎细微的颤抖,很小的抖动,却被喻迢收入眼底。
它也是会说话的,活泼生动的说话、跳跃、奔跑,声音震天,就是逻辑呆呆的,有时候不讲道理,像是个孩子。
可更多的时候,它心思细腻,会隐秘的撒娇,会期期艾艾让喻迢摸一摸它。
恍惚间,它躺在那里,就是一个正在被尸解的人,用最后疼痛的颤抖哀鸣着控诉。
喻迢不敢赌了。
他弯下腰,手有些抖,想摸一摸这根本无辜、却因怨毒的偏见与无理的迁怒躺在这里的生灵,课到最后还是因为这满身的伤痕而无从下手,不知道碰哪里才不会触痛它。
虽然他的知识告诉他,受了这种程度的伤,寻常的疼痛或者触摸,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了。
趴在地上,气息本来将要断绝的老虎,却微微睁开了涣散的金色眼睛。它什么都没有感受到,冥冥中却有什么声音在叫它:
醒一醒,醒一醒,醒一醒。
于是它醒来了。
其实就像喻迢心中想的那样,它已经感受不到痛了,重复地伤害很早就损伤了它的神经,这些打击下的震颤只不过是身体遭受重击后,神经抽搐的自然反应。
它的视线也有些退化了,迷迷蒙蒙的看不清东西,其中有一只被尖刀划破,鲜血淋漓的,完全丧失了视物的能力。
可它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
它眨了眨眼睛,失血过多让它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有点弄不清楚现在的情况,视线转向被捆绑在一边的小狐狸时,它一下子心脏骤疼缩紧,因死亡逼近而一团混沌的大脑也有了几分清明。
他们、也被抓了吗?他喜欢的人类,也要像他一样,遭受这些吗?
不知道哪里出了变故,这只他们以为马上就要死去巨虎,竟然缓缓站了起来。
它浑身都是血窟窿,皮肉分崩离析,白骨暴露,遥遥望去仿佛一个巨大的可怖皮架,或是怪谈中的活尸。
在所有人不可置信的恐慌目光中,它迅速地咬起地上的阿琼,背起喻迢,飞快的往前方跑去。
速度之快,几乎让人不能将它和刚刚还奄奄一息垂死在地的凶兽联系到一起。
“它们是一伙儿的,保不齐是那狐狸使了什么妖术,不要怕,我们上!”
领头的健壮男子回过神,对着还惊骇着发愣的众人大吼道:“不能让它们跑了,我们保护的可是一整个村子!大家一起追!”
“追!”
森低垂下巨大的头颅,将含在嘴里的阿琼吐出来放在地上,接着微微侧身,身体倾斜着让喻迢安稳的滑下来。
然后这只残缺空架的老虎轰然倒地,像是一幢衰朽的老屋,尽力为主人抵挡了最后的一场风雨后散架了,再也无力支撑自己。
一路上它没有流血,因为它的身体里已经没有更多的可以流,所以应该不会那么快的就被追上。
它们已经到了森林深处,它的巢穴旁边,森安心的想着,在这里,喻迢应该是安全的。
它安心了。
然后心底油然而出一种疲惫。来自这段时间所受到的折磨,也来自人生中最后的奔跑。它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了,只是还有点遗憾。
其实那天它早早的出去,是又去把自己洗的干干净净、找到了各种花丛滚得香香的,去讨喻迢喜欢的。
它知道喻迢是喜欢的,喜欢的话,也许愿意摸摸它,把头埋进它最柔软的肚皮。
它还把皮毛晒得干爽柔软,在阳光下烁烁发光,满意的不得了,绝对不会扎到人类柔软娇嫩的手。
可惜还没来得及让他看到,意外就出现了。
以后也来不及看到了。
喻迢捡起昏迷的小狐狸,站到了它的旁边。
他也知道,这只老虎快要死了。这只曾经撒娇要做他的朋友的、像热烈暖阳一样围绕着他的老虎,燃烧自己最后一刻的生命,救下了他和阿琼。
他眼瞳干涩,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不知道能做些什么,不论做什么都显得太苍白了。他只能动动嘴唇,最后说了句干涩的“谢谢”。
这样的感情有些太沉重、太惨然了,在这样的时刻沉甸甸的压着他,让他喘不上起来。
老虎的眼睛眯起来,不知道是因为愉悦,还是因为没有力气睁开。它想晃晃尾巴,可晃动起来的只有被斩断的尾巴根:“不用谢。”发出来的只是有些嘶哑的气音。
它竭力逼出声音,强迫自己说出话来,一句是:“别抱它。”
它发出了声音,细小的,残败的,破碎的,像是漏了风的陈旧风箱,但好歹能听得清,让它觉得很满意。
喻迢慢慢弯身将小狐狸放下了。
老虎带着伤痕的脸笑了一下,隐约露出嘴里血淋淋的洞。它浑身是伤,面目全非到狰狞,没有初见时万分之一的斑斓美丽,让人看着就心悸。
它小心翼翼的提出最后一个曾经很多次提过,但都因为各种原因被拒绝了的要求,意识彻底开始模糊。
“摸……摸我吧。”
在最好看的时候没有得到的东西,它现在也不抱有希望。
只是难过,还有点遗憾。
一只手静静地触上它的额头,颤抖着温柔的向后摸。
它满足的心底喟叹一声,沉甸甸的心一下子散落、轻飘起来。
森努力的使出一点力气,向前轻轻的顶了一下作为回应。
很开心。
“嗯……”
它发出最后一声□□,像是小猫乖巧窝在主人怀里午睡时不自觉的呼噜,恬静的彻底闭上了眼睛。
一滴眼泪兀的砸在还抚摸着巨虎的手上,静悄悄的,没有声音。
喻迢竭力想将森的遗体隐藏起来,他不愿意看到它曝尸荒野、被野兽撕扯分食的场景。
看起来很大的一只,却远没有想象中的重,阿琼帮着他一起,将它运回了最近的洞穴,用巨石将入口堵住了,让它在这里安静的长眠。
一切结束之后,反而心底一片空茫,回忆过去的那几天,好像是一场梦。
要细说来,分明和自己是同类,给人的感觉却像是误入了画皮的村落,无意中与恶鬼相处良久。
为什么呢?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喻迢看着身侧神情恍惚的阿琼,想到躺在洞穴中的森,眼角还泛着红,心中一片苍凉。
这些有了灵智、能言能思的妖兽,其实和人无异的。它们心存良善,也懂疼痛,怀揣着一颗赤子之心,却会被不分青红皂白的扣上灾厄的帽子、接受无穷无尽的折磨绞杀。
不辨善恶不容是非的虐杀,看在他的眼里,是在杀人。他们在杀人,却浑然不觉自己是在杀人。
喻迢抬头看天,只看到了遮天蔽日的树冠,不见一片云彩。
接二连三的冲击与悲切,让他有些晕眩无力。
这到底是个怎样的世界,它所孕育的,又是怎样的人和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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