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小桥村,刘大河家。
李雪梅手里拿着一叠钱,一遍一遍的数着。
“这几年,几个闺女儿子结婚,咱们家开销不少,现在家里只剩一百来块,零钱我留下,这一百你揣在身上,明天带着老娘去城里医院。”
她眼角皱纹明显,脸上带着岁月风霜的痕迹,生育了几个儿女,身材仍旧瘦瘦小小,一看这些年就没少操劳。
刘大河心微微有些酸:“要不……”
“那是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的娘,就是砸锅卖铁,咱也要带她去看病。”
夫妻多年,李雪梅知道他想说什么,未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
自家男人,她是了解的,如果这次不带老太太去城里看病,他这心里一辈子都会过意不去。
两个儿子儿媳一言不发,有好几次都想出言阻止。
可当家的是刘大河夫妻俩,他们根本没有说话的余地。
“饭吃了就去老二家商量明天进城的事吧,别耽误了娘的病情。”李雪梅说话温温柔柔的,一点不像黄秋菊那个大嗓门。
刘大河握了握她的手,夫妻俩对视一眼,一切都在不言中。
晚些时候,刘大河去了刘大江家里,他去的不巧,刘大江一大家子正在吃饭。
几个小辈看见他倒是点头问好,刘大江和黄秋菊夫妇也没问他吃了没有,只说老太太吃了药在睡觉。
这些年兄弟俩都这样不冷不淡的过来了,刘大河也没放在心上,转身就进了老太太的屋子。
临近傍晚,天还没有完全黑透,黄秋菊舍不得给老太太房间点灯,刘大河进去的时候屋里光线已经非常暗淡。
唯有窗户那里透了点零星的光。
半眯着的周念慈听到脚步声,睁开眼,往外头看了一眼。
屋里黑黢黢的,她眼睛又不好使,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大江,是你吗?”
刘大河张张嘴,刚想说不是,周念慈又有气无力道:“把门关上,我有事跟你说。”
刘大河不知道他老娘有什么事要这么神秘,但还是听话关上了门。
等他再次站在周念慈床前时,老太太又对他说道:“我有点东西放在那件蓝色衣服的包里,你去帮我拿出来。”
刘大河压下心头的怪异感,把老太太那几件稍微体面一点的衣服拿出来,挨个摸了摸包,最后终于摸到了老太太说的东西。
单从手感上来看,这东西好像就是块普普通通的布,只不过布里面应该包着什么东西。
“这里面是什么?”他说话的时候故意压着嗓子。
身心倍感疲惫的老太太没听出他与刘大江的不同。
“这些我这些年攒的钱。”
周念慈这辈子一共生了七个孩子,活下来的有五个。
除了刘大江刘大河,她还有三个女儿,都嫁去了外村,逢年过节,女儿都会给她置办衣服,或者给她点钱做平时零花用。
前几年她身体不错,自己也能下地干活,零七八碎的也攒了一些钱。
“到时候你们哥俩带我去医院,这钱就当是你出的。”
刘大河眼睛瞪大了些,他有些艰涩的开口:“那大哥那里……”
“别让你大哥知道。”
老太太说完,又重重喘了喘气,虽说吃了药,她胸口还是不太舒服。
人仿佛是越老越怕死,她都这么大的年纪了,本不该再拖累自己的孩子,可是一想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老太太就畏惧得很。
她不想就这样死。
她知道刘大江怕花钱,不肯带自己去医院,所以宁愿把自己攒了多年的钱拿出来。
刘大河攥着钱的手有些用力,脸色也有些惨白。
他想不通,都是老太太的孩子,为什么她就不能一碗水端平,非要这般偏心呢?
远处孩子的打闹声穿到刘大河耳里,使他脑海中浮现出很多往事。
其实老太太也不是一开始就那么偏心的。
在他十来岁之前,老太太对他和刘大江没有明显的差别,她对他们兄弟俩一视同仁,很多时候起了争执,若是刘大江的错,她也会狠心批评,打他手心,家里吃的穿的,她都是一式两份,从没让兄弟其中一个寒心过。
那时候,他和刘大江兄友弟恭,关系也不像现在这般僵硬。
她的偏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年幼的刘大河毫无所觉,当意识到母亲和对自己和弟弟的态度不太一样时,他与母亲的关系已经降到冰点。
至今刘大河都想不通疼爱自己的母亲,为何会性情大变,使得他们母子三人的关系走到了这一步。
家里的妻子勤恳持家,一年到头都舍不得为自己添件新衣服,为了替老太太治病却毫不犹豫拿出所有积蓄。
这些年,他们一大家子任劳任怨,对周念慈十分孝顺。
可他的好母亲,却私下把钱交给刘大江,甚至还要瞒着他,倒显得他像个被合伙算计的外人。
悲愤交织的他看着老太太那张浮肿的脸,多年来受的委屈和痛苦迷失了他的心智,他抬起手,捂住老太太的口鼻,看着她无论怎样挣扎都发不出声音,心中只觉畅快。
一滴热泪滑到他手中,刘大河猛然惊醒,看着出气多进气少的老太太,突然间就泣不成声。
他用力抽了自己两个耳光,狠狠唾骂了自己是个畜生。
他伸手探了探晕过去的老太太的鼻息,倏地松了口气,等老太太的呼吸逐渐平稳,他揣好钱走了出去。
“明天就送妈去医院。”
在刘大江和黄秋菊要反驳的时候,他又道:“钱我一个人出。”
说完,也不顾刘大江一家人是何反应,两步跨出了门。
……
林照辉早就猜到了要出事,但他没想到这事会来得这么快。
仅仅只过了五天,刘大江就找了上来。
所谓是来者不善,他这次是来找林照辉算账的。
林照辉去的时候,村口站着两波人,女的双手叉腰,男的手里拿着锄头扁担类的农用工具。
双方气氛紧张,若不是两方的支书正在中间交涉,保不准现在就要打起来。
矛盾一触即发,林照辉看到都吓了一跳,他还没真经历过这种场面。
见他来了,一群男知青和林岗村的人把他护在身后。
“林知青,你别出去,等会儿谁要是敢过来,我们一定揍他。”
赵大海拿着根扁担像护犊子的老黄牛,竭尽全力保护着林照辉的安全。
“咱林岗村的地盘,没道理让他们来撒野,林知青你不要怕,有我们在谁也不伤害不到你。”
林照辉心里有些触动,平时除了看病,他和这些村里人交集并不深,看到也顶多就是打个招呼,点个头。
但是真有事找上来的时候,这些平时不言不语的汉子和这些和善可亲的婶子,一个个都站出来替他出头。
陆兴安悄声在林照辉耳边说道:“不要急,等支书拖延一下时间,向东已经去公社找人了,等会儿武装部那边肯定会派人过来。”
两个村子发生械斗,可不是什么小事,必须要有民兵来压场子。
“庸医杀人,林照辉,你赔我妈命来。”刘大江看到林照辉的身影,便厉声急喝。
有人拉着林照辉不让他出去,林照辉抬了抬手:“没事,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
刘大江是个色厉内荏的,这会儿看起来凶神恶煞,但真动手,他肯定不敢。
不过在这种环境下,人的大脑很容易不理智,情绪上头,干出什么事都不好说。
林照辉看似往前站了些,实则旁边护着他的两个人一直都是寸步不离,那边若是有什么动作,这边的反应只会更快。
“你让我赔命,总得让我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说道:“发生了什么,你自己会不知道?我妈喝了你药之后,病情加重,第二天就走了,你赔我妈命来。”
她说完,旁边另外两个女人也跟着哭了起来。
这几个人是周念慈的女儿,一群人在刘大江家办完丧事,就被刘大江夫妇煽动,来找林照辉的麻烦。
说来也是奇怪,女儿和小儿子都来了,偏偏刘大河没来。
“庸医,你就是个庸医,像你这样草菅人命的大夫,就应该砸了你的招牌,把你拉去批/斗。”
“放你爹的屁,你聚众闹事,你才应该被抓去批/斗。”
“俺们林大夫医术可好,你们红口白牙别想冤枉人。你们夫妻俩狼心狗肺,心肠歹毒,这方圆十里谁不知道,说不定你老娘就是被你俩气死的。”
不得不说,她这话在某些地方也算是真相了。
黄秋菊不乐意了:“你这贱蹄子,再空口污蔑我们夫妻俩,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她也知道空口污蔑。
一个逻辑清晰,一个只会咬牙发狠,这一局,林岗村的婶子胜。
“周婆婆得的是心脏病,确实受不得刺激,我不是都跟你们说了不能让她动气吗?”林照辉这话说得像是坐实了周老太太的被气死的一样。
那婶子听到他这么说,更来劲了:“是吧,这黄秋菊可不是什么贤惠媳妇,跟老大家的比那可差远了。我听他们村里人说,老太太在她家,饭都不敢多吃一口,黄秋菊动不动就骂她,给她气受,我要是摊上这样的媳妇,我也得气死。”
这婶子战斗力很强,句句都直指要害。
黄秋菊恼羞成怒:“那你怎么还不死,你们林岗村的人和这知青蛇鼠一窝,没一个好东西,今天我们必须替我婆婆讨个公道。”
这地图炮开得,林岗村的人老想揍她了。
林照辉叹了口气:“周婆婆来我这里看病的时候,我就跟你们说过,她那病拖不得,要尽快带她去城里。我是给她开了张药方,可你们是回自己村里抓的药,你们非说我的药吃死了人,这可真是太冤枉人了。”
“什么,林大夫药都没开,那你们是怎么好意思来闹事的!”
刘大江梗着脖子脸涨得很红:“药没开,药方是他开的,反正他脱不了干系。”
这就是直接不要脸,说什么也要赖上林照辉了。
这时,小河村的大队长和赵保国朝着林照辉走过来了,赵保国黑着个脸,看来是没谈得拢。
那队长也皱着眉头,揽着林照辉的肩膀道:“林知青,我们到那边去,我有话对你说。”
林照辉挑挑眉,这话一听就有些不妙。
离开闹哄哄的人群没两步,小河村的大队长先做了个自我介绍:“我是小桥村的生产大队长刘满仓。”
一听他姓刘,林照辉就知道他是偏向哪边了。
“林知青啊,要不咱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用温和一点的手段把这事解决了,两个村这样闹着多难看啊。”
这人长得比赵保国慈祥一些,却一点也没有赵保国顺眼。
林照辉不懂就问:“怎么个化小法?”
刘满仓道:“不管怎么样,这人毕竟是死了,自古以来,咱都讲究一个死者为大,你吃点亏,赔点钱把这事了结算了。”
林照辉差点就气笑了。
自己村里人不要脸没事找事,刘满仓这个当支书的不管就算了,竟然还合伙给他施压,让他把这事认下来,这天下哪有这样的事,真当他是任人拿捏的冤大头?
“你是聪明人,聪明人就该干点聪明事,他们都是些五大三粗不讲理的,这事闹大了对你不好,干脆赔点钱把事了结算了。”
一旁的赵保国很生气:“你们这些狗杂碎是不是看小林年纪小,又是外地来的,所以好欺负,不是他做的事情,也让他认下来,我呸,你们休想。”
刘满仓双手背在背后,瞥了赵保国一眼:“老伙计,不是嗓门大就有理,人家死了老娘,这事闹得不好,咱都要被批评教育。”
在他看来,林照辉早点认下这事,对谁都好,省得刘大江夫妇闹事。
林照辉满脸纠结,最后弱弱开口:“那你说赔多少钱合适?”
赵保国含着烟管,好几次都想开口。
刘满仓当做没看到,招手把刘大江叫了过来:“大江,林知青问你要他赔多少合适。”
听到这话,刘大江双眼放光,毕竟他今天来这里的目的不就是这个吗?
他在林照辉身上打量一圈。
这城里来的小白脸,穿得干干净净,又很讲究,肯定是个有钱的。
于是他把心一横,狮子大开口道:“少说也得一百块。”
“啥,一百块,你这个狗东西怎么不去抢。”赵保国举起烟管就想敲他的头。
刘大江躲在刘满仓背后,仰着头道:“少一块都不行。”
林照辉道:“好歹是条人命,一百块怎么行,就五百吧。”
刘大江一把拉开刘满仓:“五百,你要给五百?”
他激动得说话都有些哆嗦。
“怎么,你嫌太多。”
刘大江脑袋摇成拨浪鼓:“不多,不多,这可是你说的,这么多人都听到了,你要是敢使诈,我们可不会放过你。”
林照辉适时表现出无奈和难过:“我手里头没这么多钱,你得给我点时间筹钱。”
刘满仓问:“那你要筹多久?”
“最多三天我父母就会寄钱过来,三天后我亲自送到你们村里。”
刘大江思考了一下,虽然他迫不及待想马上就收到钱,不过这会儿林照辉明显拿不出来。
等三天就能有五百块,这买卖不亏。
刘满仓是个严谨的,有这么多证人在,他还是拿出自己办公的本子,让林照辉写了个欠条。
林照辉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道:“这欠条就先由刘队长保管,你可一定要放好,我到时候只认欠条不认人。”
刘满仓点点头:“贴身收着,你放心。”
两边达成协议,刘满仓领着人回村,一路上,刘大江和黄秋菊走路都感觉是飘的。
“各位姐姐放心,这钱到手了,肯定少不了你们的。”
周念慈几个女儿还沉浸在悲伤中。
“赔钱又怎么样,咱娘是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呜呜呜,就这么放过他,老娘死得实在是太冤了。”
刘大江和黄秋菊脸色都不太好看,只讪讪说道:“总比什么都没捞着得好。”
路过刘大河家门口时,黄秋菊还故意耀武扬威的站在他们门口道:“大哥,这次为妈讨公道,你们一家老小都没出力,分钱的时候可别怪没你们家的份。”
屋里的刘大河双手紧握成拳,若不是李雪梅在一旁劝着,他准要出去和他们理论。
母亲的头七都没过,就迫不及待去闹事,这夫妻俩真是枉为人。
两股热泪从他脸上留下,这便是母亲疼爱的一辈子的好儿子,也不知道在天之灵的她是在痛骂这个白眼狼,还是在庆幸自己死了也能给儿子带来利益。
对比刘大江的春风得意,林照辉这会儿倒没那么自得。
听他自己主动说要赔五百块,林岗村的人都很不理解。
没见过这么上赶着当冤大头的。
五百块对他们这些庄稼人来说,那可是天文数字了。
梁正气极道:“你是不是傻?”
一直站在林照辉这边的几个人也摇头:“林知青你不该答应赔钱的。”
反倒是赵保国,等人走了后,他脸上的焦急不见,表情反倒有些耐人寻味。
陆兴安观察一会儿,忽地笑了笑。
“大家稍安勿躁,照辉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
林照辉也笑着看了他一眼,卖着关子道:“我为什么这么做,三天后大家就知道了,不要急。”
什么孩子还小,死者为大这种道德绑架的话,或许对别人有用,但林照辉可不吃这套。
既然小桥村的人这么怕把事情闹大,那他就偏要搞个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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