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7章
“难得,你小子竟然能让我截住。”桑家家主蹲下身,与形容狼狈的桑庆涛对视。
桑振乾并没有端着那副家主的架子,他也清楚自己叛逆的儿子不吃这套,对待桑庆涛的时候,更像面对一个执拗的好友。
“这次回来了,还走吗?”
桑庆涛浑身一震,呼吸无声地急促了起来。和颜悦色的桑振乾似乎在和他商量,但父子二人知根知底,桑庆涛怎么会听出不这句话里没有一分征求,反倒全是威胁。
“瞧您说的,哪有什么走不走的。我就回来探探亲,当然从哪来回哪去。”
桑庆涛面上维持着父慈子孝,实则暗自蓄力,真气在体内流转。一旦找到机会,他就会立马窜逃而出。虽然修为比起父亲差了一大截,但桑庆涛还是有些自信能够从这个因为常年静坐炼药而缺乏锻炼的老男人手里跑掉的。
“探亲?”桑振乾颇显沧桑地叹出口气,“你把我和你妈放在哪里?每次回来都只看你的宝贝妹妹,哪成想,我和子怡年纪轻轻就活成了空巢老人的模样。哎,儿大不中留啊……”
桑庆涛看着桑振乾恬着老脸倚老卖老的样子,干笑着嘴角抽搐:“这不是有雪绒孝敬您二位吗……儿子哪有女儿贴心,您留我下来,除了把自己气出高血压,也没别的用处了吧。”
桑振乾笑眯眯地反驳:“怎么会呢。多个人帮我分担工作,到时候留你们兄妹干活,我和子怡就可以抽出空去外面转转,你也知道我多少年没和老婆一起约会了。总之,我的晚年幸福可都要靠你们兄妹俩来创造了。”
“老头子,你可真够不要脸的!”桑庆涛猝然表露出将被压榨的惊恐神色。
“这话听着舒坦,不要脸的好处可太多了。年轻人,这种快乐你想象不到。”桑振乾欣然接受了儿子的评价,而且显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在桑振乾微晃脑袋,厚颜无耻地感慨出声时,桑庆涛隐在阴影下的面容骤然一凛。
机会。
蜷曲的长腿骤然发力,尚还富裕的真气在经脉中流转,夜幕之下树影之中,桑庆涛的身形倏地模糊,仿佛有细小的水波在空气中荡漾。
桑振乾缓缓地站起身,看着自己窜逃的儿子显得无动于衷,含着笑轻声开口。
“庆涛,我说过了,不要脸可是很有用的。”
他这是什么意思?
桑庆涛不甚其解,却本能地感到不妙。
“……诶?”
意识好似蒸发,转瞬离开了身体。等桑庆涛眨动酸涩的眼,再一次看清眼前的一切的时候,他已经伏倒在了地上,通身无力,无法动弹。
被园丁精心侍弄的花草被压倒一大片,潮湿的土腥味扑在脸上,桑庆涛面色发白,难受地蹙眉,却连手指都无法弯曲。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丹田内的真气也好似一汪死水,无力反抗,只能任人宰割。
一开始的怔懵迅速褪去,桑庆涛反应了过来,咬牙切齿地怒骂道:“草!臭老头,你竟然给我下毒!”
“啧啧啧,说你年轻吧。”桑振乾散步似的慢悠悠靠近,笑得很是不怀好意。
“你要是不理我直接跑走,再不济,在我和你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立马逃跑,我也拿你没办法。”
桑庆涛无能狂怒:“你一开始就打的这个主意,说那么多有的没的就是为了拖延时间?!”
“我老胳膊老腿的,要是打起来还真不一定能打过你这个壮年小伙,相比起来,药倒你就简单多了。”桑振乾坦然承认了自己的打算,态度良好得仿佛是在对待陷在网中无力挣扎的猎物。
“不过我可没有拖延时间的意思。和你闲聊只是因为太久没见,兴致来了而已。”桑家家主止住了脚步,他立在桑庆涛身边,黑暗之中目泛寒光神情傲然。
“庆涛……毒你,还用不着我浪费时间。当你让我靠近到三米以内的时候,你就已经走不掉了。”
桑庆涛哑然失语。
桑振乾看着自己苦着脸的儿子,幸灾乐祸极了,没忍住俯身搓了两把桑庆涛金灿灿的狗头,顺手把他掉在地上的厚外套捡了起来。
“不过有一点倒是很奇怪,你以前可是直接绕着我走的,哪怕远远地看见我也跑的飞快。但今天你犹豫了,就好像你回来不只是想看看雪绒,似乎也有想找我聊聊的念头。我猜对了吗?”
“哼!”桑庆涛气急了,自闭了,完全不打算搭理身边那个老奸巨猾的家伙。
桑振乾也不恼,只觉得好笑,久违地找到了熟悉的乐趣,毕竟自己这个倔强叛逆的儿子可比内敛的女儿好玩多了。
他抖了抖手上那件沾染了灰尘和露水的冲锋衣,自说自话道:“还带着这么厚的衣服,你是从凤溪回来的?那破地方哪儿好了,优点就只有工资高点,又潮又冷人还多。你啊,就老老实实地在宜青待着吧。”
哗啦——
一个本子从衣服里掉了出来,纸页在半空翻动展开,封皮朝上坠到了地面。
桑振乾捡起那个沉甸甸的本子,乐呵呵地悬在桑庆涛头顶哗啦啦地晃荡:“哟,我以为你带回来的东西都在雪绒那里卸货了,没想到还有存货呢,莫不是留下来孝敬我的?难为你小子还有孝心这种东西。”
话语里是明晃晃的嘲讽,桑庆涛却反抗不能,只能硬受着,一股郁气卡在咽喉里不上不下,活生生憋得人肝疼。
桑庆涛额角血管狂跳,恶狠狠地挤出话音:“少废话,你要看就看,不看就滚蛋!”
桑振乾哼笑一声,也不跟对方客气,随便翻开一页,在指尖聚齐一点灵光充当照明。
“这么大方,看来不是什么隐私的东西,让我看看……”
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到最后只余一片沉寂的静默。
桑庆涛合上眼,无声地叹息。他能够预料到桑振乾看到这个本子时的反应,却没能想到是在这种情形之下。
“喂!”桑庆涛倏地炸了毛。
桑振乾像扛麻袋似的把无法动弹的儿子挪到了肩上,攥着本子的那只手,青筋暴起骨节嶙峋。
“这里不方便说话,我们换个地方。”
桑振乾面色异常的冷硬,留下这句话便再不开口。
桑庆涛反抗的言语都化作了耳旁风,偏偏手脚都无力的吊在半空,他连想要捂脸都做不到。
一个三十多岁的成年男人被自己亲爹扛着上了楼,属实是羞耻到了极致。桑庆涛唯一能做的就是闭上眼,掩耳盗铃,祈祷这一路上遇到的人少一些,能够维持住自己最后的一丝尊严。
只是一段不长的路程,桑庆涛却感觉像是爬了一次珠峰,整个人胸闷气短,似乎随时都能厥过去。
桑振乾现在没心思在意儿子的感受,手法粗暴地把人扔进了沙发,任他四仰八叉地躺着。反手锁上书房的房门,手轻覆在门板之上,铭刻其上的隔音阵法悄然运作。
桑庆涛横躺在沙发上,淡淡地瞥了一眼肃然翻动笔记本的父亲,转而双目无神地望向了房间里那个占满了一整堵墙的书架。
一个并不显眼的木质相框倒扣在第三排,在那个小小的隔间里,都是桑振乾存下来的家庭相册。
桑庆涛知道自己从小到大的无数黑历史都存放在那里。不只是他,连家里留的时间长一些佣人,桑振乾都会给他们留下照片。他曾经还笑称自己如果不是出生在桑家,可能会去当个摄影师。
可独独桑星铭,他没有在相册中留下一张照片。唯一的那一张,听说还是桑振乾偷拍的,桑星铭发现之后,强硬地要求他删掉,最后还是被桑振乾软磨硬泡好久,才答应让他留下来,但说什么都不让他放进相册里。
桑振乾满口答应,转头就把那张照片放进相框里裱了起来。那是桑星铭在桑家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
桑振乾飞快地翻完了整个本子,视线却仍停在纸页上,迟迟不肯挪开。似乎有浓烈的情绪压抑在心中,他的指尖都在发抖。
“这东西你从哪里找到的?”桑振乾的嗓音喑哑得可怕,指腹却轻轻按住本子上黏贴的彩色照片,动作轻柔。
桑庆涛挪过视线,他以为会看见父亲可怖的、愤怒的表情,可出乎意料的是,桑振乾脸上只有浓郁的悲伤。即使桑庆涛只是个不知内情的旁观着,他也觉得自己似乎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
桑庆涛不敢再去看对方的神色,老实地交代:“我回来之前,去了趟锦州。安家落败之后,他们搬去了那里,但是在四年前,被人连人带房子一起一把火烧了。我是在他们家主的密室里翻倒它的,想着应该给你看看,就带回来了。”
“星铭走的时候你才多大,你竟然还记得他……”桑振乾轻笑道。
桑庆涛难得乖巧地同父亲搭话:“毕竟是第一次参加葬礼,印象深刻。”
桑振乾合上了本子,看着它陈旧破损的封皮,好半晌才呢喃开口。
“安景松那个老匹夫……他原来怀着这种心思,害得别人家破人亡,把自己也葬送了。”
他又一次失神了,好像陷入了遥远过去的回忆里,忆起了晴空、清风和一个尚还活着的青年。
桑庆涛斜瞰着窗外那一弯过分明亮的残月,轻声问道:“爸,那个本子里写的东西……有多少是真的?”
“没多少是真的。”桑振乾颇为不屑地嗤笑一声:“安景松那老头那时候差不多已经半疯了,他只信自己脑子里的东西,不管那些东西多么荒诞,他偏是要一条路走到黑……”
桑振乾倏地顿了顿,苦笑着仰头捂住了脸。
“但我竟然能理解他……能理解他为什么会为一个人疯成那样。”话语越到后面就越是艰涩,蕴含在语言背后的情绪驳杂又沉重。
很显然,桑庆涛知道内情,而且知道很多。甚至多到这个并不年轻的家主也几乎承受不住真相的重量。
面对未知,有人会瑟缩恐惧,又有人会不自觉被它吸引,渴望窥知深处。
而桑庆涛明显更偏向后者,他忍不住向自己情绪低落的父亲发问:“那星铭叔叔他……那些照片,那么多长得一样的人……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当年又是怎么离世的?”
桑振乾的回应只有沉默。
桑星铭他……是怎么去世的?
桑振乾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那是一双明显被灼烈烟火摧残过的手,干燥而粗糙。那也是一双拿来炼丹的手,温暖而敏感。
可三十年前……上面沾满了一个人的鲜血。
【振乾……】一只苍白纤细的手拉住了满手鲜血的桑振乾。
【这是我们都预料到的结果,不怪你,怪不了你。】
鲜血的主人同桑振乾涣散的双眼对视,虚弱地安抚着沾满血腥的丹修。
【对不起,是我强求你了……本不该让你来动手的,不该让你背负上这些……】
桑振乾的手被他牵引,牵引到那处血流不止的伤口。
【我的时间不多了……把它拿走吧,把它送去凤溪,去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而不是留在这里吊着我的命。】
【振乾,……】青年呼唤着他的名字,无力地开合嘴唇,留下了最后的话语。
桑振乾痛苦地闭上眼,可最后那抹苍白但温暖的笑容还是永远留在了他的记忆里。
桑家家主抬起那双黑沉无光的眼眸,放轻了声音警告面前的年轻人:“你不该知道这些。”
桑庆涛不满地坐起身,想要严词质问对面守口如瓶的谜语人。
诘问的话语没有吐出口,他怔住了。
桑庆涛呆愣地动了动自己恢复灵活的手,不解地看向对面攥紧了双手,神情迷茫的家主。
“你走吧。”桑振乾努力挤出一点平日里和善笑意。
“有人看到我带你进来,族里的长老现在肯定也知道消息了。我会放你走,但他们不会。赶快吧……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
桑庆涛木讷地踏上了窗台,他回过头,看向那个面露疲惫的父亲。
“爸……”
咚咚咚——
书房的房门被重重地敲响,因为阵法的缘故听不见门外的人声,但可想而知那一群顽固的长老会怎样吵吵嚷嚷地堆在门边,面色赤红神情激动。
那本厚重的笔记被掷了过来,桑庆涛无言地接住。
“庆涛,把它带走,然后烧了它。这本笔记不要再让第三个人看见,能办到吗?”
他把笔记紧紧地抱在胸前,郑重地点头。
“臭小子,滚吧。”桑振乾冲跨在窗上的年轻人摆了摆手,摆明了赶他走。
桑庆涛的金发耷拉在额前,略显暗淡。他猛地别过头,一跃而下,身形彻底被无边的夜色吞没。
下一刻,房门被强行破开了。
“家主!”呼喝声此起彼伏。
“少家主呢?!他……”
长老们看见了独有一人的屋内,和那扇大开的窗扉,轻薄的窗纱在两侧随风飘荡。
桑振乾倚坐在沙发上面色如常,对着门口那些吹胡子瞪眼的长老状似无奈地摊摊手。
“哎呀,又被他跑了。再等下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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