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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二章 疑心


  第三百一十二章疑心

  是夜,皎洁月光倾泻而下,又摇曳出满地星光。

  宋子安来的悄无声息,自后角门入了府中去。

  赵盈下午时候就收到他送来的消息,知他大概此时会来,早早吩咐挥春与书夏备好茶水点心,打发了当差的小宫娥自歇着去,又叫挥春与书夏二人守着,悄悄引着宋子安入了花厅,而后退至花厅外把守。

  宋子安初初回京,这几日真可谓是忙的头脚倒悬,连在家里带着的时候都少,一天十二个时辰里,竟有七八个时辰都是泡在刑部中,还惹得他母亲说过好几句嘴。

  眼下见赵盈倒一派清闲,当下撇了嘴:“到底我们是些活该操劳的命,在外奔波,为你忙走,你倒好,躲在自己宅中赏花品茶,好不自在。”

  赵盈听这话也不闹,一面问着小舅舅安好,一面却并无起身打算。

  宋子安眼角抽了两抽,索性撩了长袍下摆往斜对面的玫瑰椅坐过去:“我是昨儿进了一趟宫,到未央宫太后灵位前磕了个头,皇上说太后临走前还惦记着我,给了我一道恩旨,叫我得空往景陵去一趟。”

  赵盈闻言无动于衷:“确实是惦记着你的,你内迁回京任刑部尚书这件事,沈殿臣和姜承德联起手来反对,国公府无一人为你出头说话,因着长辈们的态度,云嘉表哥便是有心,也不能开口。

  我见僵持不下,便想了法子让雪真表姐进宫去给太后侍疾,在太后跟前念叨了两句。

  小舅舅去扬州府太多年了,太后也怪想你的。

  就是回京这一路上只怕耽搁了脚程,到底没见上太后最后一面。

  父皇是孝顺,所以许你得空往景陵去一趟,放眼朝中,就是赵氏宗亲,也没有这份恩典的。”

  她语气冷淡,如这三月初的夜,还带着些许清凉寒意。

  初春时节的晚风仍是能冻伤人的,赵盈眼下就是那般冷漠,没有感情,最能伤人。

  她一口一个太后,连皇祖母都不愿称上一句,这令宋子安眉头紧锁起来。

  赵盈自然看在眼中,只是摇头:“我不是不亲近太后,实在是太后生前已经不愿再同我亲近。

  小舅舅远在扬州府,不晓得京城里的这些事。

  自从赵清几次出事,到我从扬州府返京,横竖这期间发生的所有,太后全都算在了我的头上。

  倒像是我按着赵清去强要了绿芸,又像是我早早设下圈套叫孔家行大逆之事。

  我一没有做这样的事,二没有落井下石,如果一定要说,也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做了几件顺水推舟的事情,何必记恨上我?

  小舅舅敬重太后,我从前同你是一样的。”

  她掀了眼皮望去,真是最清冷且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宋子安喉咙发紧,觉得她和去年在扬州府见到的时候更不相同。

  底气足了,威严赫赫,真有摄政公主的派头和架势。

  那样睥睨天下,傲然而立的姿态,竟叫宋子安觉得,她肯开口解释这一番,都已经是他该受宠若惊之事。

  他摇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太后心疼我,我也敬服太后,这是我与太后之间的事。

  太后因旁人的过错而怨恨你,你也因此不愿与太后亲近,那便是你同太后之间的事。

  你虽叫我一声小舅舅,我却终究不是你嫡亲娘舅,眼下咱们之间说是甥舅,倒不如说是君臣。

  我只有心劝上一句,到底你是晚辈,就算心中有再多不满,人前总还是要做做样子。

  朝堂既还不是你赵永嘉只手遮天的去处,你就少不得要周全行事。”

  赵盈说知道:“这倒也不用小舅舅来提点我什么,太后去后,舅舅和表哥不知私下里劝过我多少回,连皇叔也说教过我一番的。”

  宋子安点头说好,心里更多的是无奈。

  她身边这么多人都劝过,足可见他没回京之前她行事更轻狂孟浪。

  他只怕是说错了——今时今日的赵盈,纵使不能在朝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至少也无人敢轻易冒犯她了。

  她眉眼间还是宋贵嫔的模样,周身气度却再看不出宋贵嫔半分影子了。

  他幼年时常到太后宫中请安行走,在仅有的记忆里,见过几次宋贵嫔游园时候的做派,那是个言行举止间皆是柔情似水的女人,柔婉和善,最与齐宫不相适宜了。

  不过彼时的贵嫔宋氏,眉目间总染着淡淡愁绪,他从来都不懂,得天子独宠,她因何而愁。

  其实仔细想想,赵盈和她母妃,从来都是不一样的。

  宋子安有些走神,赵盈端着白瓷鱼戏水描金边的盏轻声咳嗽:“小舅舅在想什么?”

  他旋即摇头,只字不提宋贵嫔。

  赵盈也不多追问,吃两口茶后,才再问他:“小舅舅打算把赵清扣押刑部到何时?

  我可听说今儿下午王嫂就已经进宫去见过皇后娘娘。

  不过皇后娘娘大抵是懒得理会她的,她转去清宁殿外求见,赶巧父皇今日同工部和礼部众人商量着拟定为太后建安寿观之事,让人送了她出宫去,一概没有见。

  王嫂出身太原王氏,簪缨世族,钟鸣鼎食之家,自幼清贵,却肯为赵清这样奔走,失了体面也是不顾的,今日没能成事,八成明天还会进宫。

  小舅舅总把人扣在刑部,既不结案,也不放人回王府,你就不怕我的这位好王嫂冲到你刑部堂上,伸手跟你要人吗?”

  其实王氏和赵清怎么可能真的伉俪情深呢?

  赵清从小就是个色坯子,年纪稍长一些时,宫里凡是有点姿色的宫娥,他就是不敢染指的,也跟人家动手动脚的占过便宜。

  于宫外行走,恐怕早年间那些暗娼门路,他也没少插上一脚。

  他那种人,一辈子就是到死也改不了好色这个臭毛病了。

  凉州荒凉偏僻之地,过惯了精致日子的赵清如何受得了那地方的苦楚?

  先头杜知邑几次到她这里回话,无不是赵清于凉州搜罗各色美人于安王府中,夜夜笙歌,只知享乐,甚至还在府中养了三五个姿容过人,身段绝佳的小倌。

  王氏是高门女,如何受得了这腌臜气。

  也不过是小夫妻关起门来闹别扭,再怎么不和都不会闹到人前来。

  此番回京奔丧,京城中多少人看着,王氏要脸面,总要和赵清做出情深似海的样子,你顾惜我,我体贴你的。

  反正人这一辈子都是在演戏中度过的,不是骗别人,就是被人骗,王氏此举也不算有什么过分之处。

  她本生的娴静,又是如出水芙蓉般的清丽脱俗,可惜了赵清十几年如一日都是最爱艳色美人那一款的,虽说是环肥燕瘦他皆是不挑,但王氏不是他最中意的那样,荒唐事都不知要闹出多少。

  于王氏而言,在凉州怎么样都行,但在京城决计不成。

  赵盈那里想着王氏如何,宋子安心惊的却只有她身在司隶院,却对宫中事情了如指掌。

  如果说从前有孙贵人在宫中为她打点一切,那如今孙贵人是眼见着失了宠,他回京这些天了,所听所闻昭仁宫都是门庭冷落,昭宁帝再没踏入过半步。

  那么又是谁在宫中为赵盈打听消息,而后费尽心思送出宫外来的呢?

  宋子安皱着的眉头眉能舒展开,不过晓得这不是他应该过问的事:“安王妃既然是高门出身,太原王氏教女总不至于太不成体统,她若识大体,便也就不会闯入刑部大堂,要我交出什么安王还给他。

  这案子是天子金口点下来的,拖延了这么久,总要有了结的时候。”

  赵盈横去一眼:“所以小舅舅便擅自做主,带人闯入安王府,强绑了人去?”

  他绑了赵清也算是个小秘密。

  刑部中人见他行事果决,连亲王皇子也敢得罪,自然没有人再敢说三道四。

  绑着赵清出府那会儿,赵清是塞在软轿中的。

  宋子安沉了声:“你该不会在京中朝臣府邸都安插有眼线吧?”

  赵盈挑眉,不置可否。

  宋子安心下却骤然一沉:“那我们家……”

  “我没那么大的本事,能只手遮天,小舅舅想得太多了。”赵盈冷声打断他,“小舅舅还没告诉我,究竟打算把赵清扣押到何时?”

  她要问的并不是何时放赵清离开刑部,而是何时能让赵清永不翻身。

  宋子安不是干刑名出身的,严崇之留下的那些东西,还有姜承德这两天频频派人送到刑部来的所谓新证据,以及他提审封平之后再从封平口中得到的那些,林林总总加起来,他勉强能够理出个头绪,却又都不是铁证如山。

  赵清毕竟是皇长子,又封了王,娶太原王氏女为正妃,他若出事,太原王家真会袖手旁观吗?

  后续种种,宋子安心里是没底的。

  赵盈的反复追问,倒更像是胸有成竹。

  看来他今夜到司隶院走这一趟,是走对了。

  宋子安忽而就明白了。

  他回京后为立威到安王府拿人,再到升堂审问,赵清扣押于刑部数日,赵盈从来没有过问过,她只是在等,等着他主动找上门。

  方才他还有一句话说得不错。

  他和赵盈之间,如今乃是君臣。

  没有主君会纡尊降贵为底下的事而去寻底下的人,他是当差办事的,差事办的好不好,周不周全,都要他自己心里有数,在合适的时候,到她面前来回明白。

  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兜头罩下来,宋子安深吸口气:“案情虽然繁琐,但想要了结,也不过在一二日间。”

  赵盈眉心又动:“小舅舅此话怎讲?”

  她还装蒜。

  宋子安眸色再沉,斜而望去:“不是全在你一念之间吗?”

  赵盈笑起来,眉眼弯弯:“你说错了。我费尽心思提你做刑部尚书,执掌刑部,举凡刑部经手的案子,结案与否,如何结案,都该在你的一念之间,而不是我。”

  宋子安喉咙滚了两下:“现在手头上的这些证据呈上去,以皇上素日的脾气秉性,就算不能证死安王,可朝中有姜承德等人添油加醋一场,又无人为安王分说,这个王爵能不能保得住,都得两说了。”

  赵盈是清楚地。

  赵清,孔如勉,他们过去的十几年间太过肆无忌惮了。

  和闫达明的私下相交有那么多次,如果说从来都是光明正大,现在反而不会成为把柄被人给死死拿住。

  偏偏他们是明知此事不可为而为之,每每与闫达明往来全是私下里背着人,那高达数百次的私下往来,在闫达明拥兵自重,贪墨成性,就差自立为王的事情被揭露之后,赵清又如何能够独善其身呢?

  “说的也是,恐怕都不用旁人不放过,父皇就第一个容不下他了。”赵盈脸上笑意渐次淡去,“先有私吞铁矿,再有暗中与手握重兵的福建总兵往来,说他不是为了来日兴兵起事,谋夺皇位,小舅舅信吗?”

  宋子安不假思索道:“不信。”

  赵盈又笑道:“那就这样呈上去吧。”

  “明天?”

  “就明天。”赵盈捏了把眉骨,“太后新丧,朝中还是死气沉沉的,所有人都知道父皇心情不好,赵清这种时候一头撞进来,没有人敢轻易开口为他求情,连沈殿臣都不敢。

  可要是等到赵澈回了京,朝臣知晓了他的腿伤再不能医,届时父皇膝下四子便已去二,赵澈身有残疾不可为储君之选,赵濯出嗣为燕王叔的儿子,赵清再因福建案折损,那就只剩下一个赵澄。

  沈殿臣最不愿见的从来是朝中一人独大,姜承德现在虽罢出内阁,可根基深,刘孔之后,且无人可与之抗衡,再让赵澄成为父皇膝下唯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皇子,今后就更不会有人敢与姜承德想抗衡。”

  “你是说……”

  “沈殿臣那种德行,他冒死也会在殿上为赵清求情,这证据本也不是铁证,说白了,靠的全是父皇那点子疑心罢了。”

  那点疑心,是足以置赵清于死地,可若群臣联名请奏,为赵清作保求情,那恐怕就真要两说,倒是枉费了姜承德这样好的手段,连过往十年赵清等人同闫达明的私下往来都能搜罗来证据。

  赵盈侧目去看那白瓷的盏,最纯洁的颜色,在这深夜中格外让人挪不开眼。

  她倏尔摇头:“我可不想让他再有什么回旋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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