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奇迹制造者

2001年7月29日。

        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地响着，阳光洒向洁白的四壁，你注意到了窗沿上有一只小小的昆虫，正顺着一根细细的丝线向上爬去。你不记得这种生物叫什么名字了，那八条腿努力挣扎的样子让你觉得有些亲切，又有些可爱，你忍不住要去看它。

        “在听吗……”

        似乎有什么人在叫你，你回过神来，看到医生忧虑的表情，茫然地眨起了眼睛。对了，你正在一周一次的例行检查。你目前居住在一家市郊的精神疗养院里。

        “现在还有在记日记吗？”医生笑了一下，似乎是为你终于回过神来而欣喜。你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你出神，医生都会露出那种忧虑的表情，就好像……

        “嗯，每天都在记。”

        你回答道。然后想起来了，对，你有记忆障碍。似乎是在某一次事故中失去了大部分记忆，你的人生是一片空白，就像疗养院洁白无瑕的四壁。而且不光如此，你时不时地还会失去一些近期的记忆，所以医生鼓励你记日记，这样不光可以帮你回想一天内发生的事情，也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丧失记忆带来的损失。

        脖子上好像有什么压迫感，你的手不自觉地触上了脖颈。

        “啊，那个戴着会难受吗？”医生温柔地询问道。

        你脖子上戴着一个黑色的项圈，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成的，但据说这是你治疗的一环。“不。”你摇了摇头，“只是有点沉。”

        “嗯，”医生露出了安抚的笑容，伸手摸了摸你的肩膀，“再忍耐一下吧，毕竟是为了治疗。”然后使劲捏了捏你的肩膀。“好的，今天就先到这里吧。你也累了吧？我叫护士带你回去休息。”

        “啊……”你忽然出声叫住了医生，对方站住，回给你了一个疑惑的表情。你有些焦急地在记忆力寻找自己想说的话，“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其他人？”

        虽然说是疗养院，但是这里似乎只有你一个人。以前你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医生只是笑了笑，说你想多了。因为你的病情不稳定，他们怕让你接触其他人会使病情恶化。但这里还有很多像你一样的病人。等你恢复一些就可以见到他们了。

        “我已经恢复很多了。”你说道，“上个星期，还有上上个星期的事情也都记得。我觉得……和人聊聊天，能恢复得更快一些。”

        不知道为什么，你在讲这些话的时候有些心虚。

        一瞬间医生脸上的表情让你以为自己的提议会被拒绝，但是很快，他就展露了柔和的笑容：“当然了。正好，下周二是我们的家属探访日，你也一起去庭院里坐一坐，和他们聊聊天吧。”

        说着，医生起身，用餐巾纸把窗上那只正在结网的蜘蛛（蜘蛛，对，这种生物叫作蜘蛛）碾死，扔进了垃圾桶。然后无奈地摇摇头：“唉，明明是新建的设施，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不知道为什么，你盯着那只被扔进垃圾桶的蜘蛛看了好久。

        星期二。

        你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庭院里，阳光晒在身上的感觉很舒适，但是你却无心享受。

        你从来没有想过，这所疗养院里原来还有这么多像你一样的病人。他们都穿着如出一辙的白色病号服（也和你一样），大部分都在和来探望的家属聊天，也有的三两成群在自己玩闹，你不知道他们平时都在哪里，你为什么从来没见到过他们。

        看着眼前这么多的人，你只得独自缩在阴暗的角落里。你有些害怕，也许医生说得对，你还没有准备好。

        看到其他病人在和自己的亲人朋友聊天，你不禁想道，自己的亲人和朋友在哪里呢……？他们会像这样来看你吗？但是，在你有记忆的期间，并没有人来过……

        “嗨。”忽然，有人和你打了招呼，你有些惊讶地转头，发现了一个金发碧眼的青年。他穿着常服，不是像你一样的病号服，所以你知道，他一定是某人的亲属或者朋友。“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青年脸上善意的好奇和温和的语气缓和了你的不安。

        “我……不太能融入……”你努力解释了一下自己的现状，“我的记忆不太好，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我以前肯定也见过这些病人，但是，我把他们忘记了……”

        是你的错觉吗？惊讶之后，青年看你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冰冷。

        “哈哈，是吗？既然不记得，那肯定说明他们没那么重要啦。”不知道为什么，你觉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有些嘲讽，但是很快他就恢复了温和的笑意，“唔，既然你不想和他们聊天，不如和我聊聊吧~”

        “诶？可是……你不用去找你的朋友或者亲人吗？”你不禁疑惑道。

        忽然，金发娃娃脸青年靠近了你，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我要找的人，就在我面前呀。”你从那双碧绿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苍白、瘦弱、无助。你还看到了他眼中一些微妙的情绪，他像是在抱怨一样小声对你说：“你不知道，我为了混进来花了多大的功夫。”

        诶？

        他……认识你吗？

        莫非他是来自你过去的人？

        你的内心忽然有些激动。这是你第一次遇到过去认识的人。他看到你混杂了讶异和惊喜的神情，露出了一个更加微妙的笑容。

        “这里实在太无聊了，不如我带你逃出去吧？”他凑到你的耳边小声说道。

        “我叫侠客，这次不要忘记了哦。”

        你现在坐在一辆偷来的蓝色小汽车里。你知道是偷来的，因为侠客是这么告诉你的。他似乎一点也没有想要隐瞒这件事情的意思。

        在庭院里听到那番话之后，不知道为什么你就鬼使神差地同意了对方的提议，于是现在你就穿着一身惨白的病号服，和这个娃娃脸青年一起坐在偷来的汽车里，踏上了据侠客说是“寻找记忆的旅程”。路人对你们投来了谨慎而疑惑的目光。但是侠客似乎一点没有被影响到，自从你同意了他的提议后，他的心情就好得异常。

        “不要在意他们的目光啦。”他笑着对你说，“他们一点也不重要~”

        坐在汽车里的时候倒还好，但是你们现在可是坐在一家餐厅里，你的病号服实在是太显眼了。但是侠客好像什么都没注意到一样，还是开心地招呼起了服务员。

        “你要是不喜欢他们看着你的话，不如把他们都弄瞎？”突然，侠客一脸轻松地对你提议道。

        “……诶？”

        “哈哈哈，我开玩笑的啦。”他摆了摆手里的刀叉，对你说“你一定饿了，快吃吧”，摆在你面前的红色面条据说是你以前最爱吃的东西。然后青年突然又露出了那种有些晦暗而冰冷的表情，“不过，他们总是盯着你看，的确很让人不爽啊……嗯，就这样决定了，待会儿去买一套衣服吧！”

        你发现侠客正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你，于是你点了点头，然后送进嘴了一把“意大利面”，忽然，你的脸上出现了惊异的表情——这个东西，真的很好吃！

        “哈哈哈哈，”侠客笑得很开心，“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的！他家的意面做得还是很不错的，之前你一直想吃，却一直没有机会来吃呢……”

        说到这里，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开始用那种怀念又危险的笑容看着你。

        到了服装店之后，侠客帮你选了一套衣服，是条黑色的连衣裙——为了和你脖子上的黑色项圈搭配——因为那个东西似乎怎么也取不下来。然后他满意地对你点了点头，说：“很可爱！”

        你有些别扭地揪了揪裙子的下摆，有种不太适应的感觉。

        侠客似乎很喜欢用你失去记忆的事情来捉弄你。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因为侠客告诉你的假情报而在别人面前大出洋相。这种时候那个娃娃脸青年就会夸张地捧腹大笑，你生气的表情也不能阻止他一次又一次的坑蒙拐骗，但好在每次他都会跑来跟你道歉，所以你觉得原谅他倒也无妨。

        你还会接着写日记，你的日记原本只是记录一日三餐，每天的药剂量，像电脑记录一样无趣的东西。但是现在却充满了各种好笑又夸张的事情，充满了各种不同的人和事，充满了侠客的痕迹。

        你忽然觉得，也许就这样下去，一直和他在路上旅行也不错。

        侠客会开车到你去据说是你以前去过、或者曾经想去的地方，然后和你说起那时发生的事情。脸上露出怀念的笑容，每当他说起有关你的过去的事情时，就会露出这样的表情，这种时候你都会觉得他虽然在看你，却好像在透过你看一个别的人……让人感觉特别的遥远。

        你不太喜欢这种感觉，因为他口中提到的事情你都没有丝毫印象，你甚至开始怀疑那是不是你。侠客口中的那个人强大、坚定，和软弱无力的你完全不一样。

        而且每当你摇摇头，表示没有印象的时候，那个青年的脸上就会露出那种冰冷、阴暗而危险的表情，但是很快又会变回那个满脸笑意的开朗青年，充满了奇奇怪怪又有些危险的好奇心。

        有一天你在旅馆看电视的时候，侠客忽然浑身血腥味地回来，你有些担心地走过去，却被他一把按在了床上。他脸上的表情有些狰狞，他对着你问了好多问题，那些都不是你熟悉的事情，你毫无印象……那是你的“过去”。

        “哈哈哈哈……太狡猾了……”侠客突然笑了起来，“真的……太过分了，做了那种事情，只有自己一个人全部忘记……什么的……”

        你注意到他金色的发丝上粘着暗黑的血污。

        “你不是她……”

        你忽然觉得心口处有些闷痛。

        “她才没有这么软弱……”侠客笑了笑，“不过……这种柔弱的你，也不错呢。”他凑近了你的耳边，“让人很想……欺负。”

        这时你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擅自动了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侠客在你身上插了一根天线，你看到自己的手抚上了他的侧脸，环住了他的身躯。

        “这可是你先邀请我的哦。”浑身血腥味的侠客笑嘻嘻地说道。

        那天之后，你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侠客。倒是侠客似乎没有什么过多的反应，只是拿着天线跟你“玩”的次数变多了。包括操作着你帮他倒咖啡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不过有一样事情倒是不一样了，他开始不那么执着于带着你去“回忆曾经”，而是更像普通的游山玩水。而他努力的目标，似乎也从帮你恢复记忆变成了解开你脖子上的项圈。

        因为他觉得这样你就可以恢复能力。

        去旅店入住的时候，大家都会自动认定你们是一对正在度假的情侣。而侠客似乎也很乐见这种“误解”。

        这次也是，你们到了一个偏远的小镇，因为据说这里有一个很厉害的“念”方面的专家，也许可以帮你拿掉项圈。

        其实你并不反感他那天对你做的事情，你心里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忧虑，那种忧虑让你不由得担心，却不知道自己具体在担心些什么，也许是侠客突然的转变——也许是别的什么——

        侠客去找那个专家，你在镇上闲逛的时候，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让你愣住了神。

        是医生。

        “他……是幻影旅团的成员。”医生手里拿着一杯冰镇咖啡，穿着的不再是白大褂，而是普通的西服套装，有些艰难地开口对你说，“臭名昭著的a级犯罪团伙……可能他一直瞒着你没有说。”

        你摇了摇头。你是知道的。

        这几个月与侠客的接触中，你当然知道了他身上有一个十二条腿纹身的蜘蛛，蜘蛛上面还有一个数字6，你去查过之后发现了这是幻影旅团的代表，这也解释了侠客很多的行为，包括他那薄弱的道德观念。

        医生看着你的眼神更加沉痛了。

        “对不起，我没能照顾好你。”他说，有些自责地握紧了手中的杯子，“居然让他得手……跟我回去吧，我发誓这次不会再让蜘蛛闯进来了。一只也不会。”

        你看着温柔的医生罕见地露出了阴鸷的表情，安慰地冲他笑了笑，握住了他的手。

        “是吗……”医生叹息了一声，“你要留在他的身边吗？”

        你点了点头。

        “但是……如果你要做出选择的话，最好是在知道实情之后。”医生苦笑了一下说，然后开始对你讲述起属于“你”的过去。

        你曾经是被称为“奇迹制造者”的顶级念能力者之一。你的念能力几乎可以让你做到任何事情，付出的代价只是一点点记忆，可能是几分钟前的，也可能是一天内的。但是基本上，只要支付代价在一个星期之内，发挥出的能力就已经让你近乎无敌。

        这样的你被协会指派去讨伐幻影旅团的6号团员。也不知道他具体是触犯了协会的哪条规定，但同样身为猎人的他受猎人十条其之四的约束，逃不过被围剿的命运。

        你抓到了旅团的6号，他成了你的囚犯。虽然付出的代价也比较惨烈，因为这只蜘蛛狡猾得超乎想象。但是就在你打算把他带回总部的时候，忽然失联了几乎两个月的时间，再回来的时候，浑身破破烂烂的，而且几乎失去了所有记忆。

        “你脖子上的装置，是为了帮助你防止念力暴走而造的。”医生说，“千万不要取下来……如果取下来了，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灾难。最坏的情况下……你可能会死。”

        你看着医生，没有说话。

        然后医生离开了，你还坐在遮阳伞下思考他刚刚说过的话。

        奇迹制造者……

        到底是什么样的奇迹，才会让一个人丧失所有的记忆？

        侠客似乎心情很不好。

        你问他和专家见面的事情进展得如何，他也不回答你，只是用那种冷冰冰的眼神看你。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始禁止你独自外出，他会在需要离开一会儿的时候给你插上天线，让你坐在原地没法动弹。

        如果你表示不满的话，他就会更加烦躁，第一次你提出不用这么大费周章，你不会突然消失的时候，他只是狠狠地把你按在了座椅上。

        “你是我的……”他低声说，“你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我等不拒一切，故勿从我等身边，夺取一分一毫。

        忽然间，你仿佛听到耳边响起了这样一句话。

        有些陌生，又有些怀念。

        2001年11月11日。

        黑鲸号出航已经过去了三个月，原本预计两个半月到达的航程却在三个月之后仍然杳无音信。没有人知道那艘船上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救援队最新发回来的消息显示，已确认船上乘客全部丧生，其中包括卡金国王室、各界政要、协会十二支，甚至在残骸中发现了“幻影旅团”成员的尸体。

        侠客坐在电视机前，沉默地看着播报的新闻。

        “你的团长在那艘船上吧？”你问道。

        侠客没有说话，然后转过头来，冲你露出了生硬一个笑容：“是呀。”

        “你要去救他们。”你说道，这是一个肯定句。你知道侠客一定会去的。

        这次侠客真的沉默地看向了你，脸上的表情罕见地有些空白。

        因为你没有说“很遗憾他们死了”，而是说“去救他们”，就好像这件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一样。

        “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你是不是早就恢复记忆了。”侠客喃喃道。

        “我可以帮你。你知道我可以帮你。”你说，然后瞬间看见了侠客脸上警戒的表情。你笑了笑，然后走到了他的旁边，把手放在了项圈上面，一点一点地抚摸着边缘。这半年来侠客都没能找到取下项圈的方法。“我大概能猜出来发生了什么……那天晚上，你遇到了猎人协会的围捕。”你说的是你们第一次发生关系的那晚。“虽然不知道过去和你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我当时，最后，一定是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现在我也是这么想的。”

        在你的手下，项圈发出了“咔哒”一声，解开了。

        医生早就告诉了你解开项圈的方法。

        虽然是在你的强硬要求下。

        侠客看着你的眼睛忽然张得很大，那双翠绿的眼睛中流露出的感情看得你有些心痛，你不希望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住手！！！”侠客突然大喊，但是来不及了。

        以你为中心，强烈的白光散发出来，白光一闪而过，等你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四壁惨白的病房里。

        一年前。

        在你逮捕了侠客之后，你发现自己居然对这只邪恶的蜘蛛生出了恻隐之心。你知道这是对方的计策，但是也放任这样的情况继续下去，你并不急着处刑他，毕竟这样的事情，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能做到。

        但是忽然某一天，侠客失去了能力，据说是把能力借给了团长。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开了，不少旅团的仇人和赏金猎人都见机行事，来猎杀蜘蛛6号。结果谁能想到，这个娃娃脸一边喊着“哎呀我可不是战斗人员”，一边腆着脸来请你保护他的生命安危。你虽然无奈，但最后还是接受了他的请求。因为毕竟，这只蜘蛛是你的猎物，要是被别人杀了，显得你有点无能。

        但是他还是被杀了，被一个叫西索的人杀害了。

        你的制造的“奇迹”其实并不是什么真的奇迹，你真正的能力是用一段记忆来回溯时间。然而无论你回溯多少遍时间，西索都会杀死侠客，这似乎是一个死局。

        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疯狂，一遍又一遍地做无用的尝试，侠客只是一个隶属邪恶势力的普通情报人员，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他的死这么耿耿于怀。

        然而就在这时，你发现了自己似乎真的可以制造“奇迹”。只不过，代价是全部的记忆。

        单独作用在一个人身上的“时间回溯”，只让这个人的时间回溯，简而言之就是，起死回生。

        你带回了侠客，作为交换，失去了自出生以来全部的记忆。

        2001年7月29日。

        回到病房的你，发现自己胳膊上有一条用黑笔写就的信息。

        「通知侠客，八月一号登上黑鲸号，不然旅团全灭。」

        虽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你还是想办法传达了这个信息——你从院长那里要回了过去的手机，声称要试着找回以前的记忆，然后你发现，手机联系方式里有一个叫“侠客”的人。

        「……」

        你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对方回复的那串省略号。良久，对方又发过来了一条消息。

        「谢谢。」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两个字之后，你脸颊上忽然有些湿润。

        到底是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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