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 67 章
宋国元嘉十三年秋, 化名柏舟公子的张瑾已经暴露了,冒死从邺京传递出紧要情报到兖州,那情报可以说是兖州反败为胜的关键。
之后他被东魏追杀, 四处奔逃,东躲西藏。最惨的时候身受重伤逃进深山, 没医没药, 伤口流脓、发着高热还有野兽威胁。
多年过去再回想当时的境况, 张瑾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撑过来的, 他就只有一个信念——他不想死。
凭着那一口不想死的气儿,张瑾活着回到宋国, 被席荣安排接手了兵部干办处。
等一切平稳安定后, 他着手暗中调查当年他暴露的事情。
他自认自己的潜伏和伪装少有破绽, 为了一个合理的身份,他往往从几年前就开始经营, 这也是他常可金蝉脱壳的原因。别人是狡兔三窟,他是狡兔三十窟。
他仔细回忆过暴露前后发生的所有事情, 任何细节都不放过, 他确定他绝没有露出过马脚。那他这突然之间的暴露定然就是有人出卖了他。
调查只能在暗中进行,因此更加阻力重重, 好在他现在是干办处郎将,有些方面对别人来说难窥一二,对他倒是方便很多。
皇天不负苦心人,张瑾前些日子终于在明德宫詹事怀文耀那个爱惹事生非的儿子身上抓到了契机, 一路追查, 查到太子。
“我与怀文耀无冤无仇, 我不认识他, 他更加不知道我, 总不能是私怨吧。”张瑾冲曹邑冷笑。
“元嘉十三年那一仗,兖州胜也是惨胜。兖州前先锋军将军伏大成、轻甲军将军伍夷简都死在了巨野泽。兖州几万士兵和百姓的性命都丧于东魏的屠刀之下。还有我……”张瑾手指了指自己,双目血红看着曹邑,“要不是我命大,我早就是东魏路边的一具无人收的白骨了!”
“大哥,我们被善堂收留能有一口饭,后来又学得本领,你总告诉我要感恩,要效忠君王效忠国家。我效忠了,我可以为了我的国家去死,可我效忠的君王是怎么对我的?!”张瑾字字泣血:“我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卒也就罢了,可兖州的百姓,那么多手无寸铁的百姓,他们呢?一国之君为了私欲就可以置供养他的百姓生死于不顾吗?!”
“大哥,你以为当年我们逃荒时那就是惨吗?你没有见过真正的战场,尸体层叠着尸体,到处都是血腥恶臭,鲜血浸染在土地里,土地都是黑红色的。”
曹邑心神大恸。
“别说了。”曹邑低喃,垂着头,红了眼眶。
张瑾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住情绪。他们兄弟都是乱世中的苦命人,为了活下去,各自都付出了代价。他们还活着,而很多人连活着都是奢望。
“说起来,我还得感谢骆丫头,要不是各方都在卯足了劲儿散布那个见鬼的《小神童剿匪记》,我还不能够顺藤摸瓜,摸出怀文耀这么个大倭瓜来。”张瑾换上了轻松的语气,又端起茶盏,又又发现盏中无茶,口干舌燥的他决定不为了给别人添堵而委屈自己,叫人进来添茶。
曹邑也恢复了冷静,看着手边的一盏茶,笑着说:“来你这里吃杯茶可真是不容易。”
“没人叫你来。”张瑾很不客气地白了曹邑一眼,“你今天来是做什么?”
曹邑放下茶盏,说道:“知道你关注兖州,来跟你说一下,兖州给小神童请功,奏牍被陛下压下了。”
张瑾喝茶的动作一顿,看着曹邑一派轻松的模样,遂不动声色地问道:“兖州为什么要给骆丫头请功?她有何值得请功之处?”
“就是不知道她有何值得请功之处,陛下才把奏牍压下来了。”曹邑道:“兖州的奏牍没头没尾,只说小神童有于邹山有大功,却没说因何有大功。”
张瑾点头,讽刺道:“咱们这位陛下,把人利用完了就扔,也不是第一次了。”
曹邑无奈地叮嘱:“谨言慎行,别给自己惹祸上身。”
张瑾盯着曹邑看了许久,直把曹邑看得狐疑了,才说道:“这话我也送给你,曹常侍。”
曹邑眼睫微微颤了一下,随后起身告辞。
张瑾目送曹邑出去,直到再看不到身影了才对旁边轮值的衙吏招招手。
“郎将,有何吩咐?”衙吏上前来问道。
“叫……”张瑾顿了一下,话一转:“去叫汪冲到暗狱见我。”
衙吏领命去找人,张瑾往暗狱走,到了没一会儿汪冲也到了。
“你去查一查,曹常侍这些年的人情往来。”张瑾吩咐汪冲。
汪冲蹙眉:“郎将是要……”
张瑾眸色微冷:“看看曹常侍有没有与哪位皇子过从甚密。”
汪冲抽了口冷气:“这……不能吧?他可是皇帝近侍,心腹。”
“知道他刚才找我说什么吗?”张瑾问。
汪冲摇头,他哪能知道,自打升到内侯官,他就不听墙角好多年了。
张瑾道:“他特意来告诉我兖州给小神童请功的奏牍被皇帝压下。”
汪冲皱着脸,左歪头右歪头,还是没想明白其中关窍,虚心请教上峰:“曹常侍知道您关注兖州,将此事告知于您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吧?”
“你说说你,不要一天到晚只知道琢磨刑讯,朝堂上的事情也多用点儿心。”张瑾恨铁不成钢,把汪冲训得抱头求饶才罢休,接着道:“这事由他亲自来说才是有问题。”
“呃……”汪冲想问。
张瑾也不为难他,给他解释道:“我这干办处郎将是席司徒亲自定夺的,兵部在席司徒掌握中,在世人眼中,我是不是妥妥的席司徒的拥趸?可就算如此,也少有人知道我关注兖州。”
“对哦。”汪冲一拍手,“衙署里可是只有我一人知道您关注兖州。”
“我一个掌间者和情报的干办处郎将,要知道兖州送奏牍给小神童请功这样的事情难道很难?还值得曹常侍亲自来说?”张瑾冷哂:“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就不知道这位中常侍,皇帝心腹近侍,真正效忠的主子是谁。”
“属下这就去查。”汪冲道:“总归皇帝就那么几个皇子。”
张瑾摆摆手,叫汪冲快去。
待汪冲离开后,他环顾了一圈刑房,目光冷峻。
总是有人,为了兵权,可以无视百姓的苦难。
也对,躺在膏粱锦绣里的人又怎么见过血流漂橹白骨盈野的战争凶地。
可张瑾去过那些血气冲天的地方,慈祥的老人,爽利的女子,可爱的孩童,都死在了敌人的屠刀之下,有的甚至都没有人给他们收尸。
曾经东西二魏在汾州斤城有一场大战,时张瑾双面间,同时给二魏卖情报,搅和得二魏都觉得自己能赢,最终两败俱伤。战争结束后,他悄悄潜入斤城去收尾,看到的就是一片尸横遍野的惨烈景象。
东西二魏打出了狗脑子,不死不休,各自号称几十万的军队几乎全折在斤城,斤城的百姓能逃的早就逃了,逃不掉的都死了。
然而也是因为这场两败俱伤的战争,让遭遇水患粮食欠收的宋国得以喘息,不至于在赈灾的时候还要考虑入秋后可能会有的战争而为军费发愁。
张瑾痛恨战争,可世道如此,你不打仗,别人就会来掠夺你。
他一路逃亡回到兖州,见到了扛千钧鼎跟玩儿一样的四岁胖丫头,一年后又听说那胖丫头一石头砸死一个东魏兵,把一队偷袭的东魏兵杀得片甲不留。
他忽然就有了一个念头在心里——说不定那胖丫头就是结束这乱世的契机,否则上天为什么要她天赋异禀呢?!
之后张瑾一直暗暗关注着兖州,那胖丫头也不负期望地长得能文能武,虽说暂时还看不出将才来,可她还小么,再过得几年就不一定了。
然而胖丫头这样的天赋异禀别说百年难出其一,古往今来都少有,光芒太过,就是立起来的一个靶子,那些想动兖州的都拿她来作伐子。
“恐怕不出两日,建康又会传遍兖州无缘无故给小神童请功。”张瑾自语哂道。
既然这样,不如就再帮他们加把火,也不枉曹邑专程走这一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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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国从入春开始就有少雨的趋势,梅雨时节该下雨的都没下什么,入夏后几乎天天都是艳阳高照,农人盼不来老天下雨,小溪和沟渠里的水肉眼可见的减少,引不来水灌溉,只能一担一担地担水浇地,压弯了背脊,只为能保住一点儿收成是一点儿,否则今年明年的日子就难过了。
其实宋国还算好的,国境内江河交织,西北的西魏已经出现大旱,不少土地都皲裂了,一些小河断流露出河床。东魏比西魏要好一点儿,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四国之中情况最好的是齐国,益州那个“水旱从人,不知饥馑”的肥美土地实在是叫其他三国羡慕,宋国更是捶胸顿足,那地方曾经是宋国的啊!
在农人们望着天忧心久不下雨粮食欠收之时,靡靡建康京里却少有人关注大旱,他们的目光都投向了兖州。
确切的说是,兖州没有前因后果就为小神童请功。
众人都知小神童大张旗鼓去邹山剿匪,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山贼剿灭了吗?
不知道。
柳氏郎君的死查清楚了吗?
也不知道。
看起来就是什么都没干,兖州就敢来请功,太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
一时之间,建康京里对小神童的推崇都变成了微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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