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费思量

钦州州城已毁，内里一片废墟，无下脚之地不提，城中地下井水也受风的影响，井水表面浮着一层黑灰色的浮沫，看上去端是不详。

        好在将水桶捞出经受查验，发现里面更多是燃烧过后的稻草浮灰以及木炭碎屑，多随风席卷而入，将表层浮沫撇除，地下的活水倒还算是清澈，饶是如此，却也不敢轻易入口。

        郎中们寻了先前射下尚未毙命的鹰雕来，哺以井水，半日后未见其有恙，亦无疫病之像，这才松了口气，着人挑了井水，于城外设立大锅，煮沸之后放才着人取用。

        而除了郎中们之外，众将士们也不曾闲着。

        五人为一伍，十人为一什，五十为一甲，百人为一队，五百为一营，千人为一曲，自下而上看似人多混乱，实则纪律分明，一旦军令下达，自有将领层层划分所值，而后将任务直至落到每个人身上。

        是以此时州城之外，兵甲往来看似人员纷乱，实则乱中有序，各领其命，有挖坑埋桩立起栅栏的，有合捆尖木立起拒马的，亦有在外挖开沟壕布置地刺的，而营内马匹所拉的辎重也被人取下按营地划分立起一顶顶帐篷来。

        顾少卿带着副官于营地内巡查，而后叹了口气：“夜里巡营者，于营地外推进一里地的距离，错班巡防，严加防守。城外驻营不比城内，还有城墙可依——夜里倘若乱匪来袭，火箭也好，疫人血肉也好，哪一样都是咱们经不起的损失。”

        大军在外征战，自然不惧这些，因为他们有粮草补给以及后备援军，而此时他们深入钦州，便是孤军奋战，在没有补给援军的情况下，如何谨慎保全自身、减少损失便成了重中之重。

        副官自然也晓得其中厉害，郑重抱拳道：“大人放心，小的明白。”

        迟疑了一瞬，副官看向那已经被覆盖了一层灰黑的城墙：“大人，我等为何不在城内扎营，城中虽有废墟，却也不是不能清理，而后借城墙做掩体，岂不是更安全一些？”

        顾少卿的目光跟着一同看向城墙，而后笑了笑：“你可有跟着过去看城中被烧成什么样子？”

        “屋顶倒塌，砖瓦开裂，听闻随苏四小姐入城的兵将来报，说是连井水中都飘着一层碳木碎灰，城中屋梁漆黑落地，断成几块，触之粉碎……却都是烧到不能再烧的地步了，”顾少卿说到这沉默一会儿，笑了笑，“匠人裂石，先以烈火焚之，而后以凉水激之，此时再用镐、锤等物以力破之，则碎。”

        “如此城墙，亦有异曲同工之妙，”顾少卿看着那显得比县城更显几分巍峨的州城城门，“你看，连城门上的硬木都燃成碳火，在外包裹的黄铜更是融了一地，况且北地冬日天寒……这样的城门如何守，这样的城墙，你可敢上？”

        城门，乃是一地最为紧要的地方，所采取的硬木皆取于密度极大的硬木，再辅以木匠特殊工艺处理，使其更加防火防燃，为保其坚固，外还覆以黄铜裹以防火泥，再加三寸长的城门钉钉入其中。

        而连这样的城门都已经被焚毁，可想而知当日城内又是如何一副惨像。

        副官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抱拳道：“小的明白了。”

        “走吧，天色将暗，总要在天黑之前将这一切都安排妥当……”顾少卿笑了笑，带着副官朝营地内走去，只是方走了两步，顾少卿面色微变，朝着东南方向看去。

        却见那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队人马。

        距离尚远，看不清来人的容貌，为首一人身着黄衣，在钦州显得荒凉的土地上愈发醒目起来。

        而黄衣身后，则跟着一队车马，有两翼骑马的护卫，有拉着货物的板车，细细看去，板车上经还坐着些人。

        这一队人马大约两百余，但不是骑马便是乘车，无有徒步之人，是以行路的速度极快。

        顾少卿初见之时，他们尚且还是只有个身影，而后不过数息，连他们身后车队大概的人数都能估算出来了。

        “传令下去，整军戒备，着骑兵营众先随我迎上前去。”顾少卿简单交代一句，便寻了自己拴在一旁的马匹，翻身上马。

        骑兵营的人除去护卫在太子身边以及安排扎营之外，此时还有近三百余守卫在外，替代司马营的人在外警戒，此时见顾少卿翻身上马自军营而出，一声唿哨便皆朝着他身后靠拢，而后追在顾少卿身后朝着那东南而来的车队迎了上去。

        见他们有人出来，那黄衣人也与一旁的人交代一声，随即便见那人拍马而出，近到前来，却是许久不见的长林。

        顾少卿勒马扬手，止住身后人继续前行，等长林一人一马近前。

        “公子。”许久不见，长林面色依稀带了几分圆润，见了顾少卿面上也带有几分喜色，而后在顾少卿马前一拉缰绳，止住了马儿意欲前冲的步伐。

        而在长林身后，那车队的模样便更近了几分，为首的黄衣人此时已经能看出是个貌美的女子了。

        顾少卿眉心微皱，对着长林身后的车队点了点：“那是谁？”

        长林回头看了一眼，而后道：“那是苏四小姐的侍女之一，为外院掌事，此次携粮草、药材以及匠人等前来。”

        “可确认过身份？”

        长林顿了一顿，而后苦笑：“那姑娘给属下的，是宫里的令牌，属下已请樊阳暗影卫卫所的人查验过了，确实是宫里出来的——御前一等侍女。”

        宫里侍女等级繁多，但能被称为一等侍女的，则多是各宫主子的心腹，但前头要是再加一个御前，这身份可就大不一样了。

        顾少卿登时心领神会，便见后面的黄衣姑娘御马上前，细细打量了他一番，而后问道：“前面的可是顾少将军？”

        黄衣姑娘头上用了金莲发冠将一头青丝高高束起，耳垂缀了一对儿金银杏流苏耳坠，上褶下裤一身鹅黄，外罩纱衣，脚踩羊皮小靴，端的是一副富贵模样。

        顾少卿坐于马上，随着她近前来，而将她的容貌看得一清二楚：“正是在下，敢问姑娘……”

        “奴婢冬实，劳四小姐信任，托付奴婢在外掌理账务。此次前来乃是为我家小姐送上一批东西，”冬实微微一笑，朝着顾少卿见礼，“还望顾少将军行个方便，让我家小姐与奴婢见上一见。”

        这话说来，语气谦恭，却绵里藏针，一口一个“我家小姐”更是表明了立场。

        顾少卿低咳一声，让一旁的副官带着她先行朝着军营所在而去。

        长林策马跟在顾少卿身侧，见状促狭一笑：“好个厉害的丫头，是不是？”

        顾少卿斜了他一眼，而后挥手让暗影卫带着那车队继续前行，说是带路，将近三百人的暗影卫一放出去，犹如裹挟一般便将那些人护在其中，看似协从，实则一有异动，则兵戈相向。

        牌子是对，人对不对可未必了，这可能虽只有千分之一，却也不得不防，要秋实见过了苏慕容确认身份之后才行。

        而此时的苏慕容，却坐在方正清的帐子里，捧着茶与方正清说话。

        “老师，若学生想重建钦州州城，不知可能做到？”

        方正清一挑眉，而后笑问：“你怎么会有重建州城的想法？”

        “时间不等人，”苏慕容叹息一声，而后将一卷账簿放在了方正清面前，“北地春耕本来就晚，再有疫症肆虐，如此耽误下去，误了春耕……那咱们便当真要坐吃山空了。”

        “学生是想，钦州地动不比水涝干旱，至少对周边土地影响不大，”苏慕容接着说了下去，“而且那些自落邑而来的百姓，也不能一直由我等进行供养。斗米恩，石米仇，如此下去怕是要将他们的惰性给养出来了。”

        “这些事既然交予你来处理，便该你自己做主才是，”方正清道，“但你行事却也不能全无后顾之忧——我且问你，若重建州城，他县百姓你可还能兼顾？”

        苏慕容对上方正清的眼睛，郑重道：“先前老师所说，只要这钦州境内乱匪尽数剿灭，我等便能通行无忧，既如此，他县百姓自然也能收拢而来，共建州城。”

        “既然先要剿匪，你可知匪在何处？”方正清不紧不慢接着问道，“天上鹰雕乱飞，地上匪盗乱跑，你如何能抓将他们尽数抓住？”

        “我在明，敌在暗，想要将他们一网打尽自然不容易，但若是端了他们寇阳山的老巢呢？”苏慕容道，“老师与我都知道寇阳山内有金矿，亦有匪窝，如此，先抄了他们老巢，断了他们后路，不怕他们不回返……便是能抛了老巢，司马营也能腾出人手去各县收拢民众，此时除匪莫如斩草除根。”

        方正清不置可否，只是接着问下去：“此次出来，司马营一千五百，暗影卫五百……看似不少，对上匪盗也有一战之力，但若是将人都派去寇阳山，州城这边如何处理？若是不将人全部派出，若匪盗数倍于我方，又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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