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拾贰
夜里又下了一场雪。
小镇拢在一片茫茫白雪中,连绵的屋顶上,厚厚一层积雪,波浪一样起伏,跃进朝阳的光带里。
陈窈早起,坐在妆奁前梳发,辛夷出去倒水回来,笑嘻嘻道,“外头白茫茫一片,伴着炊烟,可真有意趣。”
金边描花的白瓷圆盒里,陈窈挑了一点牡丹花露搽脸,香味馥郁,屋里炭火烧的旺,暖融融的就像春天。
“我瞧你是想出去玩雪吧?”陈窈笑盈盈的,扭身问她,“外头冷不冷?”
辛夷被猜中心事,笑的羞赫,“冷,可是太阳也好!姑娘要出去的话,穿那件紫貂大氅吧。”
昨儿京里送信回来,赵家经过这么一闹,已经沉不住气,事情便成了大半。
陈窈看后心情大好,也就有逛一逛的闲心,“那就依你,出去走走吧。”
不过地方小,不好穿的太过招摇,陈窈挽了寻常低髻,带了副红梅绒花簪子,垂下的穗子上缀珍珠,小小的一颗一颗,飘荡在风里。
身上穿一件半新的粉色花果暗纹立领长袄,外罩秋香色兔毛斗篷。
在雪中行走,偶尔现出月白色裙底,翘头履上的一对游鱼,在皑皑白雪中跳跃起伏。
小镇的街市不大,至多一里地,可以一眼从头望到尾。
雪后的早市很热闹,各色杂货小食琳琅满目。
辛夷爱吃炒栗子,买了栗子又去买果脯,手上不停,嘴上也不停,“姑娘,昨儿舅母身边的亮子来送信,跟我讲了一桩奇事。”
“什么事?”
她说,“江太师家的姑娘,因为宫里催她和雍王的婚事,闹着要出家,家里人都以为她是耍脾气胡闹,谁知道真去了寺里,江太太再迟一步,就真剃了头。”
陈窈眉头轻蹙,“他们早几年就定了亲,王爷回京成婚,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吗?她闹什么?“
辛夷悄声说,“外头都传,王爷受伤严重,成了瘸子,江姑娘说就是出家做姑子也不嫁瘸子。”
陈窈不赞成,但是又不好对人家品头论足,遗憾的摇摇头,“王爷为黎明百姓厮杀阵前,负伤严重,江姑娘若有旁的隐情也罢了,但若只为这个不嫁,未免让人诟病。何况王爷还未回京,怎么就知道会落下病根儿。”
天气冷,说话间,在眼前呼出一团白气,
知鱼指着前头不远的铺子,提议道,“听说那家的馄饨是一绝,姑娘要不要去尝尝?正好吃些暖一暖。”
“好啊。”
想是馄饨口味真的好,不大的店内坐无虚席。
店主是须发皆白的老丈一家,忙着收拾碗筷的是媳妇,笑着招呼她们,“您三位?里头没地儿坐,外头还有一个空桌,背风处,不冷的。”
屋子里人声鼎沸,乡下人粗嗓门,不必侧耳听,清清楚楚,一桌在议论赵陈两家和离之事,另一桌插嘴问,“江姑娘出家没听说?雍王瘸啦!”
陈窈不动声色,“外头坐着看景,也好。”
煮馄饨的大锅就支在门口,火气升腾,热浪滚滚,雪后的天儿也不觉得多冷了。
墙根下张着一个简易的草棚子,底下并排摆两张四方桌,其中一桌已经坐了人,只余下一张空桌,辛夷跑过去,手帕擦干净板凳,朝她招手,“姑娘,来这里坐。”
陈窈走过来,觉得对桌的人,莫名有些眼熟,不禁多看两眼。
玄衣乌发,眉浓鼻挺,贵气逼人。
就算坐在木桌前,吃着粗瓷大碗里的馄饨,也是卓尔不群,气宇轩昂。
男子乌发束顶,以玉簪通心而过,玄色大氅上银色暗纹涌动,领口的灰色狼毛无风自动,徐徐抚过他清刚的喉结。
他漫不经心抬起眼,两人四目相对。
那一瞬日光大盛,照在积雪上,泛出令人炫目的光芒。
陈窈心头狠狠一震,呼吸都变得急促。
雍王也大感意外,但是他很快回过神,食指抵唇,比了个噤声的意思。
陈窈明白,茫然扶着桌子坐下来,脑中仍旧是乱的。
店家煮好馄饨端上来,透过碗里的热气,看雍王掖袍起身,越来越近,错身而过的瞬间,一股独特的沉郁冷香迫近,是他低声在耳边道,“别慌。槐树往南走到尽头,有事来找我!”
积雪踩在脚下滋滋做响,渐渐没了声音。
他走远了,陈窈才敢回头。
他只带着一名随从,负手走进街市的喧嚣里,街道两边的屋脊上白雪皑皑,檐下是热浪滚滚的红尘,酒旗在风中招展,日光如金芒,恰好落在他的两肩上,肩背挺拔,身影高大。
陈窈没了吃喝的心思,落花镇在京城西南处,他领兵北上,班师回朝,为何要从落花镇绕远?何况京中盛传他伤重,种种迹象,都让今日相遇,充满疑虑。
陈窈左思右想,终于在午后下定决心,前去拜会,“悄悄的,别让人瞧见为好。”
槐树里的巷子不深,青砖铺就,一共三家门户,清一色的白墙黑瓦,尽头的院墙外,枝桠横斜,墙内的一株腊梅开放,探出花枝。
叩门声未落,便有人来应,直接引她进门。
转过影壁,里头别有洞天,院子建的阔而深,四处积着厚厚的雪,清扫出一条青砖中路,像剑锋在布锦上劈出的一道笔直豁口。
斗拱飞檐,廊下悬紫竹帘,一色八扇隔扇大门,正中两扇洞开,一片墨青缀金银镶滚的衣摆飘出门槛,越来越近,走到廊下的光带里。
陈窈屏息凝神,停下来施礼,“恭贺王爷凯旋,经年不见,王爷一切无恙。”
雍王个子高,伸手拨开廊下悬挂的紫竹卷帘,露出如雕如琢的一张俊秀面孔,“本王一切都好。”
像是料到她会来,廊下备好香几茶水,雍王张袖入坐,腿脚微坡,朝她比手说,“坐。”
茶烟缭绕,香气盈然。
既来之,则安之,陈窈也不扭捏,谢过后入席跽坐,说明来意,
“京中盛传王爷伤重,今日得见,妾身实属意外。这些年来一直感怀王爷传信之恩,所以特来拜会。”
日光天影下,青烟盘旋而出,他提壶斟茶,“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之前在街市相遇,多有不便,见谅。”
陈窈忙说不碍事,“但愿没给王爷添麻烦。”
“不麻烦,”塞外风雪打磨,他的眉眼中是一片坦荡的风致,“你怎么在这里?”
陈窈含糊道,“外祖家的老宅在这里,我来住两天。”
街市上百姓议论,他早都听见了,虚浮起一点笑意,“原来街市传闻,并不可信。”
历来相交不深,陈窈感念他传信之恩,才会自觉亲近。如今见他戳破,也不好再瞒,将和离之事,悉数告知,“让王爷见笑了,并非我有意相瞒,是怕这些琐碎之事,令王爷烦扰。我下定决心与赵弘和离,归根结底,还要多谢王爷仗义执言,另我明白真相,迷途知返。”
“早上我说过,有事可以来找我。”
陈窈摇头,“王爷已经帮我良多,无以为报。”
陈太师虽然故去数载,为人的风骨仍旧刻在子孙的骨血里,知恩图报,不贪索求。
雍王忽然道,“赵弘曾经找过我。”
他将陈窈的讶然神色尽收眼底,
“四年前,你托我带药那次。晚上他以谢我为由求见,看在你的份上,我召见了他。他句句全是愿为我效命之意,念在他身手不错,少年时也还算有名,本来我是打算重用他的。然而好景不长,我还没来得及提拔,留他在身边,他在军中就借我的名号行事,后来一次与人发生斗殴违反军纪,又妄想借我的名头逃过责罚。底下人来报我,叫我驳回,按章处罚他军棍二十。”
他停顿一息,端茶浅抿一口,再开口时,笑意如有茶香隽永,
“自那次以后,他再没找过我,我还常常听人说起,他在背后对我有诸多不满怨言。”
陈窈听罢,脸上浮起轻蔑的笑,“王爷轻易识破他的为人,旁人可未必能有这样的眼光。他敢在军中狎妓作乐,屡屡与人争执,还安然无恙,想必是早就投到别人门下了。”
她的见解,出乎雍王意料,扬眉问,“你既然见事明白,与他和离,为什么还要如此大费周章。”
陈窈顿了一息,“王爷的意思,叫我状告他的罪行?”
“你既能猜到其中关窍,手中又有我历年所寄书信,他若不肯和离,你大可与他对簿公堂,告他违反军纪,狎妓买官。”
雪后的晴天,往往极寒。
细风伴着她清冷的声线,漫漫飘荡,“不瞒王爷,我上无得力父兄,下有幼弟照拂,你说的法子虽然直接,却很冒险。王爷领兵,当比我更明白,军中势力盘根错节,不是我一句话能左右,我若真的状告起事,赵弘背后之人也会为他出头,到时候只怕我处境更难。更何况王爷所寄书信,乃私人传递,于公于私,我都不能示人,以免落入有心人口中,有辱王爷清誉。我自知和离艰难,所以百般谋划,只求稳妥。就怕因一己之私,累及旁人。”
雍王敛起几分闲适之色,重新端详眼前之人:她逆光端坐,眉眼不甚分明,然而乌压压的发髻挽的一丝不苟,簪上的珍珠有雪后剔透的锋芒,领口的一圈兔毛,衬的唇色嫣红水润,随着呼出的热气徐徐颤动。
瘦弱但不伶仃,清雅不掩文秀,绰约婉转,风骨轩丽。
雍王忽然对她的出现,有了更多打算。
“那以你所见,如今这种境地,你有几成胜算?”
“七成。”
“错,”雍王说,“你至多五成。”
她不信,“敢问王爷何出此言?”
他条理清晰,剖析与她,“你的计谋,归根结底,是想借天下之口,来逼迫赵家点头。可依我看,这法子至多可以糊弄内宅妇人,赵弘从军多年,不是无知蠢人,三言两句便可哄骗。如今不过一时焦头烂额罢了,三两天醒过神来,必然能发现其中疑惑重重,顺藤摸瓜,查出你的下落来。又或许他下定决心,一日不见人,一日不松口,你也这么跟他耗下去?”
陈窈摇头,神情寡淡,“找到我也不要紧,赵家鲜廉寡耻,却最要脸面,我那婆母张口道德,闭口仁义,如今闹的一天星斗,成了满京的笑话,只怕生吞我的心也有。即便找到我了,她也不会再容我进门过日子。赵弘愚孝,纵然心里有气,最后也还是会听家里人的话。我想好了,最坏不过被休。”
她的脸上浮起无所谓的笑,淡薄如几案旁这樽四足梅花香炉里徐徐燃起的细烟,扬袖一动,飘散在风中。
手边是斟满茶的青玉茶盏,雍王食指有节奏的叩击杯壁,杯中的茶水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我问你话,你老实回答我。”雍王统领三军,凝神看人时,气势逼人,“离开赵家,会不会后悔?”
陈窈斩钉截铁,毫不迟疑,“日夜所求,绝不后悔!”
“和赵弘恩断义绝,不是义气用事?”
她的眼中满是坚定,“我少时识人不清,才有这样的苦果。如今夫妻一场,缘分已尽,但愿死生都不复相见。”
“好,”雍王颔首,细风里带着雪后清寒的气息,拂动他鬓边的碎发,眉眼如虹,声如玉振,
“三日后,京兆府衙,你去状告赵弘违反军纪,狎妓买官,不要怕,我保你无虞。”
陈窈问他,“为什么帮我?”
雍王脸上在笑,眉眼中却全是冷意,“有些事情,知道太多对你不好。你记住了,今日没有见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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