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拾伍
偌大的堂中,寒风回旋。
堂上高官,身旁是赵弘,两掖站满衙役,还有被拦在杈子外的赵太太和赵从蓉,虽然离得远,仍旧能听见她们零星的咒骂。
不远处的街巷嘈杂,叫卖声此起彼伏,她内心是极安静的,有一瞬间,似乎还听见鸟雀轻轻落在瓦片上,还有月升和陈薇,急急叫她……
她茫然回头,丈余外的朱红杈子前,他们果真来了,月升跳着朝她招手,“阿姐,阿姐!”
他长高了,跳起来不沉稳,甚至有些滑稽,陈窈忽然就笑了。纵然此时孤身一人,有了家人,有了雍王说的那句‘保你无虞’,仿佛就拥有千军万马,生出破釜沉舟,一往无前的勇气。
她清音如泉,字字清晰,“四年间家书九封,每一封都有缘由要钱,数额大小不等,共有两千二百两。赵弘我想问你,就依你八品宣节校尉,每月都有俸银粮补,这些就够普通人家半年花销。你一人随军在外,不说吃住不愁,何况战事吃紧,你又哪来的空闲花费银钱?”
赵弘似乎早有应对说辞,“不怕告诉你!我随军打仗,一路见百姓颠沛流离,心中不忍,常常自掏腰包施舍银钱,供他们买些吃穿度日。”负手昂然道,“这些我不说,是不想四处宣扬,信里也只说买药吃酒。”
随即嫌弃摇头,“还说出身书香,原来也是沽名钓誉,满身铜臭!就冲你今日这副算计的嘴脸,我也定要休了你!”
林珲见张严不做声,才问,“你所说之事可属实,谁人为证?”
“自然属实,我营中的兄弟们,人人都可作证。”
陈窈说不忙,“大人,我还有话说。”
得林晖允许,又说,
“建弘五年六月十三,赵弘在营中与人斗殴,被罚军棍二十;建弘六年五月初八,大军攻下凉城当晚,赵弘欺辱民妇,致使民妇不堪受辱,自尽而亡;六年腊月,赵弘在城中花楼为一花娘与人大打出手,赔钱数万;七年五月,赵弘致牧民姑娘未婚先孕,又赔了一大笔银钱;今年大军回朝前,赵弘不光送怀孕的外室回京,还与人赌钱吃酒,延误军机,这原是重罪,却不知为何不了了之。”
“这桩桩件件,赵弘你作何解释?”
此言一出,不光赵弘愣了,就是旁听的张严都猛然抬头,目光如炬,看着陈窈沉声道,“诬告朝廷官员是重罪,你可想好了再说!”
他口气不善,甚至有威胁之意,陈窈不为所动,“我以项上人头作保,句句属实,大人尽可以派人去查证!”
“胡说!你胡说!”赵弘再也不能维持原先风度,跳脚骂道,“毒妇!你为了掩盖与人私通的罪行,就编排我的罪过。你不敬夫君尊长、善妒不容人,我今天就休了你!你还与人私通,诬告朝廷命官,交给京兆府审问,数罪并罚,至少判你‘去衣受杖’,再徒五百里!”
陈窈冷眼看他跳脚,“赵弘你做下的这些恶行,就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
赵弘脱口而出,“你说,你怎么知道的!?”
“肃静!”张严斥道,“公堂之上,岂容你们放肆!”
赵弘后知后觉上了当,恨恨闭嘴,目光如剑,恨不能捅穿陈窈。
张严问陈窈,“你言之凿凿,说句句属实。却又拿不出人证物证,让本官如何信你。”
张严的维护之意明显,陈窈心知有异,回话便更谨慎,“大人如何办案,民妇不知。民妇只知道不能知情不报,倘或哪天东窗事发,再治民妇知情不报之罪。”
“你还有没有别的要说?”
“没有。”
张严又问,“你确定没有可以提供的物证,或者可以佐证的知情者?”
陈窈低眉摇头,“没有。若是有,自然不会单枪匹马而来。”
张严不做声,翻看状纸,须臾道,“这状纸谁写的?”
“我自己。”陈窈暗自庆幸,留了一手,裴献所拟状纸,她照着原封不动誊写下来,不怕他对比笔迹。
果然,他扬眉,“来人,拿笔墨,你照着前头三句,再写一遍。”
陈窈自然说好,悬腕起笔,写得一手凌厉的瘦金。
字如其人,暗含锋芒。连张严都暗赞字迹漂亮,半真半假一笑,“果然是书香门第,你倒是个才女。”
“不敢当。”
一番问话,张严心中已有了计较,于是道,“你所说之事,本官已经知晓。涉及军务,牵扯甚多,你放心,本官自然会慎重以待。”
一不问询,二不查证,这是空话,在场之人都听懂了。
林晖不敢多问,暗自揣度着他是不是要走,随时准备起身送人。
忽然听张严出声问赵弘,“你方才所说陈氏与人私通?是什么案子,可审理清楚了?”
简直是峰回路转,赵弘急急道,“我有人证,林大人去传人证,您就来了。人呢……”他四下找寻,见冯嬷嬷呵腰等在廊下,忙指着她说,“就是她,人来了!”
见张严默许,林晖挥手,“把人带上来!”
冯嬷嬷哪里见过这样大的阵仗,趴伏在地上磕头,不等上头发问,急急忙忙倒豆子一通说,生怕忘了,“老婆子跟着五奶奶上寺里住,她主仆三个总是避着我嚼舌根,我也不敢问,问了就是一通排头。她天天念经,也不知道是不是给咱们五爷求,反正我听过她求……双、双……哦对,双宿双飞,还有早日修成正果。她还总偷偷往外去,一会儿说去后山看景,一会儿说去挖笋,不到落日不回来。有时候蓬头垢面,累的几天不出门。家里送信让她回,她总是推三阻四,老婆子本来就不是在她身边伺候,劝也劝过,可她不听。我不识字,就看她天天写写画画,让人送下山,与人通信。那天天不亮就偷摸下山,把我独个撇在寺里,要不是家里人来问,都不知她上哪儿去了。我们五爷待她不薄,她没有良心!偷汉子,不要脸!”
冯嬷嬷从来不是口齿伶俐人,一番话说的颠三倒四,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显然是好不容易才背下来。
林晖的惊堂木狠狠一拍,“你说的可是实情?须知作伪证,也是要被关入大牢的!”
冯嬷嬷浑身一抖,“不敢,不敢,老婆子不敢撒谎。”
一旁的师爷录下口供,叫她签字画押,她颤巍巍伸出手,几经犹豫才落下手印。
张严见此,笑了笑,“陈氏与人通奸一案,既有人证,当应再审。先将人押下去,等查明真相再判。”
衙役听令,上来架她,陈窈挣脱不过被架住胳膊,有些慌乱,“大人!你不能只听信冯嬷嬷一面之词,便要将我扣押!”
赵弘不意事情竟然如此顺利,挑眉道,“大人英明,自然不会被你蒙蔽。你以为做的严密,就可以瞒天过海,须知人在做,天在看!等查出奸夫是谁,到时候要将你们一齐游街示众!看你陈家养出来的好闺女,竟如此水性杨花,干起这等勾当!”
雍王出言相帮,迟迟没有现身,陈窈忽然有些后怕,若真的就此下了大狱,他日就算雍王助她脱身,于名声清白一事,也是百口莫辩。她心中着急,几欲迸出泪花,“还请大人明察!冯嬷嬷一没亲眼所见我私会外人,二没当事佐证,仅凭她几句猜测的话,就要拿我入狱,我不服!”
看她挣扎,张严面不改色,“本官并没有将你定罪,也只说押下候审,他日查明真相,自然会还你清白。”振袖吩咐,“押下去!”
似乎一切尘埃落定,就要结案了。
风中遥遥传来一道,犹如金玉振鸣般,穿透这空旷府衙的声音。
“慢着。”
来人身穿石青色杭绸直缀,头戴白玉冠,一副闲适的翩翩贵公子模样。他负手从外头走进,吓得林珲等人大气也不敢喘,就连一直躲在屏风后头看戏的常宽,都连忙小跑出来,跪地相迎,
“不知王爷大驾,有失远迎,还请王爷恕罪!”
众人跪了一地,萧豫只做不见,在经过陈窈时,悄悄看她一眼确认无恙。
他一路走到案前,拾起案上的惊堂木把玩。常宽偷眼觑他,斗胆相问,“不知王爷驾临,有什么吩咐?”
萧豫转过身来一笑,“路过府衙门外,瞧里头热闹,顺便进来看看。”
常宽暗松一口气,起身赔笑道,“不是什么大案子,但是王爷来的正好,还请王爷入座听禀,顺便主持公道。”
雍王没叫起,按说他得一直跪着,雍王轻飘飘看他膝盖一眼,常宽后知后觉,膝盖打弯,差点还要再跪。
萧豫把玩一阵惊堂木,啪地扣在案上。
他是行伍之人,臂力惊人,这一声脆响,直钻人心,常宽觉得耳膜发疼,担心桌案被震出裂缝。
“进门前,我已经在外头听了好一阵。本王离京太久,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改了章程,京兆府断案,由督察院说了算?”
张严越俎代庖,审理陈氏。常宽一阵心虚,“这个……王爷您有所不知,并非张大人越权,因为此案复杂,是以督察院和京兆府同审。”
萧豫一脸恍然之色,挥手叫人起身,“如此说来,是两案并审。能劳动督察院出面,必然非同小可,本王愿闻其详。”
常宽示意林珲上前禀告,“回王爷,此事起因,乃陈氏十日前递状和离,赵家未应,两家发生争执,期间陈氏失踪,赵家还报官寻人。今日陈氏来告赵弘违反军纪,狎妓买官。下官依例传赵弘来问话过审,堂上赵弘又告陈氏私通。因为事涉军务,下官才请督察院张大人来同审。”
“张严,是这样吗?”
张严面无表情,“是。”
雍王兴致盎然,“那审出结果没有?”
常宽忙说没有,“事关重大,下官预备将人带下去,分别再问讯。”
“好啊,”雍王冷笑,“在这糊弄我呢。我在外头可都听见了,张大人亲口所说,要把陈氏带下去关押。”
众人纷纷疑惑,不知他怎么如此上心。
直指张严武断,他皱眉诘问,“敢问王爷,陈氏私通一案,有赵家嬷嬷作证,将她关押候审,何错之有?”
萧豫在上首落座,腰间蟠龙革带,两头相接,正中以白玉相连,勒出他紧窄健壮的腰背。
“你既说两案并审,私通一案,将陈氏扣押,为何赵弘违反军纪,不入大狱?”
“单有陈氏口供,人证物证一应全无。”
“那就去查!”雍王统领三军,积威多年,高位者的气魄,压得在场人抬不起头。
“我是此战主帅,赵弘随军,也算是在我麾下。若陈氏所言为真,可想而知,这背地里的鼠蚁勾结之事有多少。”
张严抬头看他,目中情绪复杂,“要是真的查下去,王爷就不怕,落个治军不严的名声。”
雍王绽出疏朗笑意,“要是真有此事,也的确是本王治军不严。”
话已至此,常宽立马醒神,乖觉道,“既然如此,那此案便请王爷重审吧。”
张严却不肯,“王爷纵然是三军主帅,又是位高权重。也断没有插手督察院和京兆府办案的道理。按照我朝律法,人证既在,将陈氏扣押,改日再审,毫无错处。便是去御前,下官也不怕。”
如此以下犯上,萧豫仍旧似笑非笑的,
“本王今日不为审案,”他顿了顿,“是来撑腰的。”
已是正午,早晨的雾霾散去,日光如金,密密麻麻洒进这阔大的府衙,地砖上人影清晰,如有波光粼粼,流淌在他脚下,他如踏浪浮波,魏然立在光芒的尽头,气势如虹,浑然天成。
陈窈心头一片茫然,抬首看他。
见他虚虚抬手,朝她一指,“若不是本王今日路过,陈氏便要被督察院押入大牢,状告赵弘一事,恐怕要不了了之。”
他寒声质问,"本朝开国百年,历代君王勤勉,治下这清明盛世。可从没有听说过,法纪严令之下,违反军纪不查,先判家宅私事的道理。孰重孰轻,这点浅显道理也看不懂?或许诸位是当官当久了,悟出来什么本王看不懂的门道?"
常宽和林珲满头大汗,忙跪下,“王爷言重,下官不敢。”
张严立在一旁,默不作声。
雍王没打算就这样放过他,特意叫张大人,“本王说的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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