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微弱的光从门缝里透出，女人哼着吴侬软语的曲调，昏暗陈旧的走廊里便当真生出了些栀子花白兰花的清香气，混在浑浊的空气里令人头昏脑涨。
护工站在徐饮棠身后，走廊的阴影在他身上蒙上一层暗色，愈发看不清面孔轮廓，只身上的腐臭气味又浓烈了几分。
“妈妈——”徐饮棠开口，他注视着从门缝透出来的光，声音轻飘得如同蛛丝悬于一线，生怕惊扰了什么，“妈妈是不是有新的孩子了？”
护工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徐饮棠也不需要他来回答，自问自答地肯定了自己的疑问：“也是……毕竟我都这么大了，妈妈早就该有新的孩子了。”
门里的人仿佛察觉到徐饮棠的到来，哼唱的声音戛然而止，停顿两秒后女人的声音响起：“糖糖？”
她叫着徐饮棠小名的语调也如蜜糖一般甜蜜，亲昵温软像在哄牙牙学语的婴孩。
“是我。”徐饮棠把怀里的兔子玩偶递给护工，伸手推开虚掩的门时自然挂上了微笑，“我来看你了，妈妈。”
门后是跟他那空荡荡白惨惨的病房截然不同的房间，墙上贴着米色的软垫，地上也铺了厚实舒适的地毯，造型可爱颜色明快的玩具散落在地上——毛绒娃娃、小汽车、积木、木马摇摇车，宛如儿童乐园一般。
坐在房间中央的女人美丽又优雅，黑色的长发白皙的皮肤，即使穿着跟其他所有人一样的病号服头发散乱不施脂粉，也美得像一幅古典油画。
尤其她怀里还抱着孩子时，脸上那种慈爱悲悯的容光衬得她格外圣洁，宛如神话里怀抱圣子的玛丽亚。
“我还以为你今天又不来了呢。”女人开口，语气里稍稍带了些埋怨，却不惹人厌，反倒显出几分少女般的娇气。
“抱歉，路上看到花太漂亮就摘了一些。”徐饮棠把路上摘的鲜花放到窗边的花瓶里，替换掉里面枯败的旧花，笑着问她，“这样是不是好看多了？”
“你每次都这么说。”女人噘着嘴嘟囔，又看着花瓶里的花束高兴起来，她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淡淡的红晕，对着徐饮棠招招手。
“你到这边来，”她说，“我好久没看到你了。”
“没办法，我们要听医生的话嘛。”徐饮棠走过去坐在她脚边，又微微抬起眼睛看着她怀里的孩子，“这个就是妈妈的新孩子吗？”
那是个只有四五岁的小男孩，生得天真可爱，哪怕眼睛肿得快睁不开神情恹恹没什么精神，看起来也是又可怜又讨人喜欢的模样。
徐饮棠在心里叹气，他只是被拉去封闭治疗了几天，妈妈怎么就又从不知道哪里搞来了一个新孩子。
男孩被徐饮棠盯得微微发抖，女人轻抚他的头发，又无奈地点了点徐饮棠的鼻尖，“这个也是糖糖。你们都是糖糖哦，嗯……妈妈最喜欢糖糖了……”
“糖糖是大孩子了，要懂事……听妈妈的话……”
女人说着说着就神情恍惚了起来，自顾自地意识不知道飘去了哪里。她的手指用力狠狠拽住怀里孩子的头发，叫那孩子疼得发出一声抽泣，又咬着唇呜呜咽咽眼角挤出几滴眼泪。
徐饮棠来之前他已经哭了不知道多久，哭得喉咙嘶哑眼睛干涩，脑袋里懵懵的又疼又胀，仿佛不小心掉进了比他做过最可怕的噩梦还要可怕无数倍的恐怖故事里。
呜呜呜他再也不跟妈妈吵架再也不乱跑了……
他以后一定乖乖听话做个好孩子……
让他回家吧……他好想妈妈……好想好想他自己的妈妈……
但是他不敢说，他什么都不敢说，连发出一点哭声都吓得呜呜捂住嘴巴心惊胆战，他在心里想着妈妈的样子，想着妈妈会来救他，可是不管他怎么想怎么想，想起的都是这个抱着他的女人的样子。
不！不是的！
这个会把他扔在墙上会打他会掐他会尖叫着骂他去死的女人才不是他妈妈！
不是！不是！不是！
男孩又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难受得不停恶心，看到徐饮棠向他伸手过来时他本能地往后瑟缩，胡乱挥着手试图从这个跟坏女人一伙的坏家伙手里保护自己。
男孩抵触反抗的动作让女人的神情微冷，看到男孩干呕时候涕泪横流的狼狈模样更是不悦，眉心皱起几道褶皱——徐饮棠熟悉她的这个表情，往往紧跟着就是他更熟悉倒数三二一，倘若事情依旧没有顺着她的意发展，那么再之后的狂风暴雨能叫小时候的他好几天没法走路。
所以为什么还要有新的孩子呢，这样的妈妈有他一个孩子还不够吗？
徐饮棠眼底涌起些许恶意，旋即又被好孩子专属的乖顺温驯掩埋。
“没关系，到我这里来。”他虚虚握住男孩的手腕，放柔声音哄着他。男孩抽噎着拼命摇头，却又鬼使神差地顺着徐饮棠的轻轻拉拽从那个女人怀里爬下来，无力地跌坐在地毯上。
他浑身都在疼，脚踝更是肿得像个馒头，稍稍一动就钻心的疼。
他不禁更想回家，更想那个会给他呼呼伤口摸摸头世界上最最温柔最最好的妈妈。
“你是叫糖糖吗？”徐饮棠熟练地帮他调整了个不会那么疼的坐姿，给他揉着脸颊的红肿，温声安抚男孩恐惧不安的情绪，“我也是糖糖哦……叫糖糖的都是好孩子对不对？”
“不用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正在埋头苦吃的徐二宝接到了来自妈妈的远程呼唤，不情不愿地在意识里探出小爪爪rua了两把受惊过度的人类幼崽，灵魂抚慰那随机1~3的理智恢复对脆弱的人类幼崽来说也能起到不小的作用，很快男孩就看起来平静了许多，一边抽泣一边抓住徐饮棠的衣襟把脸埋在他胸口，似乎这样能获取到更多的安全感。
“乖乖的，不会有事的。”徐饮棠说着，也没有忘记被他抢走孩子好感度的妈妈，女人正看着他，眼神温存满是爱意，半分看不出下面埋藏着多少暴戾疯狂。
“妈妈真是的。”徐饮棠开口，语气透着些能取悦她的醋意，“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妈妈不会再有新的孩子了。”
他无比自然地把头靠在女人膝上，像孩子在跟母亲撒娇。
“只有我一个就足够了。”
“妈妈答应了的。”
妈妈会拥抱他亲吻他说他是最好的孩子上天的礼物，也同样会咒骂他殴打他甚至在半夜试图掐死他。徐饮棠比任何人都知道妈妈的可怕，比任何人都恐惧着她的存在——也因此，他比任何人都爱她。
他比谁都愿意相信她的一切行为都出自于爱，只是……妈妈只是生病了。
所以她才会不断地去寻找她的“糖糖”，那个完美符合她一切幻想，乖巧听话永远都不会长大的“糖糖”。
徐饮棠突然的质问让女人脸上浮现出慌乱的神色，又夹杂着些许恼怒，像是被捉奸在床的男人一样结结巴巴地试图解释自己只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
“是他自己来的，我都没有出去……你知道我不会出去，是糖糖他自己走进来的。”女人辩驳着，没道理也撑出有道理的架势。她是妈妈，妈妈做事情又哪里有孩子指手画脚的道理，何况糖糖跟其他孩子怎么能一样呢，她的糖糖跟她母子连心，才会自己走进这间医院，走到她面前来。
是的，她的糖糖是自己走到她面前来的，是他自己说要做她的孩子，所以、所以……
“我没有……”女人混乱地喃喃自语，越是辩驳就越是错觉自己说的就是事实，“是他自己要来喊我妈妈的……他是糖糖、糖糖……他是我的糖糖！”
说到最后她几乎在尖叫，突然崩溃大哭扑上去要把徐饮棠推开抢回她的孩子——此刻她眼里只有那个小小的可爱的孩子才是她的糖糖，而徐饮棠更像那个把她的孩子抢走，把她丢弃在这里，骂她是个疯子说她罪无可恕，让她再也没办法做糖糖妈妈的坏人。
“走开！走开！把糖糖还给我！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糖糖！我是妈妈！看看妈妈！到妈妈这里来！！”
那才不是哪里来的其他的孩子！那就是她的糖糖！她怀胎十月生下来那么乖那么可爱永远都不会忤逆她背叛她的糖糖——
徐饮棠猛地站起身把女人按在了椅子上，抓住她的肩膀强迫她注视自己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强调：“我才是妈妈的孩子。”
“只有我才是。”
他已经不是那个没有反抗能力的小孩子了，身材高大手臂有力可以轻松抓住女人挥起的巴掌，她不禁怔愣住动弹不得，直勾勾看着徐饮棠的脸，眼底翻涌出诸多晦暗难明的复杂情绪。
仿佛一时爱他爱得难以自已，又仿佛时时刻刻恨他恨得咬牙切齿。
“……我们说好的对不对？”徐饮棠适当放软语气，催眠一般在她耳边重复“妈妈的孩子只有我一个。”
“也只会我一个。”
“只有我会永远站在妈妈这边，永远都不会背叛你。”
——永远都不会背叛。
女人被这个说法吸引，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追问：“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从来不骗你。”徐饮棠从按住她手臂的动作改成抚摸她的头发，和小时候妈妈哄他一样哄着她，“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只有我会。”
他低头轻吻女人的脸颊，第无数次向她倾诉忠诚与陪伴，告诉她自己离开这里便无处可去，说着自己是多么多么爱她，以至于无法容忍新的孩子来分走他的妈妈。他的甜言蜜语说得那么动听，女人痴痴看着他，又像是在透过他看着只有她能看到的幻象。
“我们把他送走好不好？”徐饮棠让她靠在自己胸口，听着他的心跳一声一声毫无作伪，“妈妈有我就足够了。”
这里不需要别的孩子，也不需要第二个糖糖来重复他身上发生的故事。
女人神情恍惚对他露出甜蜜的笑容，“好……”她扬起头，伸手抚摸徐饮棠的脸颊，眼波盈盈脸颊绯红，“你说什么都好，我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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