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那把嗓音才落下,屋外的灯便“噗嗤噗嗤”一同被点燃。
霎时间,亮如白昼。
颜嫣猛地一抬头,与谢诀对视一眼。
旋即,压低嗓音,贴在他耳畔道:“我不占你便宜,下次补上时,再多送你十息。”
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未离得这般近,近到几乎就要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谢诀缄默不语,在黑暗中静静看着颜嫣。
她肤色很白,是那种在夜色中都能莹莹发光的白。
正因如此,她脖子上那圈被柳南歌掐出来的淤青,才会显得这般触目惊心。
先前,屋外灯未亮的时候,谢诀尚未发觉。
如今那些光穿过格栅门,透了进来,他才知道,柳南歌下手竟这般重。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抬手碰了碰颜嫣脖子上那圈淤青。
“还痛不痛?”
指腹上的纹理才触及到那片肌肤,颜嫣便如触电般弹开,狠狠瞪了他一眼:“再加五百上品灵石!先记在账上,改日结清。”
最后一个字溢出唇齿时,她已转头望向门外,不疾不徐地道了句:“好,我换身衣裳就出来。”
喑哑的嗓音中夹带着些许鼻音,俨然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那婢子应了声好,便不再说话,安安静静守在门外。
屋外脚步声略有些嘈杂,单薄的格栅门上不时晃过几道人影。
瞧这仗势,倒像是整个揽月居的仆从都聚了过来。
谢诀想在这种情况下悄无声息地逃离,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
他立于整间房的中心位置,认认真真扫视着颜嫣住的这间屋子。
这间屋子着实称不上大,布局简单,一眼就能望到底,除却衣柜和床底,根本无处藏身。
颜嫣也是这般想的,她刚披上外衫,正要拉谢诀躲进衣柜,他却鬼使神差地掀起垂落在地的床单一角。
颜嫣见之,心头猛地一跳,一个箭步冲来,连忙按住他的手。
“去衣柜。”
声音很轻,却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谢诀狐疑地瞥了眼床底,复又将目光落至颜嫣手背上。
眼尾一挑,似笑非笑。
颜嫣无视他揶揄的眼神,扣住他手腕,猛地往外一带。
“时间不多,别磨磨蹭蹭。”
别看她生得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力气还挺大。
语罢,三步并作两步,拽着谢诀朝衣柜所在的方向走。
这间屋子不大,衣柜却占了整整一面墙,每个隔间也做得足够宽敞,随便拉开哪扇门,都足以躲进一个成年男子。
颜嫣拨开悬挂在柜中的衣物,动作利索地把谢诀推了进去。
关上柜门的那一霎,还不忘补充道:“这次牵手不算钱,白送你了,记得给我补上那五百上品灵石就成。”
谢诀嘴角一翘,从胸腔里发出一声闷笑:“好。”
正如颜嫣所预料,整个揽月居的仆从都聚集在了她屋外的院子里。
可当她问起,谢砚之为何要连夜召集这么多人去栖梧殿时,竟无一人知晓。
她那贴身侍女阿梧,更是很傻很天真地道:“尊上才打极北之地回来,许是要给咱们赏什么好东西呢~”
行吧。
颜嫣已经彻底放弃从她们身上套话。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总隐隐感到不安。
柳南歌当年被谢砚之打伤后,之所以能活下来,正是因为她那神通广大的娘亲,找来了一种神奇的蛊虫。
原文通篇都未提及蛊虫的名字,颜嫣只知,那蛊虫是上古时期巫修所留的遗物,有生死人肉白骨之奇效,上能壮骨润肠,下治跌打损伤。
故而,被她称之为:神奇蛊虫。
甚至有传闻,神奇蛊虫入体,宿主便可拥有不死之躯。
当然,这玩意儿之所以叫“蛊”,而非“不死药”,自是有一定的道理。
每逢月圆之夜,宿主都会痛得死去活来不说,还极有可能会被其操控心智,逐渐成为一具行走的活尸。
除此以外,最最关键的一点是。
迄今为止,都没一个能将那些蛊虫引出宿主体外的正经法子。
三十年前的某个月圆之夜,蛊虫就曾在柳南歌体内肆行。
柳氏夫妇不忍见她受这等酷刑,索性将她冰封于极北之地。
而神奇蛊虫之所以叫神奇蛊虫,正是因为,它非但有着极其强大的修复能力,它还抗冻。
即便被封入玄冰中,也依旧能正常运行。
这期间,柳南歌只管闭着眼睛躺在冰棺中,等待蛊虫来修复自己受损的脏器,丝毫不会感到疼痛。
女儿是亲生的,柳氏夫妇自不会给她冻起来就不管了,这三十年间,夫妻二人一直都在寻找将蛊虫引出柳南歌体外的法子。
却不想,谢砚之那厮又横插一脚,跑去极北之地,提前破冰,把柳南歌给抢了过来。
越往深处想,颜嫣表情越是难看。
今日便是十五,蛊虫又该开始作妖了,谢砚之这般大动干戈,将所有人一同召集在栖梧殿,还能是什么?
暌违半年,栖梧殿一如往日那般雄伟,犹如一头匍匐在暗夜中的雄狮。
这座沉寂已久的宫殿从未如此热闹。
乌泱泱的人群被分成六支队伍,从入殿的乌头门前一路排至九十九阶石梯之下。
颜嫣来得晚,排在了队排的最末端,间或瞧见几个并肩从侧门走出来的宫人。
他们一个个的,表情都称不上多好看,探出衣袖的那截手腕皆裹了层厚厚的纱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表演集体割腕。
瞧见这仗势,颜嫣愈发紧张起来,支棱起耳朵尖尖,去听那几人的对话。
一人说:“尊上大晚上的传召咱们过来,就是为了挤这么几滴血?”
另一人道:“可不是么?听说那柳大小姐啊,至今都未醒呢。”
他说着说着,不禁发出一声长叹:“也不知会挑中哪个倒霉蛋?”
听到这话时,颜嫣心情顿时变得十分复杂。
她虽然不记得剧情,可哪怕是用膝盖去想,都知道,接下来的发展必然是……她被抓去给柳南歌做人型血包。
毕竟,狗血文里的替身都是这么用的。
颜嫣越想越焦躁不安。
哪知道,老天竟也十分应景地烘托起了这凄凄惨惨戚戚的氛围。
先是平地刮起一阵阴风,气温骤然降低。
而后,又有冰冷的雨水自万尺高空上跌落而下。
一滴,两滴,三滴……
雨水连成一片,渐渐地,模糊了视线。
颜嫣目光呆滞地望着漆黑一片的天。
不是吧?这就已经开始渲染气氛了?
她一时没忍住,打了个冷颤。
机械地转动着脖子,目之所及处,皆是身披重甲的金吾卫。
很显然,就地跑路这招,是怎么都行不通的。
雨落越大,颜嫣心中那团乱麻搅得愈发的杂。
然而,时间却是不等人的,前方排队的人越来越少,很快,就轮到了她。
她六神无主地看着那扇高大的乌头门,总觉得它不是门,而是一张生满獠牙的狰狞兽嘴。
她一路磨磨蹭蹭,万般不情愿地跨过最后一阶石梯,刚要将自己送入这张“兽嘴”,黑沉沉的天幕上又骤然炸开一道惊雷。
轰隆隆——
淡紫色的闪电张牙舞爪撕裂夜空。
颜嫣迈出去的那条右腿颤了颤。
她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术一样,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
时间也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然而,雷声炸过之后,接踵而至的,是另一道震耳发聩的咆哮声。
“谢砚之!你简直欺人太甚!!!”
这声吼的威力,毫不逊色于先前那道惊雷。
震得颜嫣耳膜隆隆直作响。
高台之上的谢砚之缓缓勾起嘴角。
他坐姿尤为端正,是常年累积所形成的肌肉记忆,偏生眼神又格外散漫,与那过于端正的坐姿形成一种奇异的割裂感。
更矛盾的,还是他的声音,寒冰碾玉一般。
“你们先下去。”
颜嫣如蒙大赦。
简简单单五个字,对她来说,宛若天籁一般悦耳动听。
她指甲深陷掌心,时刻提醒自己,要镇定。
恭恭敬敬向谢砚之行了个礼,方才转身离去。
然而,她也是万万没想到,就在自己转身的这一霎,那位平地一声吼的“好汉”竟也好死不死冲了进来,就这么猝不及防地与她撞做一团。
今夜魔宫防守薄弱,各地巡逻的金吾卫皆被调集到了栖梧殿,有人趁机攻了进来倒也正常。
可颜嫣没想到,攻入魔宫的那位“好汉”,竟是个星眉剑目的美大叔。
果然,人不可貌相,明明他那声吼还挺粗犷来着。
颜嫣打量美大叔的时候,美大叔亦死死盯着她的脸,半晌没回过神来。
还是立于他身侧的弟子传音提示道:“她应该就是谢砚之养在身边的那个玩物,颜嫣。”
说着,情不自禁地感叹了一句:“果真与大师姐生得有几分相像。”
话一出口,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话似乎说得有些不妥,一脸惶恐地给自己圆着场。
“是弟子眼拙!是弟子眼拙!这,这玩意儿哪儿能与大师姐相比!”
美大叔半晌没吭声,若有所思地瞥了眼匆匆离场的颜嫣。
直至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方才把目光转至谢砚之身上。
“谢砚之。”
“不,老夫如今还得尊称您一声魔尊。”
……
雨还在下。
颜嫣的衣裳与头发俱被淋湿,她却无暇去管。
她回屋的第一件事,便是落门栓,然后,将衣柜柜门挨个打开,待确认谢诀已离开,方才去脱被雨淋湿的外衫。
再拧了把尚在淌水的头发,径直走向床所在的地方。
垂落在地的床单被她一把掀起。
月光恰在此时穿入窗,洒落在地上,不偏不倚,照亮了被她藏在床底的那个深坑。
这个直径足有四十公分的深坑,便是颜嫣阻止谢诀掀床单的原因。
直径四十公分的洞,旁人钻进去兴许有些吃力,却能轻轻松松钻进一个瘦弱的她。
是了,颜嫣策划数日的逃跑方案正是,挖地洞逃出去。
挖地洞跑路这事看似荒谬,于现在的她而言,却是最有可能实现的逃跑方案。
她十五岁那年来到魔宫,迄今,已有八年。
这八年来,她就一直被困于这方小小的天地,不曾去接触外面的世界。
谢砚之虽未碰她,却也不会轻易放她出去。
这座魔宫俨然就是个守卫森严的牢笼,随处可见手持长戟的金吾卫,哪怕是元婴期大能被困在这里,也插翅难飞,更遑她区区一介凡女。
值得庆幸的是,颜嫣并不像表面那般柔弱。
别看她如今被养得细皮嫩肉的,从前,她可都是靠在山上挖野菜来填饱肚子。
饥荒闹得最厉害的那两年,山上的野菜都被人挖光了,她便学着去刨野兔窝。
刨不到野兔时,田鼠和蛇她也没放过,只要能填饱肚子,她什么都敢抓,什么都敢吃。1
如今想来,打洞这等摆不上台面的谋生手段,竟成了她的保命符。
除却会打洞这一“人和”,颜嫣如今还占着“地利”这条优势。
她如今所住的院子揽月居位置偏僻,是最靠近魔宫外沿围墙的地方,没有之一。
她早已测量过,从何处开挖,到墙外的距离最近。
除此以外,地洞挖通后,会通往哪个方向,以及,会不会被执勤的金吾卫发现,她都一一考虑到了。
如今,天时地利人和三要素中,就只差一个天时。
今晚所剩的时间不多,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天就该亮了。
颜嫣半点时间都不敢耽搁,直接跳入坑中开挖。
屋外雨声渐小,临近天亮时,彻底停了下来。
夏日不比别的季节,天亮得早,卯时不到,天边就泛起了一线鱼肚白。
聒噪的蝉鸣与鸟啼声一同响起。
颜嫣拽着绳梯,从半人高的坑底爬了上来。
挖坑挖出来的泥,她都会先堆在床底,到了白日,再找机会运出去。
清理完现场,接下来要做的,便是换掉这身脏衣裳,以免被人发现端倪。
然而,今晚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
颜嫣正在低头解衣服上的系带。
一道人影轻飘飘地掠了进来,不声不响地立于窗前。
颜嫣手中动作一顿,忽觉背脊一凉,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她猛地一回头,窗前那道黑影赫然映入眼帘。
它出现得这般突然,连向来淡定的颜嫣都被吓一跳,即将溢出喉间的那个“啊”字,却咕噜噜滚回了肚子里。
连同她的身体,也一并被人用定身咒定住。
那道人影逆光而行,越拉越近。
直至第二缕天光冲破云层,钻入窗格,颜嫣才得以看清他的真容。
这张脸于她而言,并不算陌生。
正是栖梧殿中与她有着一“撞”之缘的美大叔。
美大叔那张清俊的脸在月色下不断逼近。
在与她鼻尖相距两个拳头的位置时,骤然停了下来。
“小姑娘莫怕,是我。”
这次,不再是气沉丹田式的咆哮,声线低沉,稳重内敛。
颜嫣眨了眨眼睛。
可她这眼睛眨得没别的意思,仅仅是因为,她此刻,只有眼睛能动罢了。
她着实有些费解,也不知自己今晚究竟撞了哪路邪神。
怎一个两个,都爱往她屋子里钻?
谢诀倒还好说,来了就等同于是给她送灵石,不挣白不挣。
可这大叔又是怎么一回事?
年纪一大把,还夜闯年轻女子香闺真的好么?
大叔盯着颜嫣的脸看了半天,才终于憋出三个字。
“你姓颜?”
颜嫣不明所以,可她什么都做不了,依旧只能眨眼间。
然而,她这次才眨不到三下,就明显感觉到,加持在自己身上的桎梏消失了。
所以……
大叔您是现在才发现我这样没办法回答问题么?
恢复自由身后,颜嫣清了清嗓子,正准备说些什么。
才张开嘴,又被那大叔给截住了话头:“你娘可是颜璃?”
即将溢出唇齿的话,生生被咽回肚子里。
颜嫣想了又想,终是道了句:“你是谁?怎么会认识我娘?”
大叔仰头吁出一口浊气,沉默半晌,才道:“我是你爹。”
颜嫣:???
风从北面吹来,“哐当”一声撞开紧闭着的窗,打破这死一般的沉寂。
颜嫣静默无语地看着眼前这位大叔,只觉,他莫不是有那啥大病?
此时天已微微亮,穿堂而入的晨风送来阵阵清香。
是院子里的紫藤花开了,深深浅浅的紫连成一片,足矣遮天蔽日。
窗页仍在风中“嘎吱嘎吱”摇摆。
大叔目光怔怔地望着那片瀑布般倾泻而下的紫藤,许久,才道:“这花,可是你娘留下的?”
颜嫣也转头望向窗外,却没接话。
颜璃那场病来势汹汹,这株紫藤是她留下的唯一一件遗物。
山上野菜被挖光,蛇鼠野兔也绝迹的时候,颜嫣便是靠着这株紫藤活下来的。
除却种子有毒,紫藤全株皆可食,开出来的花尤其美味,或是生吃,或是蒸食,六月初至十月月底的这几个月里2,都无需外出觅食。
大叔仍在自言自语般地说着。
“若是你娘留下的,它如今也该有两百来岁了。”
至此,颜嫣心中的顾虑已消除大半。
颜璃闲着无聊时,最爱与她吹嘘这株紫藤的由来。
说这花是她当年亲手栽培的,已有两百来岁,放眼修真界,就只有这么一株紫藤是夏日开花,花能一路开至深秋,久久不谢。
彼时的颜嫣只当她又在说胡话。
毕竟,哪儿有人能活两百多岁呀?
“你……”
说这话的时候,他微微垂着眼睫,像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挤出余下的话。
“你娘……她还好吗?”
“死了。”
颜嫣答得很轻巧。
颜璃还活着的时候,是个不折不扣的话痨,逮着什么都能和她唠上一整天,不带停歇。
唯独在她提起爹这个字时,沉默不语。
各中缘由是什么,连八岁那年的颜嫣都能猜明白。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她便在心中默认,自己没有爹。
可如今这个“爹”又突然冒出来与自己相认,是怎么一回事?
颜嫣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个便宜爹。
便宜爹半晌没吭声。
隔了许久,才道:“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二人。”
不然呢?
颜嫣听了这话,莫名觉得好笑。
你若对得起我们母子二人?
我娘何至于孤零零一人病死?
我又何须为了一口吃食终日惶恐?给人做玩物?
颜嫣当然不会轻易说出这种话。
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冷眼看着他。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平静,又或许是,他这个当爹的着实无颜面对这个在外漂泊了二十余年的女儿。
他一时间竟不敢直视颜嫣的眼睛,目光闪躲地移开了眼,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块玉简。
“爹如今也有很多不得已的苦衷。”
他越说声音越小:“尚不能让你认祖归宗,你若有难处,可以用这块玉简给为父传音。”
颜嫣没伸手去接,低头看着那块篆刻着“玄天宗掌门”字样的玉简,神色不明。
然后,弯起嘴角,当着他的面,一字一顿道:“我没灵根。”
短短四字,犹如一记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开。
他满目惊愕地盯着颜嫣,直至现在,才确认,她身上果真无一丝灵气波动。
他拿着玉简的手悬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之情溢于言表。
颜嫣仍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表情很淡,不带一丝多余的情感。
颜嫣越是如此,他便越是难堪。
几番斟酌,终还是把手缩了回去。
“给爹一点时间,爹会想办法带你走。”
颜嫣依旧沉默不语,静静看着他仓惶离去的背影。
直至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才小声嘟囔了句:“玄天宗掌门,不就是柳南歌她亲爹付星寒吗?”
好家伙。
她竟和女主柳南歌共用同一个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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