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捉虫)
谢砚之目光与颜嫣撞上,很快又收回。
原因无他,柳南歌正摇着他手臂,哭得梨花带雨。
“我和阿诀之间没有任何不清不楚的关系,砚之,你千万别听她胡说……”
颜嫣则好整以暇地坐在一旁吃瓜看戏。
肘子是吃完了,可还有另一道菜能用来下饭。
谢砚之皱了皱眉头,不曾接话。
柳南歌哭声渐大:“我对你如何,你难道还不清楚?我不在乎你逃婚,也不在乎你是否叛出仙门,我一心一意只想和你在一起……”
颜嫣全程看得津津有味,愣是又干掉了两碗大米饭。
若不是被谢砚之横了一眼,她还能用汤汁拌着饭再来一碗。
谢砚之这厮也是真莫得感情。
柳南歌解释了半天,不回应也就罢了,竟直接挥手赶人走。
柳南歌虽喜欢他,却也是真打心底里畏惧他。
也是,他这样的人,又有谁会不怕?也就那时的颜嫣不知死活,总往他身边凑。
柳南歌看了眼谢砚之,又瞥了瞥颜嫣,一跺脚,抽抽噎噎地走了。
至此,谢砚之终于抽出空来打量颜嫣。
颜嫣仍穿得像根刚从藤上掰下来的老黄瓜,素面朝天,未施粉黛。
二人目光再度撞上,依旧无人说话。
今日阳光甚好,从窗外透进来的光被枝叶切割成无数条。那些光束丝丝缕缕散开,缠绕在她发间与纤长的睫上。
很美。
谢砚之喉结动了动。
别开脸,启唇,缓缓道出一个字:“茶。”
他寝宫中从不留闲人,所有宫娥内侍皆守在门外待命。
有宫娥听到这个“茶”字,正要起身接活,被一旁的小姐妹拽住胳膊,使了个眼色。
‘尊上这话分明就是说给颜姑娘听的,你跑去凑什么热闹?’
小宫娥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退回去,与自家姐妹一同吃瓜看戏。
而此刻,颜姑娘却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一脸勉强地问了句。
“尊上喝云雾茶还是银针茶?”
谢砚之反手将门带上,隔绝屋外那群人窥探的目光。
视线游走在她脸上。
时隔半年,他像是头一回认识颜嫣这个人,有着一瞬间的恍惚。
隔了半晌,才道:“都要。”
颜嫣人微言轻,不敢质疑顶头老大的决策,只得照做。
好在沏两盏茶也不算什么大工程,不消片刻,她便端来茶盏,恭恭敬敬奉上。
谢砚之亦不动声色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只掀起茶盖瞥了一眼。
声音依旧冷冷清清:“水温低了。”
颜嫣默不作声端起托盘,乖得不能再乖。
“尊上稍等,奴婢再去给您换一盏。”
这话也不知是戳中谢砚之哪根不得了的神经,周遭气温明显低了好几度。
颜嫣视若无睹,又端来第二盏茶,仍是那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尊上,请喝茶。”
谢砚之这次连茶盏都懒得掀开。
“水温高了,再换。”
颜嫣暗自咬牙,明知他是故意刁难自己,却又无可奈何。
这一下午,她几乎是在不间断的沏茶与换茶中度过的。
待谢砚之消了气,不再折腾她,已是黄昏。
残阳似血,染红一片天。
他垂着眼睫,轻轻拨动漂浮在盏中的嫩叶。
屋外忽然传来“叩叩叩”三声响。
有宫娥在门传话:“尊上,该用晚膳了。”
颜嫣一声不吭地立于一旁,像个无知无觉的人偶。
谢砚之起身,复又回头瞥她一眼:“过来伺候本座用晚膳。”
不容置疑的语气。
颜嫣:呵呵。
她倒是忘了,这人连吃饭都忒爱折腾。
想想也是,寻常婢子哪有她好使?
他这人脾气古怪,口味刁钻,也就那时的她傻乎乎地将他的喜好全都记在了心里。
他爱喝虾粥,偏生又挑食,不吃葱姜香菜,可虾粥里若无这些东西还有什么滋味?
她便守在灶台旁,将这些香辛料洒进粥里滚一遭,再以最快的速度将它们挑出去。
如此一来,虾粥的味道不至于寡淡,又不会留下太过浓烈的香辛味。
她总能设身处地的去为他考虑,那八年,完全是为他而活。
没有她,他当然不习惯。
可颜嫣知道,他如今所表现出的占有欲与爱无关。
就像你养了条狗,它尽职尽忠地陪伴了你八年,有一天它翅膀硬了,突然对你爱搭不理,你会怎么办?想不想找回属于主人的威严?
好在晚膳期间谢砚之没继续作妖。
颜嫣也算是吃了顿安稳饭。
晚膳过后,谢砚之还有政事要处理,先行离开了。
颜嫣无事可做,只能回房沐浴,躺在床上瘫着。
夜色渐深,推门声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
颜嫣知道,是谢砚之回来了。
她不再去数悬在帐顶的流苏,转而缩进被子里,悄悄数起了谢砚之的脚步声。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还是很喜欢玩那个无聊且幼稚的游戏。
五,四,三,二……
果不其然,数到一时,床立马向下陷了陷。
颜嫣不自觉扬起嘴角,又数对了。
过去的那两千多个夜晚,她都是这般数过来的,
然后,她被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清冽淡雅的菡萏香如密不透风的网般笼罩着她。
这种感觉既陌生又熟悉。
她终于闭上了眼睛。
睡吧。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淌着,一晃神就要到了第二个月圆之夜,又该去给柳南歌做“血包”了。
吸取上次的教训,颜嫣今日起得很早,也吃得很饱。
然而她没想到,这回竟比上次痛得还要厉害。
她浑身都在冒冷汗,额角青筋暴起,嘴唇都快咬出血来。
躺在隔壁的柳南歌仍在低声啜泣,抱着谢砚之胳膊不肯撒手。
也是,她手腕上这道划痕比上回又深了些微,理应更痛才对。她哭得比上次更大声,也不是不能理解。
颜嫣已无暇去管旁人的闲事,她痛到意识都开始模糊。可她并没有因此而昏厥,死死咬着下唇,让自己保持清醒。
连她自己都说不清,这么做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
终于熬过了这漫长的换血过程。
她看似在盯着头顶流苏发呆,眼角余光却一刻不落地窥视着谢砚之与柳南歌。
谢砚之嘴里依旧吐不出什么好话,可他仍寸步不离地守着柳南歌,不曾往颜嫣这边看一眼。
人在难受的时候总比平日里矫情。
这一刻,颜嫣只觉自己内脏被人扯得七零八落,喉咙里像是堵了块铅,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她不想再骗自己,她其实……还是会难过。
越是如此,她便觉得越窘迫。
她扯了扯嘴角,自嘲一笑,扶着墙角,爬了起来。
谢砚之的目光在她背后停留了一瞬,终是回到柳南歌身上。
她又忍不住在心中讥笑自己:所以,你到底在期盼什么?
她咬牙挺直腰杆,跌跌撞撞走出这间房,不想让人发现自己的卑微。
可当她站在栖梧宫外曲折的长廊中时,竟不知该往何处走。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揽月居。
前些日子下了几场雨,把所剩不多的紫藤花都给打落了。
她仰头望着光秃秃的花枝,喃喃自语般的念叨着:“原来今晚也没有星星。”
阿梧回到院子里的时候,被蜷缩在紫藤花架下的颜嫣吓了一跳。
她起烧了,浑身上下烫得厉害,像是刚从沸水中捞出来一般。
半昏半睡间,她呜呜咽咽地说着梦话:“娘,我想回家。”
“可不论哪个家,我都再也回不去了。”
……
阿梧搂着颜嫣,与她哭做一团。
“小姐,你这是怎么啦?”
无人应答,风吹云动,遮住了皓月。
阿梧吸了吸鼻子,正要将颜嫣拖回房间,抬头,才发现,原来遮住皓月的不是漂浮在天际的白云。
阿梧瞳孔骤然一缩,兀自纠结着,是该放下颜嫣行礼,还是该抱着一同行礼。
那人却一言不发地将颜嫣从她怀中捞起。
半睡半醒间,颜嫣仿佛听见有谁在她耳畔轻轻哼唱那首歌。
——那首颜璃天天唱来哄她入睡的童谣。
“亲亲的我的宝贝,我要越过高山
寻找那已失踪的太阳,寻找那已失踪的月亮
亲亲的我的宝贝,我要越过海洋
寻找那已失踪的彩虹,抓住瞬间失踪的流星
我要飞到无尽的夜空,摘颗星星作你的玩具
我要亲手触摸那月亮,还在上面写你的名字……”1
她尚未彻底苏醒,还有些神志不清。
饶是如此,她仍在一片黑暗中努力睁开眼睛。
某一刻,光终于透进来,驱散了黑暗,可依旧看不清那人的脸。
她蓄起全身力气,挣扎着爬了起来。
“别唱了!跑没跑调你自己心里没点数?!”
而后,她只觉脑门一痛。
晕得很彻底。
颜嫣再次醒来已是深夜,一睁眼便瞧见哭得眼圈通红的阿梧。
她如今身上倒不痛了,就是脑袋怪不舒服的。
一摸,脑门上竟裹了圈纱布?
颜嫣神色茫然地看着阿梧。
阿梧也不知怎么回事,使劲朝她身后努嘴,眼睛眨得都快抽筋。
颜嫣愣了小片刻,很快会意,顺着阿梧所指的方向望去……
这不看倒还好,一看不得了,谢砚之竟坐在那里品茶???
颜嫣满目惊愕。
他没事跑这里来做什么?这种时候不应该继续守着柳南歌?
睡了一觉晕了两场,颜嫣早没了先前那股子矫情劲儿。
看见谢砚之坐在这里,顿时紧张起来,连带眼神都带着几分警惕。
什么仇什么怨啊,竟趁她睡着了偷偷打人?
谢砚之迎上她的目光,表情很嚣张。
颜嫣突然就怂了,她稍作思索,小心翼翼问了句:“尊上,方才有谁来过吗?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唱歌?
“唱得,还怪难……”
她尾音未落,便听“咔”地一声脆响。
是谢砚之捏碎了茶盏。
他轻轻拂去溅在衣襟上的陶瓷碎片,目光幽幽:“是我,不满意?”
颜嫣心中一咯噔,摇头似拨浪鼓:“没有!没有!”
复又点头似捣蒜:“很满意!很满意!”
无需谢砚之亲口承认,她其实也能猜到是谁在唱歌。
原因无他,这是一首现代儿歌。
也正因为这首歌,恢复记忆后的颜嫣才得以知晓,颜璃也是穿越女。
从前,每当谢砚之头疾发作,颜嫣都会抱着他轻声哼唱这首歌。
唱到“我要亲手触摸那月亮,还在上面写你的名字”时,他就会静下来。
于是,那时的她以为,她对他来说,一定是特别的那个。
颜嫣思绪犹自沉浸在回忆里,忽闻谢砚之道了句:“夜深了,该回家了。”
夜凉似水。
颜嫣与谢砚之并肩走在月色下。
他身量很高,她昂首挺胸也只到他胸口的位置。
高悬在檐角的宫灯将他们影子拉得很长,她下意识回头看了眼。
那一眼,颜嫣只觉谢砚之像是拎了个水壶,又像是杵了根拐。
她嘴角抽了抽。
心想,他们果然不配。
谢砚之却突然转身,冷眼看着像乌龟一样慢吞吞在后面爬的她。
伸手,一把扣住她手腕。
然后,两条影子纠成一团。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千米开外的城墙上。
柳南歌遥遥望着他们二人的身影,眼神晦暗不明:“有时候我也会怀疑,娘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
付星寒却笑得意味不明:“这世上没有她得不到的东西,不论你想要什么,她都会给你。”
柳南歌涣散的目光逐渐凝聚变坚毅。
“是呀,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只要我想要,她都会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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