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鬼市(三)
“奚岁生?”好熟悉的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奚岁生笑着问道:“你知道我?”
我摇头:“仿佛听说过,记不太清了。”
奚岁生眨眨眼睛:“那你有没有听说过,‘药师奚岁生,活死人,肉白骨;生者不生,死者不死。’”
生者不生,死者不死。
我想起来了!药师奚岁生!
人若是生病,便会请医买药,以求治愈。然而无论多高明的医生,总有治愈不了的病症。哪怕开出药方,有些珍贵的药材也不一定能找到。
但是自奚岁生入世以来,凡皆百病,无一不愈。甚至有一次,她的病人死了数年,尸身只剩下一副白骨,而奚岁生依旧用药,使白骨生出血肉筋脉,因此才有了她“活死人,肉白骨”的传言。
关于奚岁生的传言很久了,时间长度约有百年之余。据师父说,大周未立,前朝末代帝王哀帝就让奚岁生进宫给自己的皇后治病,如今大周立国已有二百余年,我无法想象奚岁生的真实年龄,她莫非是神仙,可是神仙怎么会在鬼市,还在鬼市喝酒——想到我们两个初遇,我默然了,喝酒不给钱的神仙吗?
世人提到奚岁生,多是夸她医术精湛,甚少有人提到她的形貌性格之类,也是,一个药师,治好病人的病足矣,何须人传扬她的样貌秉性?
可是,我道:“传说中,你很厉害。没有你治不好的病,你却说吃了你的药的人结局都不好,这又是因为什么?”
“这个呀!”奚岁生眉眼弯弯,“活死人,肉白骨,后边还有一句话,你忘了吗?”
她轻笑道:“生者不生,死者不死。”
凉风乍起,吹的我打了一个寒噤。
我道:“难道是活的叫你治死了,死的反而活了?”
奚岁生反问我:“那你觉得,什么叫做生,什么叫做死呢?”
如果我是一个感性的人,或者是个哲学家,我可能会回答她:“有的人活着,他的灵魂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的名字却永远活在人们心中。”
如果我是个严谨的科学家,我可能会回答她:“在普世定义上讲,生是以具有独立思想,能够进食活动的,存在魂识的生物体。死是失去活动和进食能力,不再呼吸,魂识消散的生物体。”
……
很显然,我不是,即使师父告诉了我那么多事,我也亲眼见识过许多人的死亡,我依然难以准确地说出何谓生死。
因此我只能笼统地回答:“生者有望,死者无谓。”
奚岁生颔首一笑:“说的倒算准确,活着的,总有各式各样的欲望要求,只有死了的,才是真正的万事皆空,前尘散尽。”
我道:“譬如这里的鬼,在活人看来他们是死的。但是他们都拥有欲望,以自己的方式生活着,也算是生。”话锋一转,“但是,对于活着的人来说,他们依旧是死了。”
奚岁生道:“说得不错。曾经有一个人,让我医治她的妻子,她的妻子已经死了。魂识散尽,即使再高明的医师都无法救回她。他的妻子尸体保存的还算完好,所以我利用尸体里剩下的一缕魂识,使她保留了呼吸,进食等活着的特征,也就是民间常说的活死人。”
奚岁生抬脸望月:“我和那个人心里很清楚,他的妻子永远都不会活过来了。说是生者,却已经失去思想和欲望,只剩下一具无用的□□。说是死者,在所有人看来,吃喝无碍,有呼吸有温度,那不过是一个陷入美梦再也醒不过来的生人。”
奚岁生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清浅的笑,眼中却不见半分笑意,她转过头看我:“澶微,你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吗?”
不等我回答,她自顾自道:“一开始他还是非常喜欢他的妻子,后来,他接受不了得不到回应的付出。一把火,烧了她的妻子。同时,自己也自尽了。”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我道。
奚岁生淡淡道:“不必悲伤,这个人你们都知道,他正是前朝的末代帝王哀帝,史书之上,他的名声可不怎么样。”
罢黜忠臣,宠信奸佞,大兴土木建造宫殿,涣南十六地因为水灾,数十万人无家可归,饿死的人不计其数……君主昏庸,朝臣们欺上瞒下,贪婪成性,百姓们苦不堪言,最终各地都爆发了起义,甚至起义的人里还有不少名门世家。
而这一切的起因,是因为一个女人,哀帝的皇后——宛氏。
史书喜欢把男人的失败归为女人,如商朝的妲己,周朝的褒姒,吴国的西施……灭国的灾祸中,总需要有一位绝世美女来承担这一切,以显得君主只是被美色迷惑,而不是他们自身德行有缺。
实际上史书里关于宛氏的记载并不多,一句“貌极妍,性恭顺,帝甚宠之”,已经是我对她的全部印象。更多的是哀帝为了她修建某某宫殿,罢黜或提拔了某官员,以及对宛氏生下的孩子也极为宠爱,刚出生就给了封号和领地,堪称有史以来最受宠的公主,可惜这位公主在亡国之后也不知所踪。
史书记载哀帝自焚于寝宫,那时起义的军队攻破了京师最后一道防线,大多人都为哀帝是自觉有愧于天下才自焚的,没想到是因为皇后宛氏。
我唏嘘不已:“历史的真相总是叫人目瞪口呆。”
“生前功过如何,死后任人评说。”奚岁生道,“他这个人,哪里会在乎史书上是怎么写他的,他唯一在乎的,只有宛氏了。”
我道:“但宛氏最终还是死了。”
奚岁生道:“我已尽我所能,结局如何和我没有关系。我不过是个药师,他人死活和我有什么关系。”
奚岁生这话说的太过无情,一点都不像是个治过无数人疾病的药师,也许正因为看过太多生死,所以才如此冷漠吧。
我耸耸肩:“好罢,‘活死人,肉白骨’又平平无奇的奚药师,时间不早了,我回去睡觉了。”
奚岁生笑了一下:“祝你好梦。”
一觉睡到自然醒,洗漱完毕,奚岁生叫我去院子里吃早饭。
桌上摆的三色花卷,笋丝馒头,香椿芽炒鸡子,糟黄芽菜,笋脯,酱油拌腐干丝,五香糕,还有一盅牡丹老鸡汤。
鹿韭拿着一个小巧的玉色琉璃瓶,正站在奚岁生的掌心,嘴里絮絮叨叨说着什么,看到我,猛地停住,飞到奚岁生肩上,摆出一副不近人情的高冷样子。
奚岁生喝了口鸡汤,笑盈盈道:“坐下吃,我正好有件事告诉你。”
聊了几句,原来是奚岁生打算和我一起离开鬼市。
奚岁生道:“我在这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但还是没有找到我要的酒。既然找不到,我就该离开了。我们有缘,说不定我的机缘就在你身上。”
有人能和我同行,我自然求之不得,最起码有个认路的人。近十年没下过山,我对山下的路实在不熟。
我欣喜道:“那就有劳奚姑娘带路了。”
奚笑了一下,对鹿韭道:“鹿韭,我要走了,你可不要想我。”
鹿韭瞪了奚岁生一眼:“我才不会想你,要走就快点走,我一点都不想看到你。”
话说完,鹿韭就化作一道流光消失了。
桌子上的食物也一并消失干净。我还没吃几口……
奚岁生看着我脸上无奈的苦笑,道:“真是抱歉,我忘了小韭儿脾气大,看来这饭你是吃不成了。”
我道:“我大概是注定和这位花精做的饭无缘,请奚姑娘不要挂怀。”
饭是吃不成了,我和奚岁生打算离开,却在此时,传来叩门的声音。
难道是有鬼察觉到我这个生人在这里,所以前来找事?我一颗心提了起来,那敲门声停了停,又再度响起。
来者到底是谁?
奚岁生老神在在,“能找到这个地方,来的这个还不算太差。小澶微,你去开个门,来的不是鬼。”
不是鬼,那会是人吗?
我依言打开门,被吓了一跳,手中青铜短剑应心而动,锐光映出一张布满脓疮,腐烂一般的面庞。
“活尸!”我叫了一声,不及思考,拔出短剑朝他眉心刺去,却见那活尸急急后退,慌张叫道:“我是人,我来找奚药师的!”
剑尖停留在离他眉心一寸的地方,他小口喘着气,眼睛因为惊恐睁得大大的,那的确不像是活尸应有的眼睛。
活尸是不会有惊恐这种情绪的。
我收起短剑,中间不忘打量他,穿着破烂,头发也乱糟糟的,身上发出一股腐臭的味道,脸上布满红色的腐烂孢疮,雪白的唇色,如果不是听他的声音和看到他的眼睛,我真的会以为这是哪里跑出来的活尸,还是死了半月的那种。
他作揖一礼:“多谢姑娘手下留情,在下请问,奚药师奚岁生可在此处?”
奚岁生,难道是找她治病的?
我点头:“在,不知道你找她有什么事?”
“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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