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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桃林(五)


薄黎派婢女送来了一幅画,画上画的是我和奚岁生两个人。

        奚岁生本就长得好看,经薄黎公子妙笔,又多了几分诗书风流。

        我常年额发覆盖大半张脸,半旧衣衫,不引人注目的样子,在薄黎的笔下,竟跟换了个人一样。

        不过是梳的发髻改了改,衣服用了较重的颜色,换了更庄重的样式,居然也可当得光彩照人四字了,果然,会画画就是不一样,这分明是易容术!

        这时,来送画的婢女开口说道:“公子让婢子给奚姑娘带一句话——这幅画是留给奚药师的故友的,如果奚药师死了,我会派人把这幅画送过去,以表歉意。”

        “真不愧是我认识的薄公子,利诱不行就是威逼。看来在他眼里,除了他妻子的命,别人的命都不是命。”奚岁生虽然笑着,眼神却逐渐冷了下去,“替我告诉你家公子,死而复生乃是逆天之事,他这些年祸害的人也够多了,难道还看不明白吗?”

        婢女垂眸颔首,行了一礼后便离去了。

        这婢女容颜清秀,语言流利,行动间不见滞涩,除了表情微有呆板之外,十足一个活生生的美人。实在很难想象,她是奚岁生口中说的傀儡。

        我道:“有这么个傀儡,我们宗里就不用请人打扫了,能省下好一笔钱呢。”

        奚岁生道:“你若知道这傀儡是如何做的,恐怕就不会这么想了。”

        我奇道:“难道不是你曾经说过的桃花傀儡吗?”

        以桃花为凭,施以咒术,便可获得能听人命令的人形傀儡。虽然呆了点,做些简单的事情还是没问题的。

        “多年不见,薄公子的手笔是越发大了,小小的桃花傀儡,不足以展现他咒术的高明。他的这些傀儡里,可没有桃花,个个都是剔尽血肉的白骨。”奚岁生含笑问我,“小微微,你还想要这傀儡么?”

        联想到这几日伺候我们的都是这种披了不知道什么皮子的白骨,作为一个有操守的正常人,我脸上着实该露出后怕恶心等不适的表情。但是由于我某些经历过于丰富,踌躇了一会儿,我只能道:“走兽的尸骨能做吗?”

        怕奚岁生接受不了,我忙补充一句:“居然用人的尸骨来做傀儡,薄黎太过分了,这是亵渎尸体。”

        奚岁生低笑一下:“你倒是蛮有想象力的,走兽的尸骨……你要明白,诸如牛马勉强可以运送货物而已,其他只是浪费咒术。而它们的血液是救不了作为人的妙华嫣的。”

        我第一次听说“妙华嫣”这个名字,一时懵然,片刻后反应过来,这不就是薄黎的妻子,他口中的“阿嫣”。

        它们的血救不了作为人的妙华嫣,那么,用的是人的血吗?

        阿杨曾经说过的箱子,我看到了。

        箱子很大,足可以放下一个人。

        日近黄昏,林染碎金,这薄暮时分,我瞧见两个婢女抬着一个大箱子走出了别院。

        想着也许里面藏着什么秘密,我悄悄跟了上去。

        婢女走了有一段路,才把箱子放下,拿出不知放在哪儿的铁锨,开始挖土。

        她们是埋箱子,还是埋箱子里的东西?

        我离开的有点久了,怕生出意外,便在附近做了个标记,先回别院,打算和奚岁生商量一下再说。

        告诉奚岁生此事后,我们决定入夜再来打探一次,希望薄黎不会察觉到不对来找我们。

        今晚的月光黯淡,大片的云彩遮住了星光,黑黢黢的树影晃动着,像有不知名的大妖隐藏在阴影里,平添诡秘。

        防止被薄黎发现,我和奚岁生没提灯就出来了。

        借着微弱的月光,总算是看到了翻过土的痕迹,正好是在一棵丰茂的桃树下。

        身边没有趁手的工具,我折了根粗些的树枝,开始在地上挖。

        她们埋得很深,我觉得挖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碰到了什么,当然,也有奚岁生不肯帮忙的原因。

        奚岁生笑吟吟地倚着树,道:“你可以的,小微微,我体弱多病,有劳你了哟。”

        明明天天喝酒,听八卦听的很开心,这种人怎么好意思说自己体弱多病。

        我把剩下的土挖开:“你不是药师吗,难道治不了自己的病?”

        “医者不自医。”奚岁生摇头晃脑地回道,“况且,能者多劳,你要努力。”

        歪理,我没再说话,而埋下的东西已经露出了箱子的雏形。

        如阿杨所说,箱子很重,再者箱子上没有个把环,只好把土再挖深些,才打开了箱子。

        迎面便有一股子血腥气,熏人欲呕,我忍不住往后退了好几步,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而奚岁生仿若不觉,甚至头更往里探了一下,要把那里面的东西看个清楚。

        少年时受过训,黑暗中也可视物,我捂着鼻子又向前两步,凝神观察,总算把那血肉模糊的一团看了个清楚,那分明是人的尸体,只不过尸体身上有太多的血,像是被浸泡在血水里一样,说不出的恶心。

        尸体的脸和身体都被泡得浮肿了,依稀可辨是个女子,身体被摆出个不自然的姿势,像是没有骨头一样……

        像是没有骨头一样!

        奚岁生起身,神色严肃地道:“她们的骨头都没有了,应该是被薄黎做了白骨傀儡。我仔细闻了,其中有些药材的味道和我多年前给妙华嫣的药液是一样的,她们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恐怕是因为薄黎试图复活她们,但是失败了。”

        奚岁生长长叹息一声:“我早该想到的,薄黎他为了能让妙华嫣复活,已经疯了。”

        疯子,一个疯子杀人,该不该判罪?不过看薄黎的外表,谁能想到,那样的谦谦君子,皮囊下藏的是不逊于豺狼虎豹之害的人心。

        这箱子里的尸体,倒是可以作为证据,交给官府,可惜的是被薄黎残害的人,永远不能回来了。

        我道:“明天一早,你出桃林,找官府报官,我看着薄黎,不让他逃走。”

        师父说,遇见不平事要找官府,即使薄黎罪大恶极,也须得律法制裁。

        “夸父之杖,弃而成林,桃花所在,均是世外。”奚岁生声音仿佛在吟唱某种来自异处的歌谣,“薄公子,你来了。”

        两列明黄色灯火由远及近,缓缓行来,映亮提灯者苍白到无一丝血色的手,白色裙幅上似血染过的桃花刺绣,以及呆板冷漠的美丽面容。

        薄黎站在最后面,着一身苍石色外袍,头束紫金冠,负手而立,身材削瘦,挺立如一根翠竹,俊朗眉目更显风流。

        他毫不意外眼前的一切,甚至神态自若地打了个招呼:“奚药师,澶微姑娘,晚上好。”

        奚岁生仰头,故意皱起眉头说道:“这月不亮星不明的,又有一堆尸体摆身边,今天晚上可不好,运气不好,人也不好,哪里都不好。”她连连摇头,嘴角挑出一个笑来,“薄黎,你说是不是?”

        我不知道奚岁生是不是在暗讽薄黎,但是薄黎的脸蒙上了一层阴霾,虽然他在笑,他的声音也是温柔的,却无端端让人感到一股凉意。

        “既然不好,奚药师又何必要跑出来。待在别院,有酒有花,不必劳动这一趟,岂不更好。”他做了个手势,那些傀儡分作两排,让出一条路来,“奚药师现在回去,我当奉上一坛千金的‘醉瑶红’,供奚药师畅饮。”

        “‘醉瑶红’不好,我喝过,味道一般罢了,远不及幽族人所酿的‘心焰’来的爽快。”奚岁生摇头,面上露出向往之色,“恐怕我毕生都不会喝到‘心焰’了,真是可惜。早知如此,当时哪怕里面放了化灰蛊,我也得多喝几杯。”

        “如果奚药师愿意复活阿嫣,幽族的‘心焰’在下当双手奉上,且绝对不会有化灰蛊。”薄黎顿了顿,又道:“幽族的‘心焰’已经没有了,只有阿嫣活过来,才能酿造新的‘心焰’。”

        “我怕你的妻子活过来,不会原谅你这个害了她全族的凶手,更别提酿造‘心焰’。你说是不是,薄公子?”

        诶,还有这种事,奚岁生你没给我讲啊?

        我去看奚岁生,她浅浅笑着,双手揣在袖子里。夜里虽然冷,也没有冷到要把手放进袖子里,我再去看薄黎,他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了,唯有黑云压城的呼啸杀意冲人袭来。

        “装作不知道不好么,奚药师。”薄黎手掌反覆,结了一个复杂的手势,同时嘴中念念有词,“令行禁止,听我号令,阴从阳生……”

        黑色的气从每个傀儡身上冒出来。变得阴森森的,她们扔掉了手上的灯笼,动作整齐划一,纷纷朝我和奚岁生冲过来。

        奚岁生见状,淡定摇头,我正以为她要出什么绝招,没想到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我身后,拍下我的肩膀:“小微微,交给你了。”

        这情景是如此熟悉,不久前在某个宅院里发生过,没想到这么快便又来了一回。

        不过上次面对的是个拿绣花针的小姑娘,这次是力可扛鼎的傀儡人,奚岁生你不怕我辜负你的信任吗?

        “你如果对付不了。就告诉我。”

        我还没来得及感动,就听她继续道:“你顶着点儿,我先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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