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卷青梅酒朝暮(一)
万松家里有一队去往帝京的商队,借着奚岁生的面子,我跟着商队踏上了去帝京的路程。
我生性孤僻,大多时候是自己抱着一把剑坐在一旁,眺望远方,沉默不语。
因着万松的吩咐,商队里的人对我还算客气,不曾为难与我。
有时也会听见他们偷偷议论我,说我性子古怪,除了眉眼清秀些,哪里都不像个姑娘。
他们没在我面前说,我更不会因为这种事找他们麻烦,只有意避开他们罢了。
去帝京的路上尚算太平,没遇见过劫匪和偷儿。有几个不成气候的小妖,叫人做了噩梦,我睡得浅,暗中收拾掉了,此后一路无事。
我心里装着奚岁生的事,想着替她送交朋友的酒和羽毛,又不知从何处去打听,一时陷入了烦恼中。
明天就要到帝京了,我思忖着,不如先去找崔璞,问问他知不知道奚岁生的事。
只不过崔璞他,应当会搭理……我的吧,崔璞素来是个有礼貌的人,即使那次酒醉我冒犯了他,他见到我,仍会客气的叫上一句师叔,我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窗外明月皎皎,撒下清辉一片,忽而一声清唳划破安静的夜空,声音短而急促,巨大的黑影从空中掠过,仿佛是某种极大的飞鸟,遮天蔽日,无尽黑暗笼罩了大地。我跳出窗户,跃到屋顶上,极目远眺,那黑影却已消失无踪,只有几根约三寸长的黑色的羽毛缓缓落下。
羽毛甫一落地,散作黑尘,浸入黑暗中。
黑羽,重明金羽,它们之间会有什么联系吗?
我追不上那黑影,正欲回屋,一道青色影子如疾风般掠过,同时闻得一声厉喝:“站住!”
那青影去得快,擦过我身旁,鼻尖留有一缕青草香,我才惊觉叫的不是我,而是先前飞过的巨大黑影。
帝京是周朝都城,天子所居,按说不该有这等异怪,不过想到崔璞滞留帝京不回,正是因为有解决不了的妖,我又释然了。
如果让崔璞迟迟不归的原因就是这头异怪,我和崔璞两个人能解决的了吗?
我刚刚回到屋内,合上窗子,温暖烛光照亮一方,青草的香气充盈整个屋里,桌子旁坐着一个人。
或许她不是人。
那是个长相极俏丽的姑娘,半绾髻发,两鬓垂下两缕,头上戴了一排绿色绒花,间以珍珠点缀。
她穿着淡绿色的衣裳,袖口用银护腕束得紧,极干练的样子,一双眼睛抬起来看我时,绿色的眼瞳仿佛某种碧玉,那种非人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
她看着我,转动头朝四周打量了一下,说道:“你都看到了?”
看到什么?是那个巨大的黑影,或者那几片羽毛,还是面前的非人?
青衣姑娘站起身:“你身上的血气很重,但是——”她歪头,疑惑地皱眉,“看着又不像个嗜杀成性的人。”
“算啦算啦,我告诉你,你别把今晚的事情说出去。”她眯起眼睛,“不然我就杀了你!”
我颇觉无语,点点头,当作答应她的意见。
她挠挠脸颊,“不行,你们人族言而无信,最喜欢出尔反尔,我不能相信你。”
拇指摸上青铜剑柄,我不动声色地询问:“既然如此,你怎样才肯相信我呢?”
如果她非要杀了我,才能保证发生的事情不被泄露,我也只好和她动手,免得性命莫名其妙地丢在这里。不过屋内空间有限,若是打斗恐怕施展不开,毁了这里。得想个办法引她去外面才行。
她围着桌子来回绕了半圈,苦着脸发愁,小声道:“不能杀人,还有什么办法来着?要不还是杀了算了。”
这非人是妖是精还是仙,我不得而知,凡是妖者,残害性命,不受拘束,这才有我们影宗除妖者。如果她是妖,真的想杀我,我们恐怕免不了这一战。
我搓磨着剑柄上凸出的云雷纹,随时准备拔出短剑,与她一战。
她思考的时间并不久,当她换了个姿势时,剑刃出鞘,直逼面门,先将她逼出这家客栈再说!
她眼中绿光一闪而过,身形漂移如山间的青鸟,迅速躲过我的短剑。
我的剑不是普通的剑,对一些非人有震慑之能,即便她没有受伤,也必然会被影响。
“伏魔剑?”她似乎愣了下,“不是已经被毁掉了吗?”
我不懂她的意思,手中的剑招接连不停,被她一一躲过。
这姑娘的身法虽然利索,躲避的过程中却弄乱了不少东西,“乒乒乓乓”叫人心烦。
她不反击,为什么?
我正打算收剑,又是一个盒子掉到地上,里面的东西也掉了出来——是奚岁生给我的那支重明金羽。
一见到金羽,非人的所有动作停住了,她慢慢蹲下,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拿起那根羽毛:“这羽毛,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我不敢掉以轻心,话只说一半:“别人送我的。”
非人神情严肃:“我想用东西跟你换这根羽毛,你想要什么?”
这是奚岁生托我送给她朋友的,自然不能这样给出去,我摇摇头:“抱歉,我需要把它送给需要的人。”
非人挠挠自己的头,“只要你愿意把它给我,你想要什么,我都能帮你。”
这个条件无疑非常动人,非人的能力很特殊,这也是除妖者和不知能力的妖战斗时遇到的麻烦,说不定这非人对崔璞遇到的妖知道些什么,还能帮上忙。
出于多种考虑,我艰难地拒绝了非人的要求:“我师父教我一诺千金,我不能把它给你。”
非人的眼睛转了转,“你跟我去见我家主人,你见了她,一定会把羽毛给她的。”
如果真的跟她去了,就是任人宰割了。我不肯去,剑气又起,势要逼她留下金羽。
非人两道眉毛微蹙,“你这人,真是固执,一点不肯变通,我告诉你,这金羽我是要定了!”
金羽被她塞进腰间的半月绿绢包中,一道青光直冲云霄,屋顶哗啦啦落下一堆瓦片,非人也化作一道青影从屋顶破开的大洞逃出去了。
我急忙跟上,绝不能让她逃走,修房顶的钱我出不起啊!
非人的速度很快,我只能勉强跟上。
晚上的城门是关闭的,我看她跃上城头,像片羽毛似的飘了过去,运足气力,跟了上去。
又穿过一片密林,能瞧见不远处一座被浓雾掩映的小楼,非人忽然停了下来,回过头来对我一笑:“到了。”
此时正值天色将明未明,淡灰浓蓝的天上只有几颗星子,东方天色染白,有轻红薄紫,霞光一线。
浓雾散去,其中的小楼露出真容,是座两层的小木楼,匾上写着朝暮食肆四个字,字体苍劲有力,连我这种粗通文墨的人也能看出来,写的的确不错,两串红灯笼挂在两侧,一个灯笼一个字,组合起来正好是一副对联。
上联是“日月更替”。下联是“晨昏交汇”。
这对联似乎别有意味,却不知是想表达什么?
非人笑道:“别愣着了,进去吧,我主人在,我是不会害你的。”
毕竟是我把奚岁生的金羽弄丢的,我硬着头皮跟着非人进去,却被里面的精致装饰给大大地惊到了。
所谓屋内装潢,最堂皇富丽者不过帝王的宫殿,最清贵风雅者是扬南巨贾的园林,要说有凌云仙气的便是我影宗依山而建的楼阁,要说这朝暮食肆,内放了十个小方桌,并十多条长凳,方桌上有茶盘、茶壶茶杯,单就这点看来,与其他酒楼食肆并无差别。
一奇的是灯,吊在顶上,镶在墙上,灯罩似乎是某种白色玉石雕刻成的,极薄,冷色的白光透出来,没有一点烟气。灯罩与底座浑然一体,不知是怎样把蜡烛放进去的,更奇怪那灯罩上没有一点被火焰熏黑的痕迹,洁白如雪。
二奇的是厨房,那些锅灶桌碗全都是放在正对门口左侧的地方,想来厨子做饭的地方是在这屋里。这未免不合常理,若是像街道上摆的那些摊子,烟火气自然随风飘去,若是在屋里,油烟味容易积存,影响客人吃饭,偏偏屋里一点油烟气也无,甚至有一丝非常好闻的、说不出来的香气。
三奇的,就是掀开布帘走出来的一个姑娘。这姑娘穿着黑衫朱裙,头发用朱红色的发带束成个高马尾,干净利落。这满室灯辉异香都叫她清凌凌撇过来的一眼压下去,顿时天地喑哑,寂然无声,眼中心中,都只容得下这一个人。
我看呆了,少顷,转过头去:“那位是——?”
非人不无得意地说道:“那是我的主人——重明。”
我暗自感叹这非人的主人竟是个如此貌美的女子,脑海中却怎么也想不起她长得什么样子,只隐约记得眉毛极长,睫毛浓密,肌肤明净,是个更胜妙华嫣一筹的女子。
这样漂亮的姑娘,又能使唤非人,只怕她也不是人类,而是力量更加强大的非人。
我再去细看重明时,却怎样也看不清她的容貌了,她的脸仿佛被一层雾遮住了似的,倒是身上的衣服,黑衣红裙,式样简单,质感却相当不错,
这强大的非人走到锅灶旁,整理了下袖子,从橱柜里拿出个透明的五彩琉璃杯子,道:“既有客人,芊泽还不快去。”
这声音仿佛在我耳边响起,又像是有一次我躲在一所大殿的房梁上,听到大钟被敲响,在山林间漾出冗长的回音。
这个重明,绝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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