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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永安(八)


魏才人谋害皇嗣,罪有应得。这件事在宫里却是个丑闻,因为她污了先帝的颜面。

        先帝的女人,可以无才,可以无盐,但是绝不能无德。

        魏才人不入皇陵,没有坟墓,她用过的东西和她的尸体,被送到宫外,据说全都烧了。

        那日黑云沉沉,轰隆隆的雷声一声接连一声炸开,大雨瓢泼,雨幕重重,几丈外便看不清人影。

        我被大雨困在了宫里的梦蝶楼上。

        梦蝶楼是宫中藏书之所,主持建造的是一个西洋人,因此窗户都是用一种透明的玻璃镶嵌的,那些雨水落到玻璃上,徒劳地划出一道道水痕。

        我无聊地把玩着从先帝那里得来的一个新鲜玩意儿,它唤做“千里眼”,是西洋人进贡上来的玩意儿。

        是个一头粗、一头细的长筒,两边嵌着透明的水晶片。

        先帝说它在打仗时用的到,赏了几个到军中。

        我从屋内透过望远镜向外看,连天的雨,模糊的红墙,被雨打得发抖的树。

        没什么有趣的,绕着窗子看了半遭,一处宫门前,有个熟悉的人影。

        我开始以为是哪个宫的内侍,奇怪他不去躲雨在外面站着做什么。然而越看那个人的脸越熟悉,好像是四皇子。

        他站在大雨中,任由雨水把他浇地湿透,头发贴在脸上,雨水冲刷他眼睛也睁不开,他朝着一个方向站着,最后跪下,磕了三个头。

        我想了好一会儿,想起那是某个宫门的方向,魏才人是从那个宫门被送出去的。

        我不觉得他可怜,要怪只能怪他的母亲,太愚蠢,太弱小,做出害我弟弟的事情。

        如果姬弗真的死了,魏才人多少条命也不够赔。

        我放下千里眼,在屋内点了一盏灯。

        姬弗四岁的时候,每天都要去跟着他的兄弟读书。

        教他们的是当世有名的大儒荀夫子,这位大儒一生清正廉明,育人无数,天下有不少人是他的弟子。

        先帝敬他声名,特地请了他来,教诲皇子。

        荀夫子曾在先帝面前夸过姬弗天资聪颖,气度雍容。这话是真是假我不知,但是有几回姬弗炫耀的时候,的确说过他在一众兄弟中成绩最好,荀夫子给他的评语高之类的话。

        母亲摸摸姬弗的头,权当做夸奖。

        我则是笑,笑他惯会炫耀自己,把自己夸的天上有,地下无。

        先帝喜姬弗聪明伶俐,多次在人前夸赞他,说他天纵之才。

        姬弗也因此有些骄纵脾气,他的兄弟姐妹多要让着他。只有我,可以笑他,和他闹脾气,吓唬他。

        这样的日子很好,好到我以为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宫中突然传起了一条流言。

        花凋叶落,日短夜长,转入秋天后,一盆又一盆的菊/花搬入屋内廊下,黄灿灿地,绿莹莹地,和从前那些年没有区别。

        塘里的莲花已经谢了,留下的只有垂下头的莲蓬和边缘焦黄干枯的荷叶。

        母亲迷上了种花,她最近喜欢上了昙花。然而昙花难开,需得费上十分心思,最长不过一夜罢了。

        那昙花母亲养了两年,到如今也不见花开,问过花房的人,只说是太小,今年便可开了。

        母亲听的开心,赏了花房的人一盘金锞子。

        我也开心,因为我还从没见过昙花开是什么样子。听说昙花洁白如雪,盛放的时候极素极净,况且花期短正说明它的珍贵之处。

        先帝说,等昙花开的时候,他会让画师画下来,旁边要添上我、母亲、姬弗还有他自己。

        他说,这是我们一家四口。

        九月,露重霜浓,皇后病重。宫中的一些宴请聚会因此暂停,二皇子是皇后的亲子,向荀夫子告了假,日日于皇后床前侍疾。四皇子因为魏才人的事情,被宫里其他妃子嫌弃,无人愿意收养他。直到皇后看不下去,主动把他养在了自己名下。四皇子知恩图报,皇后床前和二皇子一起侍疾。

        所有人都说皇后命不久矣,皇后死后,帝王会立贵妃为后。

        我听过那些话,心里却是一点不在意,皇后在的时候又怎样呢,我的母亲,依旧是宫中最受帝王宠爱的人。

        我和姬弗一起去看皇后,松黄色的帐子拢着里面人的身影,帐子上绣着红色的百子莲,彼时昏色的日光从窗外照进来,那些艳艳的红仿佛刺目的鲜血。

        房间里充斥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和若有似无的沉水香气,隔着帐子,我们看不清皇后的脸色,唯有皇后有气无力的声音从帐子后面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是你们来了啊……贵妃可还好,身体是……否康健?”

        我恭恭敬敬地答话:“有劳皇后担心,母亲她身体很好,今日是她宫中有些事,所以未能及时来探望皇后。”

        “这样啊……身体康健就好。”皇后说完后,猛地咳嗽起来,半撑着起身,二皇子立刻掀开帐子,帮忙顺着皇后的背。

        我这才看清,皇后的头发披散着,面如土色,因为咳嗽脸上有一片潮红色。她眼神暗淡,鬓间黑发夹杂着白发,同我的母亲二十如许的模样相比,她简直像六七十岁的妇人。

        然而她不过比我的母亲大上八岁而已。

        皇后使劲咳嗽了一阵,缓过来后方道:“你是个好孩子,姬弗也是个好孩子……可是,好有什么用呢……”

        她像是呓语,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已逐渐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

        皇后像是累极了,无力地挥手:“你们下去吧,沅儿,替我送送他们。”

        四皇子应声“是”,扶着皇后躺下,放下床帐。

        离开前,我好像听到皇后的声音:“……有礼物送给贵妃……”

        可惜我走得远了,那声音也被我当做皇后病重时意识混沌的呓语,略过去了。

        四皇子送我们到宫门外,他因为母亲魏才人的事,和我们姐弟向来不太亲近。

        或者说,几个皇子皇女,懂事后都不与我们亲近了。

        他站在朱红的宫门下,夕阳斜照,他整个人都被笼在阴影里。

        我们彼此恭敬地道别,客气疏离的不像兄弟姐妹。

        几天后,皇后薨了。

        宫中人皆披缟素,戒荤腥,哭灵的声音不绝于耳,到处都弥漫着一股哀戚的气氛。

        皇后在的时候,是个木头人,不爱管事,容色上不出挑,性格不泼辣,后宫很多妃子都比皇后受宠。

        不过皇后未曾苛待过下人和宫妃,若谁有事求一求皇后,只要不是违反宫规的,皇后也会答应。所以皇后的风评在后宫还算不错,如此一来,真有不少人是痛心皇后的离去的。

        我们这些皇子皇女,皇后是我们的嫡母,我们更该去为她哭灵。

        按着大小年龄,我们该跪在皇后的棺椁前,一个又一个哭的眼圈红肿,势要把这一年份的泪都哭出来不可。

        然而我没能料到的是,哭灵开始前,三皇子突然发作道:“姬梓岚没有资格为母后哭灵,她是个野种!”

        姬弗听到,大喝道:“你胡说什么?”

        三皇子盯着姬弗,毫不畏惧地回视:“我说错了吗,姬梓岚就是个野种!你就是野种的弟弟!”

        姬弗哪里忍受得了这份侮辱,向三皇子脸上打了一拳。

        我气得浑身发抖,三皇子这话不仅骂了我和姬弗,还有我的母亲。他是暗指我母亲不贞,给帝王脸面蒙羞,混淆皇家血脉。

        姬弗和三皇子打成一团,我压着心里的愤怒,指派宫人把他们分开。

        公主们躲在一旁,大皇子二皇子上前劝告,五皇子吓得躲在内侍后面,捂着眼睛不肯看。而四皇子,他静静地站立着,看着这场闹剧,嘴角轻轻地上扬。

        我心里蓦地一沉,想起那年,四皇子在雨中磕的三个头。

        这事情果然闹到了先帝那里,先帝一听到这话,斥责三皇子胡说八道。

        三皇子自然不肯认罪,坚持说我是贵妃没进宫之前就怀上的,还说了许多母亲曾经在外面游历,两年没有回家的事。

        三皇子说母亲在外面和外人私通,珠胎暗结,是外祖贪图富贵,隐瞒此事,所以才入了宫。

        先帝听他说的言之凿凿,问他可有证据,三皇子说有,就是差点被外祖杀了的几个家仆。

        我当时在长乐宫,和母亲在一起,不知晓三皇子说的什么。然而三皇子说我的话终究是入了心,我隐晦地问母亲,我和父亲像吗?

        母亲回答,不像,你像我。

        我开始在姬弗身上寻找我们之间的相似性。

        只不过,不管怎么看。我和姬弗都是有三分像母亲。

        若说父亲,的确是他更像一点。

        至于我,我望向水晶镜子里的脸,生出怀疑来。

        我不愿怀疑我的母亲,但是很多时候,很多事情,只要它是真的,你就没有办法逃避。

        我始终忘不了,昙花开的那天晚上。

        那夜无月无星,先帝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袍,腰间佩着长剑,踏进了长乐宫。

        我和姬弗以及所有的宫人都被赶出去了,屋内只有他们两个人。

        两个人的身影映在窗上,意外的安静,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姬弗望着我,“阿姐,阿爹是不是不想要阿娘了?”

        我摸摸他的头:“不会的,阿爹最喜欢的人就是阿娘了,他不会那么做的。”

        我虽然如此安慰姬弗,心里不详的预感挥之不去,只要我在,只要母亲承认,这件事必然是以鲜血为结尾。

        我们姐弟两个互相依靠着,宫人搬来了一个春凳,我们谁都没心情坐下。

        屋里忽然出来一声惊叫,“传太医——”

        这一声是先帝喊的。

        我们进屋,看到母亲躺在地上,手里握着先帝来时拿的那把剑,脖颈间鲜血汩汩流出,润湿了她白色的衣襟,而旁边盛开的昙花花瓣上,也有许多喷溅上的鲜血。

        先帝搂着母亲的尸身,颤颤巍巍地去测她的鼻息。

        良久,他不敢置信的收回手,说道:“你果真如此狠心……”眼角却流下一滴泪来。

        我什么也没说,什么动作也没有。

        姬弗大叫了一声:“阿娘!”随后晕了过去。

        我接住姬弗的身体,复杂地看着先帝。

        先帝抱着她,等到御医前来,请他节哀后,他才抱着母亲的尸体离开,期间未曾看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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