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别离(一)
婚事几次受阻,即使姬梓岚再迟钝,也察觉了不对。
姬梓岚长于深宫,略想一想,心中自有计较。
谢恩宴上,探花郎风姿韶秀,玉树临风地站在一旁,吟诗一首,众人听了不住赞扬。
姬梓岚在楼上,削肩纤腰,云鬓花钿,金凤步摇垂下几条珍珠流苏,衬得肤光若雪。她轻启檀口,命人给探花郎送了一盘樱桃酥山。
樱桃鲜红欲滴,酥山冷气腾腾,上面浇了层乳酪,众人听闻是永安公主送来的,皆是会心一笑,言语中有艳羡之意。
探花郎也没想到自己会被那位颇受帝王的长公主青睐,他怔了下,仰头间,望见裙如彩虹,美人似玉,拂动一颗蠢蠢欲动的少年心。
帝王中途离席,踏上高楼,“任探花年少有为,是杜大儒的关门弟子,才学见识都是一等一的,只有年纪稍嫌轻了,所以做个探花最好,再放到翰林院历练几年,也担得起事了。方才我见阿姐似乎给他送了盘酥山?”
姬梓岚似笑非笑,睨他一眼,“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你若是想吃,我让邬先生给你送一盘。”
姬弗道:“一盘酥山而已,我只不过是突然想到有句古话。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他轻轻拍了下栏杆,“我有意给任探花赐门亲事,阿姐认识的贵女多,有没有适合的好人选。”
姬梓岚垂眉淡笑,“陛下只想着探花郎,却忘了自己的亲姐姐了么,未免厚此薄彼。”
“阿姐,当然值得世上最好的男子。”
“世上最好的男子。”姬梓岚扬眉轻笑,故意叹道:“除了弗儿,世上哪有比你更好的男子。”
“阿姐……”姬弗握紧栏杆,眼里风起云涌,数不尽的情绪似乎要马上翻出来似的。
侍女却不懂得看脸色,在此时递给姬梓岚一张纸笺,说是探花为表谢恩,特地做了首诗送给公主。
姬弗不阴不阳道:“他倒是有心。”
姬梓岚却接过纸笺,眉开眼笑,“陛下说的对,他的确是个有才华的人。如果余生能同探花郎这般才貌双全的人物度过,不失为桩好姻缘。陛下,你说呢?”
“阿姐若是真心觉得他不错,我又怎会反对。”喜怒无常的帝王冷眼看着那边意气风发的少年,即使他们之间相差不了几岁,那个人的生死和命运已经被他掌握于手中了。
“再过几天,我会为长公主和探花赐婚。”撂下话,姬弗大步离开。
而在姬弗离开后不久,宴席上传来喧闹声,“探花郎落水啦!”
离开的姬弗隐在楼下的角落里,衣摆上的金龙云纹反射着从花窗里漏出来的日光,似活了一般。
这光芒被姬弗身上的黑暗吞噬,乌祸在姬弗身后张开了巨大的翅膀,把他整个人都拢在黑色的翼下。
这对姐弟间的试探悄无声息地拉开了序幕,却在落水声中有了结果。
探花落水,与之一同落水的还有位官家姑娘,两人抱着挣扎上来,事后没有这位姑娘的流言,但是一个月后探花却被赐了婚事。
婚事的另一位对象正是那位落水的姑娘。
青梅树的枝丫伸展开来,碧绿褪去,枯黄的叶子中掩映着一抹鲜红亮色。
帝王喝得醉醺醺的,撇开一众宫人,步履蹒跚地进了长乐宫。
天色渐沉,层层叠叠的黑云压在宫殿上头,昭示着风雨欲来的前兆。
姬弗迷迷糊糊地挥退宫女,看到姬梓岚晚妆初成,□□红香,笑道:“阿姐,你不擦粉的时候最好看。”
他说这话时,脸是红的,眼神迷离,身上酒气浓重,姬梓岚一看就知道他醉糊涂了,眉立刻皱起,责备道:“喝的这样醉,竟没个人劝劝你?这些宫人都是做什么吃的!”
姬梓岚一面去扶姬弗,一面叫人去做碗醒酒汤端来。
姬弗任由姬梓岚把自己扶到榻上,迷离的眼睛一直望着姬梓岚,他忽然笑了,抓住姬梓岚的手,让她抚摸着自己的脸,“阿姐喜欢我,我也喜欢阿姐,阿姐,我们合该天生在一起,我们之间,不该有任何人。”
姬梓岚想抽开手,却被姬弗紧紧握着,一时间动弹不得,她的脸色陡然变了,“陛下,你醉了。”
“阿姐,我没醉。”姬弗微微一笑,眼神清明,如果忽略他脸上的晕红,确实不像醉酒的样子。
他道:“酒后吐真言,阿姐没听说过吗?”
姬梓岚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你醉了。”
她坚持姬弗醉了的想法,仿佛这样就能掩盖姬弗生出的错误感情。
可是姬弗不依不饶,他像是要借这一场难得的醉意,他想把所有的心里话都说出来……
“阿姐,自从我明了自己的心意,一年三百六十五个夜晚,我未曾有一日睡得安稳。我咒骂过自己,我怨恨过父母,我甚至想过,只要你死了,我是不是就不会再想你念你,我不用背负这悖逆人伦的感情……可我做不到,我没有办法,我宁愿自己去死。”
姬弗说的明白,姬梓岚再也骗不了自己,她的脸色愈发的白,身子颤抖的像冬天枯枝上荏弱的蝶,“姬弗,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千年万年,史书之上,你纵有无边功绩,后人评说,只会骂你罔顾人伦,德行有失。你是大周的帝王,是百姓的天子,你的言行举止皆代表着皇室颜面……”
侍女端了醒酒汤进来,被姬梓岚厉声喝止,“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来。所有宫人,退到内宫三尺之外!”
宫人惶惶,依言照做。
姬梓岚盯着姬弗,道:“弗儿,你太年轻,分不清男女情爱和亲情依赖。所以会误以为你——”她顿了下,“对我有别样的感情。那是错的。”
姬弗笑了,“阿姐,我很清醒。”
他像蓄势待发的猎豹,眼里充满了势在必得和疯狂,这眼神让姬梓岚心惊。
“我们当初明明说好,等我年龄到了,我有了封地,我带你走。不管先帝死了,不管谁会当上皇帝,我的愿望那么卑微。可他们为什么要对你出手,他们差点毁了你……”
姬梓岚闻言,脸色煞白,不知是想到了哪件事,她深深呼吸了好几下,强装镇定,“不管当上帝王的原因是何,在其位谋其政,弗儿,你不能任性。”
姬弗仰头,笑容冷而艳,“当我和国师做了交易后,这天下百姓的安宁,我就已经不放在眼里了。”
“什么?”姬梓岚不解其意,“你做了什么?”
姬弗的手握住姬梓岚削瘦的肩,动作超出了礼仪的应该有的亲昵,“阿姐,你无须知道我付出了什么代价。”
他的眼睛仿若深不见底的潭水,汹涌的情绪都在这双眼睛之下,“这世上,除了阿姐,什么都不重要。”
换成任何一个姑娘,听了帝王这番深情告白,不说当场同意帝王的求爱,少说也会感动的涕泪横流。
人乐于看到高傲者低头,禁欲者放纵,帝王三千若水取一瓢,浪子花丛回头为一人。
姬梓岚毕竟是姬弗的亲姐姐,心中的猜想成真,剥开自欺欺人的表象,姬梓岚强硬地拉开姬弗的手,“陛下年龄大了,后宫空虚,合该有几个良家子,充实后宫,诞下皇嗣,免得江山后继无人。”
她退开两步,屈膝行礼,“永安已到适婚年纪,不宜久居宫中。恳请陛下,许永安出宫建府。”
公主府,每当历代公主成年时,陛下便会派人选址建造府邸,供公主居住。
而永安公主因为先帝厌弃,公主府迟迟未建,一直拖到了今天,永安公主仍然住在宫里。
从现实来看,姬梓岚说的这些也没有被姬弗允许,如果不是因为和亲,她也许会在长乐宫度过一生。
在姬梓岚低头时,她看不到的地方,黑色的双翼展开,浓重的黑雾包裹住整个房间,丝丝缕缕的向她身上侵袭。
姬梓岚自然是察觉不到的,她没有听到姬弗说话,望向姬弗时,只见姬弗脸色黑沉如墨,窗外雷声惊响,不消片刻,雨声如注,噼里啪啦的雨声盖住屋内发生的一切。
姬梓岚眼睛一闭,晕倒了,而姬弗不知何时从榻上下来,接住了她软倒的身子。
姬弗拥住姬梓岚,下巴摩擦着她的发顶,道:“阿姐,我不允许任何人分开我们,包括你自己。”
我看到姬弗眼中的情愫,不禁心中悚然,那样热烈,那样深沉,又带着不可言说的绝望。
他是帝王,坐拥天下,唯有他最想要的,不能得到。
这份悖逆人伦的感情,注定不容于世。
我冷眼瞧他们相拥,门外雨声不停,恍惚中,有一道声音响起,“长公主突发恶疾,众御医不得法,乃长居长乐,自此少出。”
铺天盖地的黑暗,遮住眼前的场景,鲜红的颜色逸出,银色的月光映在翠绿的枝叶间,恍恍然如碧玉沉海,青梅树下,姬弗正往树根下埋着什么东西。
姬梓岚在一旁,上穿一件丁香色对襟衫子,荼白色半臂,下着一条柳色百迭裙,松枝琉璃珍珠流苏禁步轻轻摇晃,越发显得她姿态婀娜。
此时的姬梓岚,看起来十五六岁?
她柔声道:“这坛青梅酒是我看了书中的法子做来的,库房里有几坛上好的黄酒,咱们两个不爱那味道。我看书中写以青梅入酒,其味酸甜,如果水一般。将这酒埋在树下,待到那一日……”
姬弗笑道:“待到我们离开皇宫,这酒便挖出来,权作庆贺。”
风吹碧叶响,月照美人面。
我不难想象,这之后发生了什么事,让姬弗放弃了出宫,决心夺取皇位,保护长公主。
月色移转,大片凤尾竹森森林立,国师说话时特有的碎玉溅珠感扑面而来,“我曾问过你,当时你不愿意争那帝王之位,为什么现在肯了?”
“我以为我的忍让能换来风平浪静,可是有些人,不仅想把我踩进泥里,还要对我身边的人下手。”姬弗说着,手上揉碎一把凤尾竹叶,恨声道:“是可忍,孰不可忍!”
国师的语气依旧淡然,“众位皇子中,你称帝的可能性最小。”
姬弗苦笑一声,“我当然知道。”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因为母亲,因为阿姐……可如果没有她们,我当这个皇帝,也没什么必要。”
“我不做无本的买卖。”国师道,“这是场交易。”
姬弗苦笑道:“蒙国师不弃,只是弗两袖清风,除此一身,再无长物。不知国师想从弗身上得到什么?”
国师的眼睛里墨色如夜,似海无垠,“大周的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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