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顾寂
牧公子与花月客游凌江,花月客夜访转魂桥。
过了转魂桥后,立刻就迎上来一位瘦小精悍的中年男子,他长长一张脸面,两颊凹陷,灰黑稀疏的双眉下,一对小眼看去十分精明,留着短短的灰白须和一绺山羊胡,修剪得十分齐整。
他不着声色地与玉奴眼神交流,随后,奉承道:
“公子一表人才,过着转魂桥是要个暖被窝的还是要个猎奇采生的玩意儿~?”
牧公子不懂花月客带他来此处的用意,仍是一头雾水,关于凌江的转魂桥,他还未来得及好好了解。
玉奴上前道:“风景旧曾谙。”
那人听后,果真识趣地让开,灰败的唇张开,道了声“请~”
一阵薄雾浓香笼罩在转魂桥里的院中,树上悬挂的各色丝绸花环皆被露水打湿,软绵绵地垂落下来。
不堪入耳的□□声此起彼伏,仿佛神仙到此也难以把持得住。
“花月~来这儿干嘛~”牧公子问道。
花月客全身在斗笠之下,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听见她的声音悠悠地飘出来,“牧郎不知,凌江曲氏有一半江湖势力,就藏在这院中……”
“鬼刃?”
“嗯~”花月客微微颔首。
鬼刃的威名同梅花剑一样,在江湖飘扬了数十年,自从十五年前凌江曲氏遭此横祸,便突然之间不复存在。
与此同时,葉启晗手中的金羽阁亦是如此,虽然青丛山的暗卫闭而不出,但好歹威名尚在,晦月山受到重创,但也不减当年。
“花月……何必亲自来……”
“牧郎想问的原该是花月想做什么吧~”花月客走到一边,突然之间跃上栏杆。
这一举动将牧公子的心狠狠撕扯了一下,“花月!!!”
花月客摘下斗笠,似清雨梨花,低下柔枝,无限凄婉,轻柔得像一团薄雾轻云。
她原来今日穿着一袭素白纱,脑后高高着一个发髻只用一根朴实的玉固定,绑缚着一条淡青色丝带,余下的长发直垂腰际,遮住了原本纤细的腰身,身无繁饰。
守孝的衣着,也像是丧服……
“牧郎家人待我太好,可牧郎从未知道花月……”
花月客已然是处桃李年华,经历虽跌宕,年纪却尚轻。
顾二叔在一旁默默看着,没了动作,可牧公子如何会注意到他。
“你先下来!别、是我的错,花月~”牧公子此刻唤花月客的名字,带有乞求的色彩,卑微而无助。
“不是~不是牧郎的错,原是我配不上你,我……是脏的,牧郎让我死一次再让我活一次,好不好~”花月客泪光闪闪,煽动出条条泪痕。
“怎么了花月~是云水间谁又在嚼舌根吗~你先下来,我把他们都送走,好不好~”牧公子耐心地诱导着,心突突直跳。
花月客摇头,道:
“何其有幸,能得到牧郎偏爱,柳萱被送回后自缢,左兰被萧太后责罚,恒儿……她们都比我好,本该是得到善待的,她们每个都应该像是虞姬那样的人物~”
牧公子心中发慌,以为是自己后宅破事让花月客伤心了,接着道:“我给她们找好人家,只让你一人做我的虞姬,好不好~嗯?快下来,别掉下去了~”
说着,牧公子小心翼翼地往前一步,却使花月客举动更为激动。
“牧郎!”花月客伸手示意他止步,接着道:“花月想走~”
“为何!花月,你告诉我啊~?”
心中悸动,想要说话,却只觉得口舌麻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得诺诺含笑。
牧公子看机会来了,于是,继续道:“我们下来~慢慢说,好不好~?”
“牧郎总是如此好~”花月客由衷地感叹一声,沉下一口气,道:
“牧郎~,你说假如项羽成功了,虞姬能够得到些什么呢?一个“贵人”的名号?或者是一个永久□□的处分。她将穿上宫妆,整日关在昭华殿的阴沉黯淡的屋子里,领略窗外的月色,和窗子里的寂寞。等她终于老了,于是他厌倦了她。当她结束了她这为了他而活着的生命的时候,人们会送给她一个“端淑贵妃”或“贤穆贵妃”的谥号,一只雕饰精美的沉香木棺椁,以及三四个殉葬的奴隶。这就是她的生命的冠冕。”
“可我非霸王,汝非虞姬!花月,信我!”牧公子双眼猩红,语气收敛,小心翼翼。
花月摇摇头,逆来顺受的皮囊下的丛生反骨露出冰山一角,道:
“花月也不知为何要走,只是想走了,这十数年来,花月像个傀儡客一般,牧郎让我出去走走看看吧~”
话音落地,花月客整个身子便往楼下坠。
像浮华世界中被丢弃的一缕月光,只在一瞬间好像得到了自由一般畅快……只在此刻,花月客才觉得自己是自己的。
“花月!!!”牧公子正欲跳下阁楼去追,顾二叔和玉奴却上前一把拉住他。
计划总是万分周详的,牧公子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他仿佛明白了花月客,他的人生里,从未有过一日如今日此刻这般惶惑无依,仿佛所有的底气,都一朝被抽尽了。
只是因为一个女子!
第二日,牧公子醒来时,已然召不齐人手去寻,玉奴也随着离开了,只剩顾二叔在自己身边。
“小子~”顾二叔声音沙哑,一句小子差点听不见声音,“咳咳~!人家姑娘就想出去看看,这么些年了,你整日把人家困在云水间,也没怎么抽空去陪~说不定哪天丫头玩儿够了,就回来了~”
顾二叔说着自己也不相信的话,不能改变或是惊动牧公子的神色。
“烟雪楼,银面。”牧公子神色抑郁,对着暗处吩咐道:“回去把云水间处理干净,动静大些,让她知道。”
顾二叔已经有些年头没见牧公子使唤自己手底下的烟雪楼了,隔了这么些年,依然可以感觉到烟雪楼的实力。
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五年前,烟雪楼在明泽国扰乱风云,扬名立万,营救花月的时候。
“小子,处理干净是什么意思?”顾二叔顶着压力问道,走近些,神色恳切,“顾寂和那公主私交甚好,你……”
“此番也是顾寂擅作主张,要没他将恒儿送来,花月会走吗~二叔告诉我花月往哪个方向走了,我或许能别伤了你顾家独苗~”
……
河滩细粉似的淤沙上,正是花月客和玉奴。
“花月神色悠然,难得一见~”不觉间,一男子缓步而来,正是顾寂。
他肤色奇白,瞳仁色浅,眉目温柔让人如沐春风。
容貌昳丽见之忘俗,眉心一线丹朱色,长眉斜飞,眉色浅淡,就连他瞳色都是淡淡的烟色,挺鼻薄唇,贵不可言。
整个人如同是玄冰雕琢,冷冷寡情,不染尘埃,仿佛红尘万丈皆不入其心。
玉奴见人来,也不论是否自己能敌,便护在了花月客身前。
顾寂淡淡一扫,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岳牧从云衍手底下换出来的~?”
“玉奴~回来吧~”花月客走进拉住玉奴,看向顾寂,问道:“萧叔叔……他,知道我要走的。”
顾寂点头,直言不讳地说道:“你与岳牧同房了,萧叔叔特地让我去蓬莱为你取药~”
说着,一青一紫两个小瓷瓶便交到了花月客手中。
花月客眉头微皱,甚是不解,“这是……为何?”
“师傅一直对你有愧,花月客不是不知道~”顾寂踩过河滩浅粉色的细沙过来,接过话柄:
“长生药、不老药,萧叔叔说什么时候你愿意回来了便回来,若是打定主意不回来了,他只希望能补偿一二。”
当花月客听见长生药与不老药时,惊恐之色凝固在了脸上,久久不能散去,“天下真有长生不老!?”
“用师傅他老人家的话来说,攻克永生,只需要跨越一个维度~”顾寂语气淡然,“但永生必须要付出代价,也是师傅他定下的规矩,花月可以越过规矩,但不能打破规矩~”
花月客越听越糊涂,而见顾寂一副解惑的模样,立即追问道:“什么意思?”
顾寂耳朵极其灵敏,内力高深,擅长听脉,勾唇,浅笑,“花月怀孕了~不足一月,但能听出来……”
顾寂此番前来便是听了萧羡昀的吩咐,来为花月客解惑的,眼下铺垫的已经够多了,也没必要让花月客受累了——
“师傅数十年前挑选了几人赠与他们长生的机会,本意是让他们各守一方,勿起战事,有尚书叶氏、漠北萧疏萧太后、晦月山的苏斩梦、神医姜灯舟、顾氏三人,也里面有些人不中用,也在师傅意料之中~”
“难怪萧太后这么些年来,神采依旧,非左权所能比。”花月客仿佛一瞬间就信了长生不老一说。
“是啊~亲妹妹总是个中用的,可其余人便……”说到此,顾寂长叹了口气,又接着道:
“于是,师傅从下一代人里重新挑选了人长生永存以守卫四方,云衍是一个、楚还淳又是一个~”
花月客听到这儿不觉心惊,一时间,心跳得极快,未曾想到萧叔叔会如此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
顾寂耳力极好,听到花月客紧张的心跳,语气又转为安抚:
“当年,我爹与叔父二人去接楚还淳,不料中途被叶(葉)尚书做了手脚,索性叶(葉)尚书当时高估了楚还淳,楚还淳人还是来了,可怜兮兮、命悬一线的,也亏的有你在愿意当师傅的试验品才让楚还淳捡回来一条命……所以,花月是师傅机关算计中的例外,岳牧也托了你的福~”
“可我……并不怎么稀罕长生不老,此生已然够苦,倒不如早登地府,重新投胎……”说着,就将两个小瓷瓶递到顾寂面前,“帮我谢谢萧叔叔吧~”
顾寂并没有取回来,烟色的瞳孔倒映进花月客的一派柳亸花娇,“早知道你会这样说,师傅让我转告你,为了鬼刃,你必须服下。”
“为何?”花月客不解地问道。
“因为……花月客还有的事没有完成,不吃,就会丧命~”顾寂的回答让花月客觉得云里雾里的。
没有秘密的人在秘密很多的人面前,恐怕就是这般感受了。
“花月又破了身子,其实当年的试验很成功,楚还淳也同花月一样,破了身子,不老药就会起作用,同时,不老药有毒,需要长生药来解,二者一旦一同服下,便要承受长生的代价~”
“无嗣~?”花月客面色顿时煞白,心口仿佛被冻住一样。
这话,她好像模模糊糊听过沈晚舟与自己提过,便大胆一猜。
虽是顾寂一语“‘又’破了身子”,道破了花月客离开的真正理由,但她也不显得在意了,她势必要从顾寂嘴里探知些东西。
“是啊~当年师傅本来想让那些人钻个空子,享一享人伦之乐,便只给了不老药,等其留下子嗣后再给予长生,哪晓得人心难测,反而背上了骂名……花月若对此事存疑,可探访一遭晦月山的主人~”
一切皆超过了花月客的认知,以前,她只觉得萧叔叔无所不能,很是厉害,可现在,总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让她想立即逃离!
“还淳,她……与我一样,那……”花月客顿时就想到了楚归荑,现如今她该是与沈晚舟如胶似漆,行房岂不是早晚的事!?
可顾寂听后,无奈一笑,“云衍精着呢,早猜到了~”顾寂这一语,终于是明明白白地打消了花月客的疑虑。
顾寂耳朵灵敏,立即便听着了五里开外传来的马蹄声,勾唇一笑,道:
“呵~追来得够快,心都乱了~”
玉奴抓住花月客的手,不知接下来该有如何动作。
顾寂又顺手拿出一块狼牙,交到花月客手中,道:“鬼刃,在漠北,萧太后手里,师傅前几日帮你查到的,你若要去,师傅让我护着你。”
……
于是乎,河滩细粉似的淤沙上,本来有几个纷纷的浅脚印,眨眼间,河水便冲掉了它们。
牧公子策马经过,突然在空气中嗅到了花月客残留的香味儿,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瞥向河滩,可特意向左玉讨来的鹰隼告诉他还在前面。
于是就只是匆匆一瞥,自此分道扬镳,再见时,却是在漠北七十六部的草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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