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劝学
黛玉素知宝玉有这个毛病,不惟不爱读书,自己还有一番歪理可讲,而且旁人若劝他上进,只要提到“经济仕途”几个字,不管是谁,当场就要翻脸。
上一世她并不在乎这些,只道两个人在一起,你好我好,便万事大吉。及至后来宝玉婚姻不能自己作主,黛玉伤心之余也曾想过,倘若宝玉不是这般闲散无用的一个小公子,而是有功名在身,自家能立得起来,说不定这婚姻之事,他说的话家里也要斟酌三分。
只不过那些都已经过去了,黛玉也不愿为了再续前缘,就按着宝玉,逼他上进。
那些良言箴语,盼浪子回头的话,就留给某些公认是“贤妻”的去说吧。
是以并不开口,众人也不及劝,见宝玉气哼哼的,早出了门外,一溜烟的去了。
宝钗被当众如此没脸,面上腾地红了,怔怔站在当地,也不知该不该恼。李纨方才只当他们几个说笑打趣,并没在意,这时才明白过来,忙上来解劝,只说“改日叫你兄弟给你赔罪”。
宝钗见姊妹们纷纷上来,都是安慰自己的,心下稍宽,却也觉得在此没意思,便说要回去。
黛玉看她嘴角强笑,仍掩不住尴尬之色,知道是动了真气,忽有些同情起她来,过去牵着她的手道:“我送姐姐。”
两人往外走时,宝钗的丫头莺儿已上来侍候,跟黛玉过来的鹦哥却不见,只有个小丫头,禀道:“琏二奶奶那边传人,雪雁姐姐身上有些不好,便让我来叫鹦哥姐姐。鹦哥姐姐说叫我盯一阵,她去去就回的。”
黛玉听了,也不觉怎么,只带着这小丫头和宝钗出了门,边走边闲闲问道:“二奶奶那边是什么事?”
小丫头笑道:“说是放月钱了,所以要个屋里能掌事的过去。”言辞间甚是兴奋。
黛玉点了点头,见那小丫头不住嘴地乐,忍不住戳她一下,笑道:“跟得了几万银子似的,就兴头成这样!”转头见宝钗也淡淡地笑,不由得好奇道,“姐姐的月钱领了不曾?怎么不叫莺儿去?”
宝钗顿了顿,才道:“我们在这儿住着,已是叨扰姨妈,哪能再叫府上供使费呢!是以住进来之时已说好,两相自便。”
她说这话时一派端庄大气,像是自重身份,却又毫无锋芒。黛玉上一世和她混得熟了的,也看不出有何异样,便只笑了笑,陪她走到梨香院,方才回来。
那雪雁是跟黛玉从家来的,原比她也大不了两岁,一路舟车劳顿,又要贴身侍候着,好容易近些日子松快下来,那病就上来了。虽不打紧,也要将养两天。黛玉回房见她没大碍,心里已放下大半,又看鹦哥尚不曾回来,便独坐房中,接着想宝钗那话。
她要还是上一世那个自伤身世、生怕别人说了闲话的小姑娘,今日听到宝钗之言,必定会犯寻思。她和宝钗一样是客居在贾府的,日常使费却是府里按月送至,和三春姊妹一般无二。如今听说宝钗不用这里钱,更要觉得自己招人嫌,不知多少人背后指着自己说话呢。
但如今她心境早就不同,这时并不自卑,却仿佛置身事外,将里外都看得清清楚楚。
莫说她是这府里老祖宗的外孙女,就是再远些的亲戚,如史湘云那般,一个小姑娘孤身住在这里,能花得了多少?贾府若要为这事就挑拣她,未免太小家子气了。
想那薛宝钗母女,进府之时就议定不领月银,一是那薛家姨妈是个大人,不比小孩子在此好照顾,二来也是薛家豪富,犯不上沾亲戚家这点便宜的意思。
只是宝钗素日待人温柔,最是替人着想的,如何想不到自己说的那些话,正有影射黛玉之意呢?
黛玉思忖一阵,终是没下定论,心里却存了些防备。见雪雁行动都无大碍,只是还有些鼻塞声重,叮嘱她静养,自己便迤迤然走出来。
刚穿过回廊,来到院中,忽见宝玉正在那里,带着两个丫鬟,采那梅花里的花蕊。黛玉脚步一顿,还没想好要不要躲,宝玉早看见她,兴冲冲地跑上来,笑道:“林妹妹,你也回来了!我原说你天天在屋里,还不要憋坏了!”
黛玉进府这些日子,从头一日见面就抢白了他,只道他能“知难而退”,远着自己些,谁想这人果真没脾气,每次见了自己,还是“妹妹”长“妹妹”短的,衣食住行,无一不问。情知他为人就是如此,也没奈何,便驻足和他搭讪。
因问道:“你又淘什么气呢?那梅花开得好好的,你又摘了。”
宝玉嘻嘻笑道:“妹妹不晓得,我因要合香,所以采些花蕊,并不算糟蹋。你想这花无非开过一季,依旧谢了,哪有我手制的香,给姐姐妹妹供到案上长久呢!”
黛玉也笑道:“你总是有理!有这个工夫,干点什么不好?就是多背两句诗,也省得姐姐妹妹跟前闹笑话。”
宝玉听她说话便已警觉,这时故意苦起脸道:“我算是怕了你了!怎么好好的一个神仙妹妹,说话就要噎人!”
黛玉见他乔张作致的,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声来,摆了摆手道:“罢了,我不和你胡缠,我找凤姐姐说话儿去。”
那宝玉其实待她十分亲近,只是言辞上每每被她挤兑住,又有些怕她。这时早抛了什么梅花,跟脚在她后面,边笑边说。一时道:“凤姐姐那里算账呢,人多气味杂,看冲着了你。你且待半日再去。”见黛玉果然住了脚,心里高兴,又道,“好妹妹,我原晓得你和她们不同,你嘴里尽管刻薄我,却从不拿那些混帐话劝我。你我才是一条心的!”
黛玉先听他说“刻薄”二字,心里便是一动,想自己性情果然不饶人,不要说宝玉,就是姊妹们在一处,说笑时抢白几句也有的。但这些话都与底下人无干,是谁说与下人们听的,一时难以追索。
又听宝玉说“你我是一条心”,不由得竟打了个激灵,“呸”的一声,退开两步,正色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姐妹兄弟再好,也要避个嫌,让旁人听见了像什么!”
她还想再说,一瞥之下见宝玉已缩了头,嘟着嘴,满面委屈,不由得心又软了。想自己能说得他心虚,无非因为他在乎自己,倒不好借这个太过拿捏他。这一世是不愿再续前缘的了,可又何必反目成仇呢?
于是放缓了语气道:“我也不是恼你,你在姐妹们面前真性情,也该有个度。像今日宝姐姐说的是好话,怎么你当众叫她下不来?这‘混帐话’三字要是落到舅舅耳中,你就有好果子吃了?”
宝玉这人,向来是姐妹们给点笑容便兴头的,立刻又笑了,嘴里叫着“好妹妹”不停口。一时又道:“宝姐姐为人什么都好,就只在读书这上头,好好一个女孩儿家,学得和外面男人们一样,利欲熏心,活脱就是个‘禄蠹’!我要听了那些,读书,考科举,中进士,不也成了他们那样的人了!”
黛玉知道,他在这件事上,一直是牛心拐孤,劝也劝不回来。但想“花无千日好”,贾府后来渐渐没落,自己是见到了的,不免要提醒他两句,听与不听,就都在他自己了。
因故意冷笑一声,淡淡道:“照你这么说,舅舅虽非科甲出身,乃是圣上简拔,如今也做着工部员外郎,莫非你也一笔扫倒了不成?我父亲是考过科举的,还中了探花,在你眼中,想必更不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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