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父女

黛玉算着，上一世自己是进了贾府之后三年，父亲病重不治，所以这一年来分外谨慎。但看父亲信中总说一切都好，也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确实如此。

        忙忙地展信观看时，仍然没有别的话，只叮嘱自己起居在意，不要一味任性，伤了身体。至于家里则一概未提，也不知舅舅劝他的话，到底有没有几分作用。

        又想眼看就到年关了，去年过年就是在贾府过的，众人照顾得甚好，也不觉什么。但毕竟和父亲分别已久，一时想到，恨不能回去陪他，至于自己今后如何，是都不在意了。

        她也知这番想头无用，却又挥之不去，连日来闷闷不乐，转眼就到了腊月底。

        这一日正在房里看书，忽见鹦哥忙忙地进来道：“姑娘快收拾收拾，老太太那里叫过去，说是林老爷来了！”

        黛玉一听，喜得便如心底里绽开一朵花似的，犹恐自己是听错了，追问道：“是谁来了？”

        雪雁也过来道：“可不是咱们家老爷来了么！快换衣裳，我给你好好梳个头，爽爽利利的，好教老爷看了高兴！”

        黛玉又惊又喜，一时也说不出话来，由着两个丫头给自己收拾了，刚披上斗篷，还未系带子，提了裙子就往外跑。雪雁和鹦哥又是笑，又是叹气，忙忙地追了上去。

        赶到正厅之前，方住了脚步，沉了沉心，进门去给史太君请安。施礼毕一抬头，正看见史太君手旁座椅上坐着一人，不是父亲林海又是哪个！

        史太君见她发怔，呵呵笑道：“小丫头成日喊着想父亲，如今父亲在眼前，倒傻了！”

        林海待这位岳母甚是尊敬，在座上躬身称了声是，才转头望着黛玉道：“可长了好些！过来叫我看看！”

        黛玉只觉心里一股热流涌上来，一个礼没行下去，就势扑进了林海怀里。

        这一刻，她已经等待了两世！

        前世她不到临终之时便已醒悟，虽然和宝玉鸳盟难谐，但她一生之中最为抱憾之事，仍是父母早亡，自己不得承欢膝下，享受那温暖的天伦之乐。

        是以她才和同样孤独一人的湘云同病相怜，却格外羡慕还可以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宝钗。

        这两个人就像镜子的正反两面，照出她一生最大的痛楚。

        而此刻，在父亲的怀抱里，她只觉得一切都不再重要。

        什么恩怨，什么情缘，她什么都可以不在意。她只要长长久久地守护父亲，守护这些她爱重的人。

        温热的泪水沾湿了眼眶，又被黛玉强行抑了回去。她已发誓此生不再流泪，更不会让爱她的人因为她流泪而担心。

        正转念间，觉得林海轻轻拍着她笑道：“真是一年大，二年小，再过了年都九岁了，是大姑娘了，看叫老太太笑话！”

        黛玉本来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时方醒悟过来，此时自己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对着父亲、祖母撒娇，也是题中应有之义。索性哼了一声，才抬起头来，正看见林海和史太君都看着她笑个不住。

        史太君便道：“可怜见儿的，我们玉儿才多大，这一年多也没有老子娘在跟前，难为她一个小人儿过得周全！如今见了你，哪有个不撒娇的！”

        林海又笑着回了一句“是”，见黛玉渐渐好了，才拍着她头道：“原说让你见人呢，你一来就扑过来了，把我都混忘了。”

        黛玉怔了怔，还没想明白，见一直站在林海座旁的一个白净妇人走上来，略福了福，含笑道：“姑娘好。”

        林海见黛玉眨着眼不明所以，笑道：“这是张姨娘。”

        黛玉恍然大悟，连忙站直了，正正经经叫了一声“姨娘”。细看那妇人时，不过二十上下年纪，一张团圆脸儿，黑亮亮的杏眼，菱角嘴边各有一个笑涡，生得甚是喜庆，让人一望之下，不由得便跟着她笑了。

        林海见她这样，反倒又有些愧色，抬头看着史太君道：“二哥几次信来，都劝我再续一房，我又怕为人不好的，委屈了玉儿。斟酌再三，只请人作伐，纳了张氏——原也是本分人家，自过门后举止行事都不错。如今玉儿也点了头，那我就放心了。”

        史太君叹道：“也是难为你了！家里没个女人是不行，这孩子你看着好，我也觉得不差，就教她好好照顾你。玉儿住在这里，有我和她舅母呢。”

        黛玉听这话，林海因不是续弦，只是纳了房良妾，所以带这位张姨娘来看望自己，却没有接自己回去的意思。虽有些失落，但见父亲对新姨娘甚是满意，想来日后生活也更滋润些，自己也就放开怀抱了。

        一时听林海和史太君说话，这次原是趁着过年之前，告假过来，住几日仍要回扬州。心想今生竟得这般造化，与父亲有几日相聚，可见此来不枉。

        史太君当初最疼的女儿就是贾敏，对这位探花郎女婿，自也爱乌及乌，如今看他仍不失礼数，心中高兴，吩咐人安排房舍，张罗个不休。及至过年，一家人更是在一处痛快热闹了一番。

        待到破五之日，林海带了张氏告辞，史太君与贾赦、贾政等苦留不住，只得看着他去了。

        众人只道黛玉要伤心难过一阵，谁知这小小的女孩儿，却淡定随和，不必人劝便过去了。

        黛玉心里自是因为父亲能想开这一层，想必运数也将扭转，是以心下轻松，倒不觉得分离是多么难过的事了。众人不知她所想，只说她是懂事，识大体，面前背后没口子的夸赞。往日那些刻薄小性儿的传言，渐渐地便消了。

        如此大家彼此无事，安度流年，转眼又是一年有余，看看已到了转年深秋之时。

        黛玉因上一世是初冬接了扬州的书信，说林海身上不好，恐已不久，忙忙地接她过去，这时便已留上了心。但两三年来与父亲通信不断，看他那边只报平安，不像有什么事，一阵放心，一阵又疑惑，只怕如警幻所说，天道终难改变。

        不想林海的消息没来，先听说宁国府内长孙媳秦氏病重，有不起之象。

        那宁国府与荣国府虽是两支，向来相处得如一家子一般，凤姐与那边长媳尤氏是平辈，向来交往得好，和秦氏也十分情厚。这时听说，不免往那边府里跑了好几趟探病。

        黛玉自听说了宝钗那些“冷香”“金玉”的故事，晓得她有些打宝玉的主意，近年来更与宝玉疏远了些。此时听宝玉也过府探病，只道他和秦氏的兄弟秦钟相好，有些香火之情罢了。

        细细回想起来，那秦氏的命数该到这一年冬季，也正是黛玉当初回家见林海的时候。但如今林海安好，秦氏却无人转运，只怕熬不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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