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省亲

黛玉心心念念惦记着去城外看看，她在贾府的四方天空下关了一世，这一世回来又已经三年了，几乎是足不出户，不免对“外面”格外好奇。

        只是她现在年纪尚小，至于那城外的庄院产业，更是不好轻易露出来的，只得默默忍着，等待合适的机会。

        不多久却来了另一个消息：贾府入宫的长孙女元春，现已被封了贤德妃的，经圣上恩准即将回府省亲了。

        省亲的日子定在来年正月十五，是以如今贾府上下兴奋之余，正忙着找人手，看地形方位，预备着修省亲别墅。

        旁人听到这个消息，无非高兴一阵，猜测着元妃如今何等尊贵，那园子修出来又是何等富丽堂皇。只有黛玉乍听之下，默默坐在房中，半日没有言语。

        前世那些思绪突然间纷至沓来，乱轰轰地涌入她脑海，一一回顾之下，竟明白了许多前世不曾明白，甚至不曾去想过的事。

        彼时她父亲刚刚过世，因她年幼，家中事务全仗了表兄贾琏出力打理，最后又携她同回贾府。只是那林家的一注家产，也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地消失了。

        她刚归来时还没想透，那贾琏怎么这般胆大，就吞没了她家家产，竟也没人说三道四。况且贾珠早夭，他就是荣国府长孙，将来要袭爵的，何苦如此目光短浅？

        如今看来，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免着落在这座“省亲别墅”之上。

        贾府从荣国公起已历三代，到大舅舅贾赦这里，袭爵已降至末等，就是二舅舅贾政，俸禄也不算太多，所以贾府日渐入不敷出，乃是人人心知肚明，只是口中不说的事实。

        凤姐这两世都是当家人，看她意思，也早就算到这般窘境，所以御下极严，也是为了不致有虚账错漏之事，好歹俭省一二。

        然而这盖省亲别墅的事，却是一文也省不了的。

        非但不能省，反而要做得花团锦簇，光鲜亮丽，方显得圣恩浩荡，不至于被人说个藐视天恩。

        想来当初贾府众人得知这个消息，高兴之余，明白人如贾政、王夫人、凤姐之流，心里都在暗暗生难吧？

        好巧不巧，自己正以林氏孤女身份回府，看情形是要长住了。况且那一注无主家财，就掌握在贾琏手里，若叫他们不生出这个心来，反倒是笑话了。

        黛玉想到此节，连手中作样子的书本也忘了翻页，只是呵呵冷笑，眉宇间不觉透出些肃杀之气。

        刚好雪雁端茶过来，吃惊道：“这是怎么了？姑娘有什么不顺心的事，还是谁得罪了你？我替你禀老太太去！”

        黛玉猛省，立刻正了神色，放下书笑道：“也没什么，看书入了迷罢了。”

        雪雁奇道：“看什么书，就把你气得这个样儿？”

        黛玉嘻嘻一笑，端起茶来闲闲道：“以往人都说，古人最为淳朴，待人率真，推心置腹，毫无欺瞒。没想到一样有那些尔虞我诈，设计陷害，踩低捧高，趋炎附势的事，你说可气不可气？”

        雪雁拍了拍手道：“嗐，这算什么！那古人也一样是人，也有七情六欲的么！我说你别看这些书了，没的替不相干的人操心，要么出去逛逛，要么去老太太那里玩不好么！”

        黛玉也正不欲想这些烦心事，听她两次提起“老太太”，不由得又想，贾府吞没自己家产，既然是走了公中，老太太不可能一点不知道。要说这位外祖母有心苛待她，那是不可能的，说不定也是两难之下，索性想着让她和宝玉定下来，将来既是一家人了，这钱财上也就不必分得那么清楚。

        只是贾府的饥荒拉得太大，薛家那边又流露出意思来，主事的老爷太太们生出个“鸟尽弓藏”的心思，亦未可知。

        不过这一世，一来黛玉早有了戒心，二来林海尚且身体健旺，“他们”想打林家的主意，是断然打不上了。

        既如此，要不要帮“他们”指条明路呢？

        黛玉想着，又呵呵一笑，便吩咐雪雁跟着，和自己去找史太君。

        ※

        史太君是有年纪的人了，午后犯困，又怕睡觉停了食，便歪在榻上，看鸳鸯坐在旁边扎花儿。见黛玉过来，喜得无可无不可的，拉她坐在眼前，问长问短。

        黛玉顺着外祖母的意说了两句，见正是话头，便道：“前几天我听说大姐姐要回家来看看，可是真的不是？”

        史太君一个“是”字没出口，竟不禁长叹一声。因在隔辈面前，不好多说，强笑道：“可不是真的！你舅舅正带着人又是看地，又是画园子图，忙得了不得。你原没见过你大姐姐，她在家时也是最爱个诗啊文的，必定和你对脾气。”

        黛玉仰着头笑道：“我早听说了，大姐姐是出名的才女，连宝玉哥哥小时候，书都是大姐姐教的呢！”

        这一说又触到史太君心上，搂着她连声道：“我的乖乖，当真可人疼！你大姐姐确是最疼这个兄弟的，没见你舅舅他们看着建园子，还要叫宝玉过去，说是房舍院子什么的，该题匾刻石的地方，赶明儿都叫他拟出来。等你大姐姐回来，听说是宝玉题的，想来心里也高兴。”

        黛玉听着连连点头，自己抿着嘴沉吟片刻，又道：“我看着大家都忙忙的，连宝玉哥哥也有帮忙的地方，只是我什么都帮不上。想着我既住到祖母这里，就是一家子了，我本来月钱使费都是府里供着，也不曾理会。我父亲这次又送了许多东西过来，还有好多钱，我哪使得着！不知府里有没有一时短缺的地儿，我索性都送到祖母这里，尽管看着添补，可使得？”

        她一个髫龄的小姑娘，板着脸说得正正经经的，史太君没听完就笑了。及至后来，听她说要把自己体己拿过来帮府里添补，又觉得可疼，搂她在怀里连声道：“你这小丫头，操心得了不得！”

        鸳鸯本来在旁静静的也不出声，这时方道：“可见姑娘和老太太是心血连着的了，连为人操心这一条，都是一样。”

        史太君一边叹气，一边点头，对着黛玉上上下下地看，半晌方道：“焉知我女儿不是用心太细，才年纪轻轻就没了！留下我这玉儿，我断不肯让她再如此！”

        见黛玉仍眨着眼睛，似乎不明所以的样子，便笑着道：“府里的钱有账上的人管着，他们说够使的，那就是够使的。哪里就使到你一个小姑娘的钱了！我的乖乖玉儿！”

        黛玉听了也笑，在外祖母怀里撒了一回娇，又跟鸳鸯也说笑几句，方才告退出来。

        她想史太君疼自己的心确乎没错，就是自己不说，以如今看来，也没人敢打自己的主意。

        只不过既然自己提出来了，又得了外祖母一番夸赞的，那位事事都要做得比人周到的姑娘，甚或姑娘家里，总不该一点表示都没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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