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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只见门口不见天


  一一四

  不用说早一年或早一个月,哪怕早一天,荷边都不会相信常天亮会被委以商会会长之职。

  最后一场春雪的到来,比柳子墨的天气预报提前了半天。

  雪刚落下时,镇上的孩子纷纷跑出家门,在街上窜来窜去地打雪仗。经过一夜的冻结,地面上雪变坚硬了。那些贪玩的孩子,很快就在相互打斗中受到对方的报复。硬邦邦的雪球,一个接一个地将孩子砸得鼻青脸肿。大人们呵斥:“有枪的人都不打仗了,你们觉得身上的皮痒,就去找个墙角蹭几下!”孩子们只好将手中的雪球换成一只只“落地开花”,在小教堂前面的空地上扔来扔去。柳子墨还给一镇和一县出了一个很好的主意:不用去店铺里买打火纸,用石头将子弹头敲下来,取出里面的炮药,一点点地填在“落地开花”里,发出的响声及爆炸力都比打火纸强。

  雪一化春天就来了。一镇和一县还在小教堂一带玩着“落地开花”。住在西河下游的十几个孩子,手里拿着许多打架花,一路打打闹闹地来天门口街上玩。一镇和一县还没见过今年的打架花,他们要,那些孩子却不给,几句话说不到一起,一群孩子便大打出手。看着一镇和一县同十几个孩子打斗,大人们不仅不管,还在一旁打野。打了半天还没分出胜负,常娘娘提着烘篮过来了。她让一镇和一县用一只“落地开花”,换下所有孩子手中的打架花。一镇和一县装出手冷的样子,将双手伸进烘篮里烤了烤,顺便将一只还有底火的子弹壳放了进去。荷边生了孩子后,常娘娘总会在这个时候回家看看,顺便用烘篮提着从雪家灶里夹出来的炭火,给孙子烘烘尿片。子弹壳上的底火炸响了,烘篮变成空壳,常娘娘没被炭火烫着,只落得个全身上下到处都是灰。跟着梅外婆久了,常娘娘心里生气脸上也不作表示,还说幸亏自己是女人,若是男人,这种样子就成了扒灰佬。段三国没有为外孙们护短,他从灰烬中找出一枚子弹壳,随后抓住一镇和一县,逼着他俩坦白交待。一镇和一县不到五岁就会使用手枪和步枪早已是天门口人所共知的事实,将一枚没有弹头的子弹壳悄悄放进烘篮里,通过底火的燃爆来惊吓别人,对于已经十几岁的他俩更是雕虫小技。一镇和一县理直气壮地说,不将子弹壳上的底火烧炸了,就做不成落地开花。

  段三国将两个外孙的耳朵狠狠揪了几下,算是表示了抱歉。之后他要常娘娘带信,让常天亮背完要背的文书与数字后,马上来区公所。段三国还补充了一句别人听不见的话:街上各家店铺的当家人上午要在区公所开会,选一个人当新成立的商会会长。只要不出意外,从明日起,常天亮就是天门口最有钱的人。后面这话只是说笑,让常娘娘不解的是,为什么要选常天亮来当商会会长。段三国说,开店铺的人心思多得很,之前他曾放风试探,连梅外婆和雪柠这样的人选都遭到他们的反对,无商不奸,做商人的都会用商会会长的便利,来为自己的生意大开方便之门。段三国颇为得意,提名常天亮当商会会长,与当年雪大爹提名让他当天门口镇长一样是神来之笔。

  常娘娘重新装好烘篮里的炭火回家时,荷边正在自家门前刷牙。天门口街上越来越多的年轻的女人从雪家人那里学会了刷牙。上街的富人家里都有天井,透过街边的大门只能望见女人后背,刷牙时的女人必须将身子尽量地往天井上空探过去,以免从嘴角里溢出来的白色泡沫掉在自己的衣服上。下街的女人一早起来就在家里忙碌不止,上午过去一半后才有闲暇站在自家门口,左手拿着菜碗,右手拿着牙刷,蘸些清水在嘴里刷来刷去。从外地来的过路人还以为她们屋里没有天井。实际上恰恰相反,穷人家盖房子,往往是先盖一间,过些年有了收入,再想盖一间时,旁边的地基已经被别人占用了,想要不挪地方,就得往自家屋后延伸。两间屋一连还可以不用天井,到三间屋连在一起时,天井就成了必不可少的部分。下街女人从第一次刷牙开始,就习惯站在自家门口,以此表示自己其实与雪家女人相差并不远。荷边也是这样的女人。日本人偷袭天门口,大部分房屋被烧毁了。梅外婆要拿出钱来,为常天亮盖新屋,常娘娘死活不肯,说日本人肯定还会再来。熬到去年,日本人彻底投降,这个理由不存在了,梅外婆便不由分说地做主,在常家的宅基上盖起一进三间的新瓦屋。与常天亮姘了几年的荷边,不再咬定必须明媒正娶才肯做常家的媳妇,没有伴娘,更没有花轿,拎着一包衣物,踩着噼噼啪啪的一串鞭炮进门,再吃一碗常娘娘亲手做的鸡蛋挂面,便被要求与常天亮白头偕老。有事路过的林大雨说她越来越像雪柠了,如果有牙膏就会更像。荷边抽出牙刷,腾出嘴来要他少说空话,想送牙膏给她,就请早点。荷边刷完牙回到屋里,立即受到常娘娘的斥责。

  “女人家的,连找自己的丈夫要东西都应该脸红,大白天在街上开口向别人家的男人要牙膏,这叫不要脸。我这样说你是受到梅外婆的教育,换了别的婆婆,自己家的媳妇敢这样做,非得用针扎她的舌头不可。做女人最要记在心肝上的事情是,要晓得自己的分量。不是做婆婆的我说话不好听,过了今日,你丈夫不仅是镇公所的书记员,还是商会会长。所有开店的、卖小货的,都得听他的指挥,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了。这场婚事若是拖到今日,做新娘的就不会是你了。所以你也算得上是有福之人,千万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这几天你是不是又花心了?据说你在外面放风,想趁着现在好赚钱,将临街的屋空出来开店铺,**淮盐和湖南青布!你哪来这么广的路子,以为淮盐是西河里的沙子?你问过别人没有,街上卖淮盐的谁不是天天在着急,有钱时进不到货,进得到货时,又愁手里没有现钱。你不是同圆表妹很谈得来吗,可以问问她嘛——看上去湖南青布进货容易,出货也不难,可那是雪家,既有多余的钱压货,又有多余的钱放在路上周转,做起生意来才既不显山又不露水。换了别人,能在这上面赚点钱的,谁不累得脸色同湖南青布一个样。我把丑话说在前面,你来常家的第一件事做得不错,开胞就生了一个儿子,添了一根血脉。第二件事你丈夫满不满意我不晓得,我是不满意的,你要当好天亮的眼睛,让他看得比你更清楚。”

  荷边像一只潲水缸,臭的丑的都得装下,而不能还嘴。自始至终都不说话的还有常天亮。每天晚间上床、早上起来,常天亮都是如此,一个人关在里屋里,将这一阵镇里各种经济往来、文字传达默记几遍,直到倒背如流才罢休。常天亮拿着账本走出来,常娘娘正要说话,却被他一伸手挡了回去。荷边找到说话机会后,略有报复地告诉常娘娘,但凡常天亮不答理人时,肯定是有些数字没有记清楚。常娘娘又找到斥责荷边的理由,那也是由于她识字太少,又不会算术,只能给常天亮帮倒忙。常娘娘说的都不错,常天亮从家里出来后,不与街上的任何人说话,经过九枫楼,径直进到白雀园内的测候所。雪柠和柳子墨都在,常天亮将手里的账本递过去,要他们帮忙看看自己有没有记错。

  这件事完毕了,常天亮才去设在九枫楼下的镇公所。刚在段三国旁边坐下,林大雨就来了。只会缫丝的细米,这些时总在家里同林大雨商量,要他将铁匠铺变成铁厂,像当年王参议要他将九枫楼变成铁打的堡垒那样,造一座化铁炉,再请一些人专门在西河里淘铁砂,放进炉子里炼成铁砖,既可以自己用来打铁,又可以卖给别的铁匠,肯定比下死力打铁多赚几十倍的钱。林大雨被说得心动了,特意赶早来,先与段三国沟通一下,趁商会成立之际,能否从其他人那里借些钱给他,将铁厂办起来。段三国不置可否,将林大雨的要求全部推到过一会儿才能选出来的商会会长身上。

  各家店铺的当家人很快就聚齐了。代表新丝想绸布店的人是圆表妹,她刚去县城里看过董重里,并带回董重里亲笔写的他给常天亮儿子取的名字:常稳。几个月前常天亮就托董重里给自己的孩子取个名字,圆表妹说,董重里想了好长时间,最后还是觉得,应该叫做常稳!“常稳——常稳——常稳。”常天亮叫了几遍,从说书人的角度来看,名字虽然有些怪,响亮却是没有问题。在场的人都在惊讶之余连声称赞,常稳好,常稳好!常常安稳比什么都好。

  成立商会本来就是好事,经过这段插曲,大家变得更高兴了。段三国开口说出他所中意的商会会长人选时,不仅无人反对,叫好的更是一个比一个邪乎。林大雨甚至说,应该让常天亮上南京去辅佐蒋介石,当国民**的财政部长。这话也得到许多人的喝彩。林大雨这样说当然有他的目的。接下来他便抢在最前面,将开铁厂的计划重复一遍,并正式要求商会给予贷款上的帮助。林大雨的话立即得到大家附议,在同意商会帮助林大雨开办铁厂时,都有进一步的要求。好久没有仗打,大家开始全心全意地往好日子的路上奔,本钱越多生意越好做,林大雨想要的大家都想要。

  一一五

  雪家收音机里,每天都播反**的共产党军队被打得大败的消息。

  远处的事大家只是听听而已,身在此中的大别山区从未有过的安宁却是眼见为实。天门口街上,几乎每天都有新店铺开张。不是上街的日子,也人流不断。当了商会会长的常天亮,依然是镇公所的书记员,为了记住从早到晚各种各样的事务,他必须每天晚睡一个小时,早起一个小时,对着空寂独自默记和默想。

  这天晚上,常天亮刚刚开始对这一天中的所有事情进行记忆,就听到有人在外面敲门。常天亮正在想这人是从哪里来的,已经带着常稳睡下了的荷边,披上衣服将门打开。

  “常会长睡了吗?”说话声有些陌生,但是常天亮还是听出一些熟悉来:这不是冯旅长的爱将吕团长吗?不等荷边来叫,常天亮主动走出去,叫门的果然是吕团长。那一年,吕团长坐镇小东山上的观测室,指挥几十挺轻重机枪拼死阻击,小岛北率领的日本军队才没有进到天门口镇内。后来,在向驻守在樟树凹一带的独立大队发起的攻击中,吕团长的队伍同样最为骁勇善战。吕团长孤零零地站在堂屋中间,卫兵们都被他留在街上。客套的几句话说过后,吕团长便问有没有更方便说话的屋子。穿过位于中间的睡房,来到最后面的第三间屋子。吕团长感叹,这是他所见到的最为寒碜的商会会长之家。吕团长的弦外之音让常天亮突然紧张起来,过去十几年,因为马鹞子是段三国的女婿,天门口街上的商家一直无人敢来敲诈勒索,一个指挥着上千名精锐士兵的团长如果有这样的动机,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常天亮赶紧依话接话:“吕团长能够这样看,便是对穷乡僻壤的莫大体恤。从那一年日本人来,一把大火烧伤了元气,都快十年了,也没复原。”

  吕团长并不转弯抹角:“常会长不要往歪处想。吕某虽然不会经商,走在街上哪里繁荣哪里落泊,还能看出来。说实话,我手里有些闲钱,想找个合适的人和合适的地方放贷出去,听说常书记员当了商会会长,我就冲着你来了。”

  见常天亮不开口,吕团长又说:“这些钱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这样跟你说吧,自从桂系的第七军来大别山后,从冯旅长到我们,大家再也没有过上顺心的日子。抗战胜利了,多少人得到了数不清的好处,只有我们保安旅,往日要打共产党必须守在山沟里,今日,共产党军队垮的垮,散的散,自首的自首,不自首的也躲在旮旯里不敢露面,国民**还将我们留在山沟里受穷,这心里不服气呀!所以,我才来找你,既不使强,也不动武,按照商界的规矩,让我们合情合理地从抗战的胜利果实中分得一点利益。”

  涉及到生意与交易的吕团长丝毫不改丘八脾气,下命令一样说,三天之后,他会亲自将全部现款送到天门口。

  渐渐远去的马蹄声彻夜留在常天亮的心里。早上起来,常天亮便去九枫楼面见段三国。

  段三国眼睛直直地想了好久,也才想到应该将商会的十个理事召集到一起,让大家共同拿主意。听说有贷款了,作为手艺人代表被选为理事的林大雨跑得比谁都快。等所有人都到齐了,常天亮才将昨夜吕团长来商会强行放贷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

  “利息怎样算?”

  “大加二,一百元月息二十元。”

  “有些高,大加一还差不多。”

  “吕团长一共要放贷多少?”

  “法币两亿。”

  “天王老子呀,这要克扣多少军费呀!”

  商量了一整天,也没形成定见。代表雪家的圆表妹出了一个主意,为何不打电话问问柳子墨的亲哥哥!商会的人都觉得可以问一问。问下来的结果让大家更担心,柳子文在电话里一口咬定,只要在协议中写清楚,借银元还银元,借法币还法币,一定是发财的好机会,莫说两亿,就是十亿二十亿都可以全盘接受。柳子文还让打电话的柳子墨提醒常天亮,国民**有法令,不允许军队放贷,就算有个万一,那些家伙也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一开始大家都觉得柳子文说得好,在武汉三镇做大生意的老板的确与众不同。第二天上午,商会再次开会议论具体条款时,多数人又变得害怕起来,风在街上吹过,刮起一种类似马蹄踏地的声音,都让他们觉得心惊肉跳。国民**的法令,没有哪一款、哪一条是不好的,到头来没有一项真的做到了。所谓当兵的,其实就是另一种意思上的为非作歹。当兵的如果不为非作歹,三尺半长的步枪就会变成女人手里的吹火筒。柳子文所说一点不假,却只对了一半,在天门口,当兵的眼珠子一横,所有的出路就会变成死路。大家越怕越要说,说完了,心里又会更怕。眼看这事不能再往第三天早上拖了,很少说话的常天亮才开口。到了这种地步,常天亮反而比久在生意场中摸爬滚打的那些人更清醒:吕团长来天门口放贷是一道鸿门宴,这些时谁个不知,谁个不晓,上街下街各家店铺都缺现金,能接受而不肯接受,反而会招致更多更大的麻烦。常天亮的想法是,吕团长的贷款可以全部接纳,期限至少为一年,也可以接受大加二的利息,就像柳子文所说,借什么钱,还什么钱。所借吕团长的钱,由商会出具总借据,然后分出明细,由商会借给各家各户。

  第三天吕团长果然带着两亿法币如期而至。

  吕团长的法币在天门口街上只贷出八千万。剩下的一亿二千万法币被常天亮转手贷给了县城的商会。常天亮比吕团长算得精,一方面还账的时间只有半年,另一方面,所还的钱,一半付法币,一半折算成银元。拿到贷款的林大雨迅速办起一座铁厂。其余店铺也因有了现金周转,各家各户屋里各种货物堆积如山,从早到晚,天门口街上送货的人和打货的人像用线牵着一样,一来就是一大串。

  那一天,骑着自行车的邮递员摇着铃铛顺着西河左岸走过来。孩子们在后面追,领头的一镇和一县都在用力往自行车后面的货架上跳,路上有沙,轮子一滑,连人带车倒在地上。臂肘被摔破的邮递员骂骂咧咧地走进九枫楼,将一份县**的公文交给常天亮。

  董重里签署的政令说得很清楚,从本月起,县**在发给工教人员和自卫队军官每人四十五斤主粮之外,还给一些人发薪粮。其等级是:县长每月糙米二百三十斤,科长二百一十五斤,科员一百五十斤,参事二百一十五斤;县自卫队大队长二百一十五斤,中队长一百五十斤,分队长一百零五斤;中学校长二百三十五斤,中学主任二百一十五斤,中学教员一百八十七斤,小学教员一百二十八斤。其他一般职员和士兵暂不列入此名单中。

  县**这样做无异于公开向大家承认,如今的钱不值钱了!这种判断,很快得到印证。六月的天气还不算太热。那天,商会的人到一起议事,不说不知晓,一说吓一跳,短短五个月,一百斤大米就由一万二千五百飙升到三万元,一万五一百斤的淮盐没有四万元拿不到货,十五万元一匹的湖南青布更是到了四十万,简直卖成了前些时杭州绸缎的价。家家店铺每天只肯存货,不敢存钱。说话的专门说话,想事的只顾想事,只苦了常天亮,话要说,事要想,还要忍受一阵接一阵的冷汗与心烧,就会像长在身上的脓疱被人碰了一下。别人还在那里说个没完,他就在恍惚中看到吕团长提在手里的那支枪口冒烟的手枪。因为物价涨得像雨季里的西河,不用常天亮召集,大家也会天天到一起议一议。所有人都认为吕团长肯定会提前来收货款,而且还会反悔,只要银元,不要法币。到这一步,常天亮也想好了,少收半个月的利息,提前将那一亿两千万贷款收回来,其中一半本钱按五个月前的契约价折算成了三万元银元,利息也是一半法币,一半银元。有这些银元在手,只要兑换成法币,便足以还清吕团长的贷款。因为预备得太完美了,常天亮反而更加难以放下心来,法币贬得如此厉害,吕团长又不是苕,如果他硬不执行先前的契约,常天亮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六月还剩几天,吕团长果然派一名亲信副官来讨账了。强作镇定的常天亮提起当初双方的协议,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副官强行打断:“老子再给你三天时间,借我两亿法币,还我十万银元,谁敢差一分一厘,就要谁的好看!”

  好在常天亮看不见,换了别人也许当场就被对方的样子吓得屎尿横飞。到了这种地步,常天亮反而镇静下来。他到街上走了一圈,让大家将当初所借的法币如数还给商会,那些手中还持有法币的人,将商会的人当成了救星。常天亮又按时价用银元换了一些法币,将连本带利正好四亿元法币凑齐了。望着一大堆不值钱的法币,副官将手枪摔在桌面上,甚至从荷边怀里抢过不省人事的常稳,举在头顶上,做出一副摔死不会偿命的样子。常天亮看不见,荷边吓得哇哇大哭,他在一旁故作镇静地揉着眼睛问出了什么事。

  “假如贵军非要用强,废除协议,这事就不好办了。”

  “那个协议是不公平的,早就应该废掉。”

  “做生意如同用兵,赢了当然好,但也要输得起。”

  “吕团长多年征战,没有败绩,这笔生意当然也要赢。”

  副官忽软忽硬地威胁着常天亮,僵持到第二天下午,吕团长领着几个参谋模样的人骑着马来到天门口,紧随其后的是上千名全副武装的士兵。

  冯旅长属下的整个保安旅,接到国民**的紧急命令,必须火速越过长江和淮河的分水岭,往大别山东部一带开拔。自攻克宣化店后,这支在整整一年时间里没有仗打的军队难免有些涣散。军令难违,冯旅长只得让吕团长先行一步,作为前哨团开到天门口。

  因为有冯旅长的命令,没人敢上雪家号房子,其余家家户户全被士兵们住满了。住在常天亮家里的是吕团长的警卫班。与阻击小岛北以及后来攻击独立大队时的高昂士气相反,那些以各种借口来警卫班打听消息的军官和士兵,没有一个不是牢骚满腹,有人骂骂咧咧地说,等到了前线,非要找个机会亲手宰了那些克扣军饷的黑心肠的家伙。

  在里屋守着一大堆法币现钞的常天亮,闻听此言心想,应该将吕团长在天门口放贷的事说给士兵们听。常天亮正在细想,这个风声由林大雨放出来最合适,林大雨就来了。住在林大雨家里的士兵也在发着同样的牢骚。士兵们不清楚几个月来一直扣着不发的军饷哪里去了,林大雨对他们说了真相,许多人当场将长枪短枪扔在地上,捶胸顿足地要当逃兵。常天亮暗暗高兴了一阵,突然间心里一动,忍不住叫了声:“不好!”他要林大雨丢下手中一切,赶快找个山沟躲上几天,等吕团长的队伍全部开拔了再回来。

  当天夜里,住在林大雨家里的士兵真的集体开了小差,刚刚逃过离下街口不远的凉亭,就被如数抓回来。深夜里的鞭刑伴着士兵们凄惨的哭诉响彻天门口上空。这边的声音刚落,那边又在派人去抓所谓散布谣言动摇军心的林大雨。林大雨早已带着细米和白送跑了,士兵们便从林大雨的几个徒弟中选了一个看着不顺眼的捆起来顶罪。天还没亮,吕团长就下令,将那些逃兵连同林大雨的徒弟,乱枪打死在西河左岸上。

  早饭后,一阵军号将上千人的队伍风一样吹走了。走在最后的吕团长领着几个亲信找到常天亮,按照协议的规定,将屋子里的法币现钞尽数拿走了。所有的话都由亲信们来说,放贷之时,两亿法币可以兑换十万元银元,如今只值三万三千二百五十元,加上利息折算的损失,仍然亏了三万三千元银元。

  直到最后,吕团长才恶狠狠地说了一句追悔莫及的话:“是我瞎了眼睛!”

  常天亮不敢接话。只听见雪家收音机的声音越来越响。吕团长他们走得一点动静也听不见了,常天亮才敢转过身来。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恶气,并终于在心里确定下来:与吕团长所做的这笔贷款生意,赚了一万多元银元。

  元朝孛端生蒙古,相传十代个个强。奇渥温氏占北方,才传世祖占南方,传至顺帝出妖怪,金銮殿上忽震裂,死罪田丰探地穴,放将出来逃湖北,一路走,一路说,四处反叛了不得。小儿谣言天下传,石人长的一只眼,挖动黄河天下反。出了刘福通,烟尘起于旦,占住黄河称后汉。一声反了刀兵动,芝麻李,占山东,好似闯了一窝蜂。田丰西路也称王,江西反了陈友谅,张士诚,占武昌,夺的夺,抢的抢,后归大明掌朝纲。

  常天亮怕人看出自己的兴奋,连忙来了一段说书。

  一一六

  同日本人宣布无条件投降时遭雷击损毁的收音机比起来,柳子文送来的新收音机的声音有着极强的穿透力,哪怕有人用手指塞着耳朵不想听也不行。当年由傅朗西参与指挥的工农红军第二十五军,从大别山最南端一路打到陕西省北部,然后又跑到山西、山东和河南三省交界处扎下根来。经过十几年的发展,集合第一、第二、第三、第六等四个纵队共十二万兵力,组成一支继续由共产党统帅的反**的精锐大军,于一九四七年六月底在山东省濮县到东阿之间的三百里宽的地带南渡黄河。在以后的近两个月时间里,一边与**军硬打硬碰,一边设计迷惑那些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的整整三十个旅的**军,时机成熟后才出其不意地跨越黄泛区,在淮河两岸同数倍于己的**军血战,拼死杀出一条生路,于八月底成功进入到大别山区。这时候,大家已习惯了将这支队伍叫做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这些消息通过雪家的收音机,一点一滴地汇入大家的耳朵里,听得越清楚,心里越复杂。街上的气氛又像前几年,有事没事人们都会一惊一乍。

  驻扎在三里畈的保安旅主力往六安一带增援时,冯旅长再次登上天门口的后山,满怀信心地表示,想当年虽然在这里打赢了小岛北率领的日本军队,可自己想与工农红军主力在天门口一决雌雄的愿望却没有实现。这一次,第二野战军送上门来,说什么也要用这天门之口,将他们连毛带骨吃个干干净净,既为国民**消除后患,也让桂系第七军的那帮家伙看看,到底谁更会打仗。那些簇拥在冯旅长身边的作战参谋,也一致看好冯旅长的谋划,挟当年击败日军小岛北旅团之勇,只要将第二野战军主力引诱到天门口,这一仗打起来想不胜都难。为了确保这个毕其功于一役的计划,冯旅长在小西山上新盖的关老爷庙里与马鹞子密谈了半个小时。冯旅长率领队伍往东开拔后,作为县长的董重里和作为参议长的段三国也被他用劳军的名义一路带到金寨县城。

  当天夜里,在马鹞子的指挥下,县自卫队和各区乡自卫队的一千多人同时动手,将已经自首多年的前独立大队队员和从宣化店一带逃回来的前新编第四军第五师的各类人员,一个不漏地抓起来,集中关入小教堂。说是一个不漏,最重要的杭九枫却漏网了。从时间上看,杭九枫闻风而逃,正是马鹞子在关老爷庙里与冯旅长密谈之时。

  “肯定是你报的信!”气急败坏的马鹞子将线线的头发揪掉一大把。

  “杭九枫是什么人,你能当大王,他就能当皇帝!你身上一冒血腥气味他就闻到了,要不是丝丝死命挽留,三天前人家就会跑过中界岭,找傅朗西去了。”线线说着,用指甲在一省身上狠狠地掐几把。

  一省的啼哭制约了马鹞子。腾出手的马鹞子威逼县参议会的几十名参议员集中到白雀园,要他们通过一项“严惩一切可疑分子”的决议。“这是滥杀无辜!”汤铺的一位参议员公开抗议后,还没等到天黑就在圆表妹隔壁的屋子里撞墙死了。“想不到他会那样苕,要用鸡蛋碰石头。人头哪里硬得过砖头,撞死了还算有福,撞成了半死不活更加遭殃。”马鹞子此话一出,却再也没有人抗议了。表示反对的参议员们用沉默对抗到第二天,马鹞子将对付杭九枫的办法又用了一次。面对满屋的松毛虫,被单独领进来签署个人意见的参议员们,除了同意,不敢再有别的选择。倒是马鹞子来了兴趣,非要最后进屋的三位参议员表示反对。“天下之人从不会全部同意一件事,总得有人反对才行。”在三位参议员之后,马鹞子又添上董重里和段三国的名字,并且还自鸣得意地表示,这才是国民**提倡的民主政治。

  又有一批以其他罪名被抓的人押到了天门口,经过类似的审判,连同先前抓到的,近二百人全部被判死刑。架在左岸上的机枪响了半天,才将他们杀死在河滩上。死者的人头还被割下来,用棍子穿着,插在沿左岸往东而去的大路两旁。几天后,在前线的冯旅长派人送信给马鹞子,让他从有人参加过共产党组织的家庭中,再挑几百人关起来,第二野战军就算明白是圈套也得往里钻,否则,见死不救的坏名声背在他们身上可是负担太重。马鹞子并不了解此时此刻傅朗西的真实情形,他同冯旅长一样坚信,没有傅朗西那样的人出谋划策,第二野战军绝对不敢如此大胆地反攻大别山。被马鹞子关起来的人,说是几百,离上千差不了多少。董重里和段三国从冯旅长那里完成劳军任务带着一些挑夫回来后,接二连三地下令放人,马鹞子左手放三个,右手抓四个,被关的人反而越来越多。

  几天后,下街口外的凉亭里突然出现一条久违的标语,警告马鹞子等人死到临头还不识时务,下场只会比受到他们摧残的人更惨。接下来类似的标语一天比一天多,蹲在街边挖古的人纷纷传说,有人在天堂深处碰见傅朗西、杭九枫和阿彩,手下有几百人,所用的武器全是***。

  一天早上,线线坐在椅子上描眉画眼时,新做的旗袍被冒起来的钉子剐出一个小窟窿。线线着急地想补好它,手里又少了两样丝线,一路找到圆表妹那里,所要的丝线找到了,人却吓得不轻:有人将黑板上的天气预报擦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醒目的一行字:解放天门口,将马鹞子斩草除根!用粉笔横着写的这些字又粗又壮,压得线线有气出不来,回到家里,见马鹞子还在床上逗着一省,这才放声大哭。

  马鹞子一点也不怕,反而说线线哭泣的样子太好看了,他将一省交给段三国的妻子,关上门和线线亲热起来。从窗口里进来的阳光,将哺乳时期的**照得像两枚罕见的红玉,马鹞子用手将它们挤到一起同时含在嘴里,嗍出许多乳汁,吐在线线的肚脐上。线线伸出双臂紧紧搂住马鹞子,水淋淋的眼泪加上滑溜溜的乳汁,让两个人的身体变得更有弹性,起起伏伏地久久不能停歇。

  “这么好的女人你舍得丢下吗?”

  “能丢下你,我就不会将这个队长当得像是只管天门口!”

  “可你这一阵杀人太凶,要给自己留后路。”

  “傅朗西他们闹了一二十年也没成气候,换了别人来就能闹翻天?不信的话我们打个赌,我若输了,就用**吃饭,嘴巴屙屎。”

  马鹞子越要线线放心,线线越是哭泣着搂着马鹞子不松手,那种娇弱无助的样子最容易让男人心生爱怜。夫妻俩从未如此缠绵过,连早饭都是由丝丝从门缝里递进来的。赤身裸体坐在床上吃完了,二人又翻倒在枕头上,从已经结束的地方重新开始。“一省饿了!”丝丝在外面叫。线线也不出去:“你从粥里面滤些米汤喂喂他!”太阳爬过窗口,翻到屋顶上去了。马鹞子趴在线线身上说是歇会儿,眼睛一闭,竟然睡着了。线线也累了,可她睡不着,一阵阵地流着眼泪,直到马鹞子从睡梦中舒舒服服地醒来。

  马鹞子还在洗脸穿衣服,手下的人就来报信说,冯旅长带着他的人马原封未动地回到天门口了。

  一一七

  保安旅赶到大别山东北部一带前线,总听说第二野战军就在前面,奔波了几个月,连影子都没见着,反而在九月中旬前后不到十天的时间里,将湖北省这边的麻城、黄安、罗田、浠水、广济、黄梅等七个县城拱手让给了远道而来的对手。就在保安旅撤回到天门口的那几天,县城也曾短暂失守,所幸攻城的并非第二野战军主力,弄清情况后,弃城而逃的**军,立即杀了一个回马枪,使得董重里和段三国可以继续当他们的县长和参议长。冯旅长本可以带着保安旅杀回罗田与麻城之间的三里畈。“桂系那些狗卵子,以为自己是天兵天将。共产党也说桂系的主力第七师和第四十八师很强,指名道姓要第二野战军先找软柿子捏,消灭我的保安旅。是我主动向南京方面献计,软柿子不是说出来的,是捏出来的。共产党说我是软柿子,老子就装一回软柿子。回头他们就明白老子不仅是硬钉子,还是大别山中的定海神针。”奉命驻守天门口的保安旅是一只莫大的诱饵,**军中属于桂系的第七师和第四十八师表面上还在别处游动,暗地里却歪着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天门口,只要第二野战军主力一咬钩,他们就会猛扑过来。

  急于在大别山区站稳脚跟的第二野战军,将全部主力化整为零分散在大别山的崇山峻岭之中,既为躲避**军主力的集中围剿,又为进行他们一向擅长的所谓发动群众。从武汉飞来的飞机天天都在居高临下地搜寻,也无法向地面上的**军说出一个子曰诗云。不管是**军中的桂系主力,还是像保安旅这样的守土队伍,以他们在大别山区与各种各样的共产党军队交手十几年的经验,决不敢以营团为单位与对方作战。反过来,以动辄就是一个旅或师的战术行动,面对一支以连营为单位的对手,实在是太过笨拙了。心气甚高的冯旅长也不免浮躁起来。

  中秋节后的第二天,冯旅长口述一封电文,报请南京国民**,批准自己将在押的异己分子,分批次就地正法,这样既可以消除后患,又能够逼迫第二野战军将队伍收拢到一起,形成可以攻打天门口的主力阵容前来营救。冯旅长的想法得到南京国民**的允许,马鹞子的想法得到冯旅长的允许,他从关押的人中挑出一个长相与杭九枫相似的男人,又从女人当中挑出一个长得最好看的,绑到河滩上二话不说叭叭两枪就给毙了。此后,每隔两天,就会有人以这种方式死去。

  段三国一家又回到原先的旧房子里。九枫楼被保安旅征用后,依照当初大败小岛北旅团的战法,仍旧放了一个重机枪连在上面。段三国没有一点怪罪的意思,还劝告女儿及外孙们:“这样好,等仗打完了,我们再搬回去。”有一天,趁着马鹞子在家,他还领着丝丝、线线、一镇、一县等家人,大声学起说书来。

  洪武生在红罗村,取名元龙字端廷。元龙八岁父母老,刘家员外看上他,请他放牛种庄稼,元龙胆大把牛杀,吃得只剩牛尾巴,就往石头缝里插,回去就哄主人家,不信你去拔牛尾,拔得牛喊人害怕。年到十五容易长,死了大哥并爹娘,元龙懒惰去出家,和尚无缘投舅爷。舅爷名叫郭光卿,贩乌梅,下南京,路上惹祸失了群。去投汉阳刘福通,封为总戎领万兵,光卿福大得天下,元龙命好为驸马。哪知光卿命不长,光卿之子名崇廷,立帝称为河阳王。呜呼崇廷身亡死,才把元龙太祖立。一统山河明太祖,布衣起兵艰难苦。一共十代至崇祯,反了闯王李自成,逼死崇祯煤山尽,甲申元年换大清。

  马鹞子听懂了其中的意思,不冷不热地告诉线线,换了别人,若敢在这种时候这样说书,哪怕长着十个脑袋也难留下一条性命。线线没有再哭,说出来的意思更显担忧:前些年傅朗西他们闹暴动,闹苏维埃,马鹞子带着自卫队对付一下就行了,可如今,还没见着傅朗西他们的人影,却要用冯旅长的精锐主力来应对,还有,从前他们哪敢轻易攻打县城,现在却像放野火一样,一烧就是一大片,县城一丢就是多少座,此消彼长,长眼睛的都看得很清楚呀!

  “这是我那岳父老子教给你的吧?”满心疑惑的马鹞子骂骂咧咧地数落段三国,十几年来从没像自己这样真心拥戴过国民**,也没有像杭九枫那样死心塌地跟着傅朗西跑,哪条路上活得好,就往哪条路上钻。

  “这种事还要人教?”线线太想提醒马鹞子。这些年段三国没有做错一件事,包括想方设法不让马鹞子杀杭九枫。万一时局真的逆转,有杭九枫在天门口撑着,不说凡事有人内应,至少也能进门吹些温柔之风,不使外面的杀气影响到家里。

  马鹞子当然不会听线线的话。有条有理的枪决持续了三十天后,终于在一片按捺不住的气氛中演变成一场屠杀。

  那一天,按照柳子墨的天气预报,应该有一场雨。早上起来,家家户户的炊烟都不肯往天上飘,一丝一缕全都贴在过往行人的脸上。紫阳阁大门打开后又虚掩上了。冯旅长心情惆怅地站在小教堂前,从安徽一带撤到天门口后,他就没有见过梅外婆。不远处铁匠铺的洪炉也在生火,用风箱吹出来的烟更浓,贴着街面飘浮过来,将眼前的人和物遮掩得朦朦胧胧。突然间,有人躲在浓烟中开了两枪,冯旅长听见自己身上的一块骨头清脆地断裂开来。他很快发现,断裂的是自己的右手臂。

  这时候,打黑枪的人已被闻讯赶来保护他的人抓了起来。吕团长来得较晚,听说那人是一名重机枪手,无论如何也要亲自审讯。半小时后,两声尖锐的枪响再次划过天门口上空。盛怒之下的吕团长在审讯中拔出手枪击碎了那名重机枪手的头骨。后来吕团长说,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枪一出手便自然而然地瞄准了对方的要害,而自己本来只想将那家伙的两只手臂打断。至于这次暗杀的动机和背景,“用不着多费口舌,肯定是傅朗西暗中策划的,他们没有力量来与我们对打,以为只要除掉旅座您,换了别的人来掌舵,就能放这些人活命。请旅座听我一句话,共产党的有些人神经还真是用钢铁做的,零敲碎打一个月了,就是搬不动他们。对付钢铁就要用铁匠们的办法,用烈火往死里烧,用大锤往死里打。”吕团长的话被冯旅长的一声“哎哟”打断了。

  冯旅长还想像往常那样挥动手臂,由剧痛引发的汗水在他身上流成了一条河。狂躁中的冯旅长终于下达命令,将关押在小教堂里的人全部押到河滩上,架上重机枪狠狠扫他娘的。

  夜里,柳子墨预报的大雨终于落了下来。屋顶上整整一夜没有断流,西河里的水涨得很快,抛在河滩上的数百具尸体,在秋季的洪水中横七竖八地顺流而下。

  “第二野战军再不集中主力来找我们算账,就不是共产党了!”马鹞子在线线面前说什么都信心十足,从最早的工农红军,到现在的人民解放军,名字再改,也是换汤不换药,想当年八面威风的日军小岛北旅团尚且被冯旅长的保安旅打得脸不是脸,屁股不是屁股,第二野战军的枪炮火力哪能与之相比!只要他们敢来,除了全军覆没,不可能有别的下场,甚至根本用不着桂系第七师和第四十八师前来支援。一旁的段三国忍不住提醒马鹞子,不要忘记当年之所以将小岛北的军队打得大败,既有王参议所说一人就可以抵三个主力师的柳子墨,还有与冯旅长珠联璧合的傅朗西和杭九枫。当过帮手的人一旦成为对手,情况就大不相同,只要使上四两力,就有可能拨动千斤之重。

  马鹞子将眼睛一瞪:“你这是帮谁说话?”

  段三国说:“女婿,你未必连基本的规矩都不记得?”

  一家人正在说话,远处叭叭地响了几枪。紧接着便是十几支轻机枪和***的连续射击声。

  “说曹操,曹操到!”刚刚还是镇定自若的马鹞子忽然变了脸色,不等他走出大门,保安旅的士兵们就已经风风火火地行动起来了。吕团长正在九枫楼上同冯旅长通电话:第二野战军主力出现在汤铺一带,看样子百分之百是冲着天门口而来。街上乱得一塌糊涂,家家户户的人都想往后山跑,前面的人刚到街口就被保安旅用排子枪拦回来。冯旅长有命令,长着两只脚的人一律不许离开自己的家,他要亲眼看看共产党到底是不是像他们自己吹嘘的那样,是穷苦人民的大救星。

  傍晚以前,对天门口的包围就形成了。保安旅退守在四周的十几个小山上。冯旅长明白第二野战军没有大炮,故意将远处的高山大岭让给了对手。

  上街下街的人全被堵在家里,惶惶不可终日地过了三天。从早到晚枪声不断,真正想将冯旅长的保安旅置于死地的强攻一次也没发生。真正惨烈的战斗开始于第四天上午。这之前,国民**最高元首在长江南岸的庐山上亲自下令改变作战计划,用最精锐的嫡系第四十师取代桂系第七师和第四十八师往天门口一带推进,与保安旅里应外合,欲将第二野战军主力一举围歼。从长江左岸重镇武穴出发的第四十师翻山越岭向天门口疾进,其先头部队第三十九旅更是所向披靡,每攻必克,眼看就要与冯旅长的保安旅形成里应外合之势,突然在半路上遭到空前猛烈的阻击。倾尽全力的第三十九旅接连十几次攻击都无法奏效。等到第四十师全部陷入重围之后,他们才了解到第二野战军实在太厉害了,短短几天就将分散在各地的小股队伍集合成整整十个旅的庞大战斗群。在随后的两天里,第四十师全体官兵拼尽了全力,决战到最后一分钟,**军中最精锐的主力师终于没有逃过全军覆没的下场。

  冯旅长从突然中断的电台通讯中感觉到情况大为不妙。吕团长等手下也劝他下令突围:“四十师都打没了,我们还能脱身?”

  与部下的建议正好相反,冯旅长梦想有奇迹出现,一方面加强防守,一方面故意放出十几个人,通过他们告诉第二野战军的指挥官,留在镇内的老百姓和士兵一样多,就看对方敢不敢进攻。凄厉的冲锋号终于响了起来,对保安旅围而不打的第二野战军纷纷从几天前就占据的阵地上站起来,发起第一次冲锋。一如当年对小岛北旅团的抵抗,九枫楼、雨量室和观测室里的重机枪率先打响,随着冲锋者的靠近,轻机枪也加入到密集的火力网当中。第二野战军的冲锋能力很强,双方对打了十几分钟,他们的一个营丢下二十几具尸体退回到发起攻击的位置。在关老爷庙里指挥作战的冯旅长不曾料到,半个小时后,第二野战军发起第二次冲锋时情况会有天壤之别。进攻的人数没有增加,防御的子弹密度也没有减少,本应该被重机枪群阻挡在镇外的第二野战军士兵,一溜小跑地跨过了那道无形的攻防临界线。久经沙场的冯旅长不敢相信,自己的那些重机枪竟然全都将枪口抬高了一寸,作战参谋将电话打到小东山上的观测室。只要有战斗必定亲临现场指挥重机枪营的吕团长再也听不见冯旅长的训话了,接听电话的是一名排长:“吕团长被我们处决了,下一个该死的人就是冯旅长!”

  此时此刻,冯旅长才从那位怒火中烧的排长嘴里听说,自己最为信任的吕团长竟然在眼皮底下克扣了全团士兵的半年军饷。冯旅长只剩下仰天长叹的机会了。曾几何时,被冯旅长按照铁军管治的保安旅,顷刻之间就崩溃了。对手还没露面,士兵们便像被人驱赶的鸭子,双手举向空中,自动聚集在空旷的河滩上。无可奈何的冯旅长将全部怒火发泄在常天亮身上,派人将常天亮抓住了,却没想到一个瞎子竟然比长着两只好眼睛的人还机灵。士兵们没有看见紫阳阁大门开着一道缝,常天亮却看见了,眨眼之间就像泥鳅一样溜了进去。因为冯旅长有令在先,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跨进紫阳阁门槛一步。等到冯旅长下令允许他们进屋抓人时,小教堂顶的钟楼上已经飘起红色旗帜。

  冯旅长坐在担架上,由硕果仅存的警卫连士兵轮番抬着,沿着小西山后的山沟一路狂奔,眼看就要过鬼鱼潭了,一排手**突然从天而降,转眼之间就将一支战斗力很强的精干卫队炸得七零八落。

  没被炸死的冯旅长,听到久违的傅朗西在高处喊:“冯旅长别来无恙?”

  冯旅长心里在说,傅先生救命,嘴里却不服软:“我是输给自己了,与你们无关!”

  冯旅长从身边的警卫那里要过一支***,将**支在地上,枪口对着自己的下巴,然后用脚趾踩下扳机。一阵清脆的点射,冯旅长高大英武的身躯从最高处破碎了。

  打扫战场时,傅朗西才从隐蔽处走出来,他用脚尖轻轻碰了一下冯旅长。“真的输给了我,还情有可原。可惜你输给了双目失明、从未摸过枪的常天亮!”傅朗西下令厚葬冯旅长时,情不自禁地想起杭九枫,可惜不在身边,否则,一定让杭九枫将冯旅长千疮百孔的头尽量修补完整。

  事情过后,关于常天亮的传言越来越甚。人人都说,常天亮不用一枪,不费一弹,便将不可一世的保安旅打人万劫不复的地狱。

  一一八

  此时此刻,杭九枫也回来了。

  这么多年,杭九枫离开天门口时,都是灰溜溜的,可是一旦回来,必定是轰轰烈烈。惟独这一次例外。杭九枫在向北寻找傅朗西的路上很早就遇上了第二野战军。他对这支军队没有太多好感,也不愿意在这些人面前提及独立大队的事。直到第七次与第二野战军狭路相逢时,他才被一个曾经在独立大队当班长,后来随傅朗西一起充实到第二十五军的老部下认出来。昔日的班长已经当上团长了,他要杭九枫留下来,在自己的手下当营长。杭九枫毫不买账,冷冷地告诉他,在没有见到傅朗西之前,除非给自己一批人和枪,回天门口将独立大队恢复起来,其他的事一概免谈。那些将步枪或者机枪塞到他手里,要他当一名普通士兵的人,被拒绝时的尴尬,更是可想而知。杭九枫还没找到傅朗西,就听说冯旅长的保安旅在第二野战军的攻击中全军覆没了。

  有第二野战军的大队人马驻扎在天门口,势单力孤的杭九枫出现在上街口时,宛如一只丧家之犬。杭九枫一到家就碰上换了镇长和旗帜的镇公所派人动员一县一镇兄弟俩参军。那些人话没说完就被杭九枫撵出家门。正规军也好,主力部队也好,杭九枫都不喜欢,所以当年他才从第四方面军逃回来。杭家男人天生是当兵的料,天生会打仗,惟一的条件是,当兵要在天门口,打仗也要在天门口。他要留着一镇和一县,给恢复起来的独立大队当敢死队长。大家都明白,只有傅朗西能管住杭九枫。傅朗西回到天门口时,一些人将此事告诉他,傅朗西却一笑了之,还让别人也将这件事丢在脑后,就当它从没有发生过。

  让大家注意到杭九枫已经回来这一事实的,是随后发生的一件事。眼看着第二野战军的人毫不在乎自己,杭九枫又失踪了。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第四天中午,丝丝跑到紫阳阁,在雪柠面前抱怨,往日阿彩说雪狐皮大衣是被杭九枫藏了起来,自己还将信将疑,如今她也相信了。去年杭九枫中了松毛虫毒,身体刚刚好转就失踪了一天。这些年,她也留心问过硝狗皮的一些方法,这么短的时间只够防虫蛀,要想皮子不变硬,一道道的手续做下来,得三天时间。丝丝说,如果杭九枫今日回来,就真的是打理那件让所有女人都为之倾心的宝贝衣服去了。雪柠说,假如丝丝所言属实,正好证明杭九枫心里还不全是想着如何杀人,或者如何被人所杀。丝丝不满这类答非所问的话,正在那里一通接一通地发着牢骚,街上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几天不见的杭九枫满脸流血,一边走,一边用脚踢着第二野战军的一位排长的屁股:“想下我的黑手,连马鹞子都做不到。若不是担心遭陷害,我才不会故意挨你一棍子哩!想要我硝的白狗皮,说一声就行,碰上我高兴,说不定当场就送给你了。”

  “不是狗皮,是一件白得晃眼的雪狐皮大衣。我看得很清楚,绝对不是狗皮。”

  “错了吧,你是不是还看到白嫩的女人身子了?”

  “我是神枪手,眼力好得很,你将那件雪狐皮大衣往身上试了好几次。”

  “真是越说越明白,你以为我是个女人,想打晕了再强奸,是这样吧?”

  两个人在小教堂外争辩,被人带进小教堂后还在争辩。排长的双手被杭九枫用葛藤捆得发紫,一直没有人替他解开。排长想抢夺某件东西而袭击了杭九枫是不争的事实。住在小教堂里的师长下令枪毙了那位排长。这件事总算给落寞中的杭九枫带来了他所盼望的声势。

  天门口还没平静,傅朗西在一群警卫员的护卫下出现了。打死冯旅长,赶走马鹞子,傅朗西没有理由不回天门口。

  “傅政委,你长白了,也长胖了!”杭九枫激动地迎上去。没过多久,他又开始不讲道理,“我不想同你们说雪家。雪家的任何事情都是耳屎,挖都挖不赢,你们就莫往我耳朵里塞。”杭九枫不喜欢刚见面的傅朗西在那里雪家长雪家短地说事,“眼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将独立大队恢复起来。”

  “你不说雪狐皮大衣,我就不说独立大队。”从傅朗西轻松的语气中听得出来,这是一句玩笑。

  重逢之初,二人免不了说些分别后的话。在宣化店时,杭九枫三次佯攻佯突,前两次都与傅朗西会合了,最后一次例外。危急之时傅朗西曾经对杭九枫说,实在不行了就回天门口,若是还不行,只要能留下性命,哪怕遇上逼着他舔**吃屎的事,也不要走当年雪茄逃婚般的老路,而要学敢于带领独立大队残部离开天堂自首的董重里,只要用一只手捏着鼻子,没有什么东西吃不下去。大敌当前,命之不保,何来胜利。豪气冲天的杭九枫骄傲地说,傅朗西的紧急指示自己照办了百分之九十九,只有自首一样没有做到,若是做了,杭家上百年的好名声就彻底毁了。

  就像傅朗西急着要见梅外婆,杭九枫一天到晚缠着傅朗西要求重组独立大队,眼看着被国民**坐了几十年的江山就要易人易手,没有自己的队伍就要吃亏,往日所付出的血汗,有可能像西河水一样白白流去。当年杭家人登高一呼,招来数千人攻打长毛军。长毛军刚刚被打败,杭大爹的父亲就听信那些当官的,将那支不大也不小的队伍遣散了,等到雪家人带头反对杭家人当镇长,杭家一点手段也使不出来。在杭九枫看来,虽然先前的骨干都死了,可是,一镇和一县已经长大,可以扛起枪来像自己当年那样当敢死队长了。杭九枫还说,雪家自以为多读了几本书,多记得一些古人的事,一到关键时候就与杭家作对。这一次有傅朗西撑腰,一定不能再任由他们搬出几本破书,用那虫都不肯蛀的陈词滥调,限制各种各样的有功之臣。傅朗西循循善诱地说起遥远的事情:中国在东方打败了日本法西斯,英国在西方打败了德国法西斯。打仗时,那个叫丘吉尔的英国首相,是英国人心目中的大英雄,战争刚一结束,英国人就抛弃了他,选择了同丘吉尔竞争的另一个人。为了说清楚英国在哪里,傅朗西啰嗦了几句。杭九枫罕见地打断他的话,指着小教堂说,天门口的瞎子、聋子和哑巴全都明白,如果中间没有一片大海,英国人就住在修建小教堂的那些法国人隔壁。杭九枫还指着小教堂墙根的石壁上那几条刻得很深的标语:驱逐一切帝国主义的侦探机关、教会、天主堂、基督教堂、青年会!打倒吞并中国屠杀刮削中国工农穷人的帝国主义!参加红军分好田!这些曾经让穷人们热血沸腾铿锵有力的话,都是傅朗西十几年前亲口喊出来的。傅朗西当时还说过,帝国主义是天下最无情无义的东西!杭九枫不明白,才过十几年,大家都还没有老,傅朗西却拿出帝国主义的东西在他面前叫好。傅朗西被他说笑了,想说杭九枫的确是没读过书,只会认死理,但又怕他说自己心里向着雪家。所以傅朗西只说松毛虫那件事,马鹞子用松毛虫害杭九枫,是梅外婆和雪柠想出奇招,让他起死回生,杭九枫应该与她们相逢一笑泯恩仇!杭九枫坚称是自己救了自己,若是那些东西可以让人死不了,为什么从娘肚子里生出来就懂得找**嗍的人和畜生,都活不到长生不老?到这一步,傅朗西也不高兴了,伸出去的手指几乎指着杭九枫的鼻子:有些人一副鸡肠小肚,因为一点私仇,便全家人一代又一代地念念不忘,离开天门口就不知方向,只懂得绕着家门转,论天地君亲师时非要当天,排甲乙丙丁戊时又成了甲,找老婆也要有大有小,幸亏家里排行第一,若是排行第五,只怕数起数来就要按五四三二一了。傅朗西的语气,与他心中的不满与失望只有毫厘之差。

  杭九枫也急了,说出来的话更加直截了当:“难怪古人说进了哪家门,就是哪家人。雪家不让杭家参与执政,你一来就往雪家屋里钻,也替他们帮腔,眼看就要胜利了,为什么不让我掌握几杆枪?我可是将你往日说的话记在心肝上。”

  傅朗西很奇怪,天下竟有这样一点城府也没有的人:“你这是盲目乐观!我们的主力部队肯定要离开天门口,到山外去打大仗,到时候,马鹞子一定会卷土重来。你怎么不记我前几天说过的话?之所以宽待董重里和段三国,就是要他们在黎明前的黑暗出现时,一如既往地暗中支持我们。”

  “有我杭九枫在此,你就不要用那些软刀子好不好?”

  “行啊!也就这几天吧,我负责还你一支独立大队。”

  这话在杭九枫心里反复回荡了三天。因为对局势充分看好,傅朗西让林大雨公开了隐蔽多年的红色身份,委任他担当统管天门口一带的区长,并在小教堂门口挂上区公所的招牌。其余潜伏人员也纷纷亮出真实身份,多年前的苏维埃没有人叫了,其余农会、妇女联合会、减租减息委员会等等,都与从前大同小异。凡是跟着傅朗西的,人人都没闲着,都有一个让他们心满意足的官衔。只有杭九枫还在那里期盼独立大队的恢复,再当一次独立大队副指挥长。

  “走了许多地方,还是天门口的水土好,山清水秀,就算是走山路,也比在别处的平原上逛来逛去舒服。”

  在街上,碰到有人问起紫玉,傅朗西只说她很好,并不说具体情况。只有像雪柠和柳子墨这样的人才能从他那极为珍贵的言语中,听出一些弦外之音:傅朗西的重要任务是为下一步进攻并占领武汉三镇做准备。为此傅朗西频繁地进出紫阳阁,希望从梅外婆那里得到一些占领武汉三镇后,新政权如何管治城市的建议。与前些时冯旅长求见时一样,梅外婆一直不肯与他见面。有一次,傅朗西不等通报就闯进雪家,匆匆之中,终于隔着月门见到了梅外婆的背影。

  通过雪柠,梅外婆只说一句话,不要再杀人了。梅外婆表达的是自己多年来的梦想,切不可再施暴政!

  傅朗西还是那样瘦,不时伸一伸脖子,发出如撕裂一样响亮的咳嗽声。

  那一天,天上下着小雨,从金寨方向过来一支马队。几十匹驮着沉重布袋子的马既不敢从独木桥上走,又怕水太深,一直在右岸上徘徊,并由大约一个连的兵力守着,不让任何人靠近。天色完全黑下来后,驮着一袋袋重物的马队才从水里蹚过来,径直进到白雀园里。后半夜人们睡得正香,街上又有马蹄声响,被惊醒的人以为又有马队来了,天亮后才发现,夜里的马蹄声是那支刚到天门口的马队走了。马队没来之前,白雀园门口只有一名岗哨,马队走后,白雀园门口就开始站双双岗,门外两个,门里两个,正对着大门的那个窗口后面,似乎还隐蔽地架着两挺轻机枪。而在街对面小教堂顶的钟楼里,本来就有一挺昼夜不离人的重机枪。

  上街的富人看见了也像没看见,有疑问也只敢躲在屋里,在自家人中悄悄地议论。下街的穷人则放肆多了,看见的和没看见的,都像亲手打开马背上驮着的布袋子细细点过数一样,异口同声地说,那里面是用来攻打武汉三镇的秘密武器。常天亮却不这么看,别人都还没起床,他已经在白雀园附近转了几圈,然后坚决地认为:测候所要搬家了,将白雀园让出来做银行。

  傅朗西问常天亮:“这话从何说起?”

  常天亮坦白地回答:“我闻到钱的气味了。”

  傅朗西更奇怪地问:“银元是什么气味?法币呢?”

  常天亮说:“若是闻得出银元的气味,我早就去找银矿了。我只闻得出法币的气味。自从亲手将吕团长的两亿法币放出去,又收回来,只要这种纸币一多,我就闻得出来。”

  傅朗西难得笑得爽朗:“看不出你有如此出色的经济才能。难怪段三国非要你当商会会长,日后一定会大有用武之地,至少可以当一个红色银行家嘛!”

  常天亮突然惆怅起来,眼看着傅朗西他们所梦想的翻天覆地就要获得成功,将如此多的法币运来天门口,是否为了在他们最早闹暴动的这一带设立国都呢?傅朗西很喜欢常天亮的想法,但是他的回答却让常天亮颇为失望。傅朗西肯定地告诉他,毕竟天门口只是草莽之地,缺乏一国之都所需要的磅礴之气。

  傅朗西太了解常天亮了,只要稍加点拨,常天亮就会明白该做该说与不可以做、不可以说的界线在哪里。傅朗西要常天亮去小教堂,将他的猜测转告给被软禁的董重里。时间不长,常天亮返回来说,董重里到底是师傅,比他看得远看得清,说起话来斩钉截铁,语气中又有些惺惺相惜:如果白雀园内真的存放了许多法币,很可能是傅朗西在筹划打一场经济大战。常天亮的转述引起傅朗西对董重里的重视,随后就让人将董重里的软禁地改在白雀园,让他同圆表妹住在一起。不久之后,傅朗西同董重里有过一番既严肃又郑重的谈话。傅朗西说:在此生死存亡、新旧交替之际,只要不是太过冥顽不化,不像冯旅长那样自寻死路,绝大部分人都有机会使自己化腐朽为神奇。

  这番话引来线线对傅朗西的追问:身为县自卫队长,马鹞子是不是也有机会化为神奇?只要杭九枫在身边,傅朗西就让他代替自己回答。最精彩的一次,杭九枫说,如果马鹞子也能化掉身上的腐朽,就没有什么绝大部分了,而是百分之百。

  三天后的傍晚,北风早早刮了起来。傅朗西发出召唤时,杭九枫已经上床同阿彩睡在一起。

  门口的双双岗明知故问地将杭九枫盘问了一番,才放他进到白雀园。推开虚掩着的门,突然出现的那个女人让杭九枫惊得跳了起来。多时不见,阿彩显得苍老了许多,主要是过于消瘦,还有眼角上的鱼尾纹和前额上的抬头纹。还没开口说话,杭九枫就伸手摘掉了阿彩头上的军帽。失去军帽遮蔽的阿彩只得听之任之。好像从未有过前嫌,阿彩将头枕在杭九枫的大腿上,杭九枫的双手则像蝴蝶一样绕着阿彩那丑态毕露的头顶上下翻飞,嘴里还不断地责怪,自己早就提醒过阿彩,切切不要离开他,否则,满头的癞痢又会成为雨后春笋。

  “公不离婆,秤不离砣。你这辈子无论如何也离不开我!这话我说过一千遍一万遍了,可你就是不信!喜欢不喜欢还在其次,癞痢一痒你总得回来找我吧!”

  “是傅政委叫我回来的,说是有重要任务要我去完成。”

  “那你现在就可以走呀,莫像猫狗一样睡在我怀里!”

  “你撵我走,我偏不走,这些屋子是我的,不是你的。”

  “又说错了,你是不会恋着这些屋子的。你一直都有野心。你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你要像我就好了,我只希望统治天门口,让雪家的男男女女想干什么却干不成,不想干的又非干不可。”

  “假话!雪家女人是你的心尖肉,所以你才藏着雪狐——”

  “你莫惹我!我讨厌有人一天到晚将雪呀雪的挂在嘴上。”

  杭九枫粗暴而坚决地打断阿彩的话,一边说阿彩的头要用芒硝水连洗三天,一边问这一年来是不是又有别的男人。阿彩轻轻地摇了摇头,就像晃动一只装满清水的杯子,许许多多的眼泪夺眶而出,那双搂着杭九枫的手,简直成了一道铁箍。慢慢地,阿彩将自己的手腾出来解开衣服。杭九枫也在那熟悉的胸脯上摸了摸,阿彩的胸脯硬了许多。女人胸脯就得有男人抚摸,越摸越柔软,否则就会变得硬纠纠的。杭九枫放心地不再追问了。同那一年一路打仗打到四川,再从四川逃回来相比,这一次的分离时间不算太长,由于有重归于好、重叙旧情的意思,一对老夫妻很快就尝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阿彩发誓再也不会离开杭九枫,却不明白自己是不是真的在说话,只觉得心与嘴连到了一起,一旦失控,话便像没有阻拦的洪水涌出来。突然间,阿彩张开嘴死死咬住杭九枫的肩膀。杭九枫像吃了麻药,不是不觉得痛,而是太痛快了,直到被云雾托在半空中的两具肉身急速降落下来瘫软在床上,杭九枫才说了一句,这哪是****,简直是谋人性命。说着话,他将另一只肩头送到阿彩嘴边,让她再试试。阿彩真的咬了下去,嘴里还不停地嘟哝:“咬死你,咬死你,非要咬死你这个狗杂种!”

  两个人在一起比从前更陶醉,最高兴的人却是傅朗西。第二天一早,他就在门外冲着还在酣睡的夫妻俩大叫:“独立大队的人集合了!”阿彩和杭九枫赶紧爬起来。

  “这么多年了,你俩斗争的力量还很强嘛!”望着阿彩脸上与昨日不同的倦容,傅朗西说着双关语。

  又等了一会儿,董重里也来了:“你不是要恢复独立大队吗?人都到齐了。”

  傅朗西说的一点也不错,独立大队最早成立时的一百多人的确只剩下他们四个。

  “九枫总在我面前要求将独立大队恢复起来,今日我们几个坐在一起,既是讨论这件事,又不是讨论这件事。这一次回来,我有一项特别重要的任务需要三位再次携手才能完成。”看样子傅朗西已经提前与董重里说过了,这时候只问他想好了没有,愿不愿意带领独立大队的人完成这个史无前例的大动作。董重里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傅朗西不问阿彩和杭九枫的意愿,在得到董重里的答复后,便开始布置他所说的特别任务。

  半年以来,人民解放军在新夺取的广大地区里缴获了大量的法币。为了使国民**早日垮台,傅朗西奉命与还在苟延残喘的国民**打一场罕见的经济战:组织一批极为可靠的人,将其中一部分法币运进武汉三镇,制造更加猛烈的通货膨胀,将国民**管治下的民众激发起来,从而使共产党的地下组织在国民**的心脏地带更有力地进行动摇其军心和民心的斗争。这边的事,已经秘密准备完毕,就用董重里当年成功逃离天门口的办法,将需要运到武汉去的法币,藏进空心皮油里,然后用余鬼鱼他们的簰运到白莲河,再换成大船顺白莲河而下,进入长江后逆流向上直达武汉,交给柳子墨的哥哥柳子文。之所以拉上董重里,是因为他与柳子文有着不同寻常的交情。以柳子文当初连汉奸都敢当的性格,只要有利可图,如此凭空而来的好机会,断断不会拒绝。

  董重里想说自己虽然受柳子文推荐两次出任本县县长,其实与柳子文的交往一点也不密切。傅朗西不让他说下去,以柳子文既做油脂生意又开银行的身份,即使没有柳子墨和董重里这样的关系,他也要想别的办法与柳子文搭上线,配合着打这场天衣无缝不声不响的经济战。傅朗西不好亲自出面找柳子墨,他让董重里去,请柳子墨写了一封致柳子文的家信。

  一切可以想到的潜在问题都想好了,董重里才提出一个与他个人有关的要求:对于自己在拥护苏维埃、抵御日本人的侵略和此次促使国民**早日垮台的经济大战中所起的作用,请傅朗西出具一个书面的证明。傅朗西二话没说,立即拿出纸笔,如实写了这些年来董重里的生存状态:最早是努力而卖命地闹苏维埃,后来是不惜牺牲地打日本人,现在是竭尽所能地为铲除旧政权做力所能及的事。看不出董重里对这番言简意赅的评价是否满意,他将有着墨香的纸收起来时,郁郁地表示谢谢,并说,这会是他的免死书。

  “自从娶了圆表妹,我才发现自己有多怕死,总担心活不到自己觉得活够了的那一天。”因为都明白这话的意思,其他人都没有接过来往下说。

  先前常天亮所闻到的气味是真的,由马队驮来的法币将一间屋子都堆满了。真像傅朗西所说,这么多的法币,不要一分一厘回报,全部赠给柳子文,他岂不是要大发横财了。阿彩和杭九枫大为惊讶,董重里却不以为然:现在吃瓦片,将来屙青砖,共产党能够没收地主的财产,难道就不能没收资本家的财产?说这番话时,董重里已经彻底从以前的身份中走出来,完全成了一个局外人。

  西河两岸所有的簰都被找来装载经过伪装的大量法币。

  出发前一天,以伪县长身份被软禁在白雀园的董重里被傅朗西公开释放了。傅朗西最初的想法是卖个破绽让他假装逃脱。这种方式可以蒙骗国民**,保住县长之职。董重里却不同意,宁肯不当县长,也要求得一个不加惩治的无罪释放。与被称为伪县长的董重里同时释放的还有被称为伪县参议长的段三国。不同之处在于,董重里坐着余鬼鱼的簰离开了天门口,段三国哪儿也没去,由被他人软禁,变成自我软禁,天天将常天亮叫到家里教自己说书。

  此时此刻,百里西河没有国民**一兵一卒。直到经白莲河进入长江后,董重里才将国民**的县长身份亮出来,领着阿彩和杭九枫,将多得没法数的法币运进风雨飘摇中的武汉。

  与柳子文见面后的情形基本上没有脱离傅朗西的预计。那么多的法币让柳子文脸色一红一白,反复地变化了很多次,最终答应接收时,嘴唇哆嗦着重复了两遍才将意思说清楚。有一句话傅朗西特意交代杭九枫转告柳子文:“这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不可以向任何人泄露!哪怕将来成立了新政权,同样不可向外传播。”配合着杭九枫的嗓声,这番话如高天闪电直入柳子文心底。

  完成任务的阿彩和杭九枫先于董重里回到天门口。

  一一九

  相隔近一个月,董重里才在天门口出现。

  这时候,杭九枫他们已经躲进大雪覆盖的天堂深处。

  有柳子文在省里周旋,当过俘虏的董重里继续留任县长。重新执掌全县军政大权的三个人里,只有马鹞子是从包围圈中突围出去的。由他指挥的自卫队悄然跟在冯旅长的后面,见势不妙赶紧拐弯钻进另一条山沟,人员枪支几乎没有损失。

  按照规矩,马鹞子手下的人开出一份应捕杀者的黑名单。马鹞子闭着眼睛,听任别人念着那熟悉或者陌生的名字。第一遍念完又念第二遍。第二遍念完了,再念第三遍。

  马鹞子突然睁开眼睛,要将前次被杀人员的名单也念一念。

  手下的人嗓子哑了,第四遍是常天亮念出来的。常天亮只在旁边听了一遍,就记住了全部死者的名字。常天亮的嗓子非常好,在星光细微之夜,那声音便更加动人。

  “怎么往日没有注意,这些名字个个都是那样好听!”马鹞子没有杀人,而是将名单送县国民**审核。董重里不审不核,马鹞子也不催不问。

  杀人如麻的马鹞子终于心虚手软了,他通过线线往外放话,要那些在外逃难的人放心回来。听信此话的人溜回天门口,果然只是写一份反省书就没事了。这其中包括马鹞子最想惩罚的常天亮。由于是常天亮让拿军饷放贷的吕团长吃了大亏,又由于重机枪营的士兵不满长官克扣军饷而临阵倒戈导致战局崩溃,要治常天亮的罪真是轻而易举。在点明常天亮所犯罪过的同时,马鹞子又为他寻了一条全身而退之路:拿钱放贷款,完全是在做生意,况且常天亮还是代表商会。心里越来越有数的常天亮赶紧从所赚得的银元中拿出两千元送给马鹞子。

  马鹞子没有不收之理。转眼之间,大米就由每两百斤九万五千元法币涨到四十万元,淮盐由法币六万元一百斤涨至三十万元,湖南青布则由每匹法币五十万元涨至一百八十万元,一块银元更是可以兑换法币九千元。军队是硬的,经济是软的,**靠着这一软一硬才能不垮台,像现在这样既软不下去,又硬不起来,只怕是卵子上面试刀,太险了。

  第二野战军分出大部分兵力去大别山北部参加信阳会战以及襄樊攻坚战,另一部分调往淮河以北,为淮海大战作战役铺垫,遍布大别山区的**军亦步亦趋地跟踪而去。西河上下出现多年来少见的交战双方势均力敌的局面,作为攻守要点,县城的夺取与丢失,经常是一夜之间的事。大部分情形是,失守的一方纠集起本方在附近的地方队伍,气势汹汹地奔杀而来,另一方见势不妙,不等交火便落荒而逃。不久,他们又会以同样的方法,再次夺回县城。这种攻守转换之频繁实在是史所罕见。董重里什么也做不了,只想着如何将县**的一帮人活着带出县城,然后又要想如何将他们平安地带回县城。

  过完年,很快就到了三月十八日,傅朗西突然派出三个团的兵力,包围了县城。事先得到通知的董重里,明白自己勉力维持的县国民**已是寿终正寝了。他将全县的军政档案盘点好,要求马鹞子不必再战了。马鹞子没有阻拦董重里的献城,却也不肯就此缴枪,他带着自卫队主力连夜溜出北门,翻过军师岭,顺西河而上跑到天门口。

  一晃就到了四月,国民**从去年秋天开始发行的金圆券,已经从一元银元兑换两元,变成能够兑换三十万元了。又过了一个月,一元银元已值到金圆券五百四十万元。常天亮在马鹞子面前算了一笔账,当初吕团长克扣军饷强行贷给商会的两亿法币,如果留到今日,只值银元两角四分七厘多一点。

  马鹞子摸着那只仅存的耳朵仰天长叹:“常瞎子呀常瞎子,你不是算账,是在算计我的心!”不等常天亮辩解,马鹞子又说,最厉害的是自己算计自己。前些时,雪家的收音机里还在说有长江天堑作为屏障,**军将要重现当年赤壁大战的辉煌,从北方来的人民解放军,一定会像当年曹操的百万大军那样,被打得只剩下一条华容小路供其逃命。

  “西河都干了,街边的小溪还能流到哪里去呢?”马鹞子这么说着,心里却还不服气。与对手对抗近二十年,哪怕死到临头也要翻个白眼呀!

  清明节刚过,祭坟的香火还在冒烟,从东北三省一路打过来的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便开进了他们的最高指挥官的老家黄州城,并从附近的团风码头南渡长江。清明过后是谷雨,不管是嫁了人的,还是没有嫁人的,只要是年轻女子,没有不盼着这一天的。谷雨一到,她们就可以去那长满新芽的茶树林里,躲得深深地大声唱些风流民歌,既撩男人,也撩女人,既撩别人,也撩自己。假如唱得好好的一对男女忽然没有声音了,一定是两个人已经像青枝绿叶一样搂在一起,或者已经解了衣服铺在地上,男人看地,女人望天。等到歌声再起,一定是更加风流,这一年的茶叶肯定格外香醇。白天采茶夜里炒,走在天门口街上,将鼻子凭空嗍一下也能觉得满嘴津甜。

  新茶的芬芳弥漫了三天,雪家的收音机就传来南京城被攻破的消息。不到一个月,由大别山区退守武汉三镇的**军桂系首脑不得不再次下达总退却的命令,于五月十六日这天,将武汉三镇拱手让给了第四野战军。

  “早知当权的高官如此无能,总统和总司令之职就该让出一个给我当!”就在这一天,难得伤心落泪的马鹞子带着自卫队的全部兵力,出其不意地越过汤铺,狠狠地打了一个伏击。从县城出发,想进攻天门口的人民解放军的一个营,猝不及防,吃了一个大亏,当场战死的就有三十多人,还有二十几个人成了马鹞子的俘虏。马鹞子没有杀他们,剥光衣服后,用桐油拌锅灰,在每个俘虏的身前身后各写上一句:你们比杭九枫差远啦!这一招也可以称为离间计,马鹞子担心杭九枫会在来自北方的人民解放军的支持下,重组他的独立大队镇守天门口,果真如此,自己在天门口就永无出头之日了。不等这些一吃大米饭就肚子痛的北方佬重整旗鼓发动新的进攻,马鹞子便找到常天亮,明确地对他说,先前给的两千元银元不够开支。常天亮只得再拿两千,马鹞子逼着他又拿出两个两千。马鹞子将八千元银元平均发了下去,看着那些鞍前马后打了十几年仗的士兵作鸟兽散。关于自己,马鹞子放出话来,只有跟着国民**撤过长江这一条路可以走。

  必须如此行事的道理都是马鹞子自己想出来的。

  半夜里,身在线线的睡房的马鹞子突然高声说书。

  顺治二九春上死,康熙八岁治天下。雍正元年是癸卯,世界太平干戈少,就是年成不大好。雍正当朝十三载,乾隆登基才半年,福建台湾齐造反,六十年,江山满,传与嘉庆把国管。嘉庆元年是丙辰,白莲教,起烟尘,出在湖北陕川省,揭竿起事闹沉沉,王三槐,反重庆,张汉朝,反鄂省,齐二寡妇攻樊城,山西陕西动刀兵,二十五年把驾崩,道光接住坐龙廷。

  没有自卫队的街上很乱。等到杭九枫将一个营的人民解放军领进天门口时,马鹞子早已跑得烟消云散。

  杭九枫很生气,像马鹞子这样的地头蛇,必须由独立大队来对付。然而傅朗西只在嘴上说一说,到底没有将那支全军覆没的独立大队恢复起来。如果独立大队还在,马鹞子就无法逃出如来佛的巴掌心。“你们还是玩猴子去吧!”气急败坏的杭九枫站在九枫楼上,冲着那些本以为会有一场血战的北方人叫喊。不只是杭九枫,整个天门口人习惯上都将河北、山东一带的人,同喜欢牵着猴子连卖艺带乞讨的河南人当成一个地方的人,当面说北方人,背后统统称侉子,县长叫侉子县长,区长叫侉子区长。正在街上一边和善地与人说话,一边扫着地的士兵,听懂了杭九枫的意思后,有些人笑,有些人不笑。笑的人都不明白杭九枫的来历,不笑的人全都明白,杭九枫并不乐意别人来帮他打马鹞子。从农历一九四七年七月二十四日第一次攻占本县县城,到一九四九年三月十八日第七次攻占本县县城,在接近两年的时间里,人民解放军七进六出的行动,杭九枫只参加了最后一次。双方反复绞杀时,由傅朗西主持委派的两任县长,一个被冷枪打死滚下山沟,三天后才找到尸体。另一个在**军第七师的一次突袭中受伤被俘,砍下来的人头,在县城的北门上挂了好多天,直到攻守双方再次易位后,才被取下来。杭九枫并非真的想当县长。他在傅朗西面前说,该职务非他莫属:“我当不好县长,起码能够保住自己的人头,不像这些人生地不熟的北方人,打不了胜仗不说,还弄得身首分离。想一想吧,北方人没来之前的那么多年,除了让五人小组杀了一任县长,真让马鹞子逮住杀死的,没有一个人是县长。所以呀,让北方人当县长,既是丢你傅政委的脸,也是丢天门口人的脸!”这些话,实际上还是对不再恢复独立大队不满。马鹞子跑了,这是憾事。马鹞子逃跑之前写在北方人身上的那句话,却让杭九枫更加自鸣得意,他的不满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杭九枫不甘心自己正在成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一二〇

  董重里的说书声又在飘荡时,常娘娘正抱着雪荭在新丝想绸布店里看圆表妹卖布。圆表妹撕布的声音十分特别,声音一响,雪荭便笑个不停。这种隔着几堵墙透过来的清脆笑声又是久不出屋的梅外婆爱听的。由于被你方唱罢我登台的局势搅得惊魂未定,店铺的生意很清淡。久等之下,也不见有人来,常娘娘便将雪荭的注意力引到天上。几十只山雀在绕着雪家的房子盘旋。在山雀飞旋的中心,一只老鹰像旗帜一样舒缓地飘扬着。雪荭还在盯着那些鲜艳的绸布,山雀优美的飞旋引不起她的兴趣。直到一声枪响,惊散了山雀和老鹰,雪荭才将小手一指,表示她想回家了。

  忽然间,外面起了骚动。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当街拦住张郎中,把许许多多的丑话粗话和咒骂人的话抛向张郎中。挨了骂的张郎中一点也不急,偶尔还会微微一笑地请对方离开,说自己要去给梅外婆看病。其他人大约都明白出了什么事,不仅无人相劝,还故意撩拨那个男人,要他说出这样对待张郎中的原因。那个男人骂得更凶了。

  常娘娘听明白了,抱着雪荭回家,将街上的事情说了一遍:“那个张郎中,都快五十岁了,还在招惹别人家的媳妇。”

  梅外婆说:“这个人哪,这辈子怕是改不了风流癖。”

  话音刚落,张郎中进屋来了。梅外婆笑着说:“你的那条尾巴呢,丢在街了?”

  张郎中也笑了:“这种小事好办,回头送他两服药就行。”

  这时候,雪柠沏了一杯茶由雪蓝掇出来。张郎中慢悠悠地品了几口,一边说着闲话。

  新近在县城里成立的人民**很大度,所谓伪**的人也不是全都不用,段三国就继续留任,做什么还没定下来,暂时帮忙议政,与先前的参议长差不多。杭九枫当了监狱长,他却不乐意,老想要与林大雨对调,回天门口当区长。杭九枫不是嫌监狱长官衔不够大,而是认定马鹞子就在天门口,哪里也没去,非要日日夜夜盯着上街下街,死要见尸,活要见人,不将马鹞子的去向弄个水落石出绝不甘休。

  为此,杭九枫带着阿彩跑了一趟武汉,找在省人民**当副主席的傅朗西评理。傅朗西去北京了,要在那里开筹备会,准备成立新的国家**。夫妻俩只与好不容易怀孕的紫玉见了一面。每动一步都会用双手护住腹部的紫玉劝杭九枫,如何安排那几个与独立大队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傅朗西早就给县里打过招呼。所以县里的意思,也就是傅朗西的意思。傅朗西要这样安排,肯定有他的道理。杭九枫在天门口翻了这么多年的筋斗,也该到县城里住一住,享受一下新生活带来的幸福。

  离开县城时,阿彩没有说自己也有事情要办,跟在杭九枫后面,一副夫唱妇和的模样。等到见了紫玉,阿彩才说,县里如何安排她都不管,请紫玉帮她往武汉调。紫玉在武汉正寂寞,傅朗西的事情特别多,十天里有五天要在办公室或者外面什么地方忙到三更以后才回家,如果是离开武汉往下面跑,半个月不见人还是好的,这一次到湖北省西部一带视察,一去一回整整两个月,刚刚到家,又要往北京赶。听到阿彩说想调到武汉来,紫玉就高兴得合不上嘴:“我正想说这话哩,你要不开口,我还不忍心将你们夫妻俩活活拆散。”其实紫玉一直在打雪柠的主意,她觉得梅外婆、雪柠和柳子墨,本来就是在武汉生武汉长的人,让他们回武汉来生活,应该是天经地义的事。紫玉将自己的想法说给傅朗西听,傅朗西却大为反对,他要紫玉想想这些年来梅外婆和雪柠在天门口起的作用。如今,地方和民众都要以安宁为主,再也不需要各种各样的暴乱了,所以,关键不是梅外婆和雪柠离不开天门口,而是天门口已经离不开她们了。

  杭九枫做梦也没想到,紫玉还真敢做主,当即将阿彩留下来,同自己一起在军事管制委员会里负责文化教育方面的工作。

  杭九枫觉得自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想回天门口当区长的事没办成,他们夫妻也被拆散了!他一生气,就在紫玉面前说起狠话:如果阿彩不能回天门口,他就要将紫玉带在路上做伴。紫玉也不是从前的紫玉了,一时忘了医生要静心保胎的嘱咐,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连说三声:“你以为这是哪里,有种的你就试试看!”话音刚落,腹中尚未成形的胎儿,便随着一汪血水喷了出来。杭九枫自知这祸惹大了,只得将阿彩的去留丢在一边,离开武汉,独自回到天门口。

  雪柠等人都以为阿彩只是羡慕武汉地界上的繁华,梅外婆用手指在躺椅的扶手上轻轻弹了几下,柔柔地提醒他们,阿彩若是只有这类想法倒没什么,只怕她还记着当年受到春满园的二老板羞辱那件事。雪蓝将来龙去脉追问清楚后忍不住说,这么多年过去了,阿彩也是徐娘半老了,还在记恨这事,活得真是一点味道也没有。张郎中和常娘娘说,从梅外婆到雪柠,再到雪蓝,一代更比一代美丽,当然不明白女人脸相漂亮却长着一头癞痢的痛苦。梅外婆又在用手指弹击躺椅的扶手,让雪蓝去书房备纸磨墨,一会儿张郎中写药方要用。还在几天前,邓裁缝托人捎来一大包夏天穿的新衣服,趁着还能动手,她要写信感谢人家。

  雪蓝刚离开,张郎中就要替梅外婆把脉:“等您老用力拿过笔,脉象就不准了。”张郎中闭上眼睛平心静气地体会一阵,眼睛还没睁开,脸上先笑了,“您老真是大福大贵之人,眼见着这脉象就像春天里的溪水,细是细,可是那不是您老的问题,若是大河变成的,细小了就不好,你是天堂里的小溪,本来就不大,这样的涓涓细流是要长流不息的。”

  柳子墨陪着张郎中在前面进了书房。雪柠和常娘娘等都要搀扶梅外婆,一步一步地走得很慢,等她们进到书房里,张郎中已经将药方拟好了。柳子墨看了一眼,马上交给雪柠。雪柠也只看一眼,便交到梅外婆手里。梅外婆看了一会儿就将药方放下来,嘘了一口气,轻轻地数落张郎中,虽然很会看病,可就是爱装神弄鬼,好好的一个药方,硬要添上几样似是而非的东西。

  梅外婆手指一点,药方上出现三个字:乳穴水。

  “我都这把年纪,没几天好活了,却要用这种东西煎药喝。一旦被那些爱挖古的人晓得,成天挂在嘴上说来说去,这鼻子两边的老脸往哪里搁呀!”

  张郎中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等到弄清楚梅外婆是将乳穴二字,领会成了女人身上的隐秘之处,不仅失声笑了起来:“在行医点药这一行里,乳穴水指的是钟乳石旁边的积水。这乳穴水久服能使人肥健,振食欲,体润不老,与钟乳石同功同寿。正如女人乳中汁,穴中水,没有这两样,哪有后来的繁衍生息。”

  闻听此言,梅外婆也笑了,一边抱歉错怪了张郎中,一边又指向药方:“这味药叫乌爹泥,若是再望文生义,那就应该是黑发老头脚趾缝里的臭泥!”屋里的人都被梅外婆的话逗乐了。

  “人脚趾缝里的臭泥还真是一味好药。对不对症是一个问题,就算对症了,我也不敢给您老用这种药,虽说是药无贵贱,可您是人人尊敬的梅外婆,让您吃这样的药,别人不骂,我自己也没脸再行医点药了。这味药呀,最早出自南番的爪哇、暹罗、老挝诸国,后来云南等地也能造。据说是将细茶末放入竹筒,将两头堵塞得死死的,埋在烂泥沟中,只要竹筒不烂,时间越长越好,取出来后,捣成汁,再经过熬制而成。块小而且润泽者药力最好,块大而枯焦者次之。用在我这个药方里,是取其清上膈热,化痰生津的功效。”

  来了兴趣的张郎中变得口若悬河。天地之间万物皆可入药,能治病的还有白蚁泥、白鳝泥、犬尿泥、驴尿泥、粪坑底泥、田中泥、井底泥,按金木水火土分列,泥属于土,同属的还有猪槽上的垢土、墙上的古砖土和寡妇床头上的尘土。说到寡妇,梅外婆和常娘娘相对看了一眼。张郎中明白自己失言,索性说得更仔细,不论男女,耳朵上生了月割疮,只要用寡妇床头上的尘土和上麻油涂上去,睡一觉就会好。

  “你这药用得太怪,有股邪气!”梅外婆正在郁郁地说话,雪蓝掇着笔墨进来了,“我不想与什么同寿,只想有力气写几封信。”梅外婆伸手去拿毛笔,雪蓝连忙将墨蘸好交给她。梅外婆写好了信,摊在桌面上。认识字的人全都看清楚了,梅外婆并不是感谢邓裁缝,而是要邓裁缝想办法告诉那位二老板,有个名叫阿彩的女人离开天门口来到武汉,十有八九是想公报私仇,请他小心为是,能化解当然好,做不到这一步,就得找别的活路。

  常娘娘没有看清楚,她是从雪蓝的小声念叨中听清楚的。常娘娘老了,嘴巴没有往日紧,说了一句还想说第二句,连三带四地还有五六句:早两年梅外婆就说过,无论闲事还是正事,看见了也要像没看见,非得有人来管一管那也是雪柠的事,自己已经成了老朽,说出话来每个字都带有深山沟里烂木头的气味。董先生说书结束时总要打一声刹音鼓,梅外婆的刹音鼓早已打过了,好比听说书的人走在散场的路上,再打刹音鼓就是画蛇添足,就是做老人不开明,以为儿女们没有长大。就凭眼前这封信,说梅外婆多敲一遍刹音鼓还是轻的,说重一点就等于睡棺材搽粉不知死活。往年打仗,甲得势,乙就满地逃命;乙得势,甲便抱头鼠窜。你来我往,哪怕败得再狠,也是对方的一种制约。今日情况完全变了。与抵抗日本人时相比,国民**这一次说自己在有计划地向大后方撤退,完全是不知羞耻。兵败如山倒,谁见过山倒了,还能重新扶起来?在董重里的说书里,那个叫共工的人战败了,一头撞向不周山,天塌了,神通广大的女娲也只好捡些石头扔上去补补窟窿。说一千,道一万,这时候向遥远的武汉通风报信,一旦被发觉,是不是祸很难说,但肯定不会是福。

  常娘娘一辈子也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话。梅外婆边听边点头,她承认,常娘娘没有说错一个字,但是自己也没有任何过错,眼看有人大祸临头,不能不做声。

  梅外婆将信交给柳子墨,请他找一个合适的送信人。然后将话题转向张郎中:“我也为自己开个药方,请你帮忙看看。”说着提起毛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当归。

  张郎中盯着当归二字,好半天才开口:“您老用这种方法送客呀,好吧,我是真的该走了。”

  “张先生的意思是说,当归是药但又不是药,对吗?”

  张郎中只顾往门外走,低着头像做了亏心事。雪柠和柳子墨跟了上去,三个人在大门后沉默了一阵。

  雪蓝说:“可惜我们的想法成了一江春水向东流。”

  雪柠说:“莫瞎说,张先生很高明,梅外婆会变健康的。”

  柳子墨说:“被梅外婆看出来,往后让她吃药就更难了。”

  “梅外婆比我们还清醒,她明白时间不多了,当归对她来说已经不是药,而是一个事件和一种心情。老人家的情况虽然很差,却也算稳定。不过,你们还是要防着点,说不定一阵风吹上身,大限就来了。”张郎中说话时的面色非常凝重。

  雪柠心里一痛,眼眶马上就湿了。

  一二一

  夜里梅外婆用腊雪煮水泡谷雨茶喝,所以醒得特别早。

  梅外婆如此告诉家里人时,大家都明白,梅外婆又在似梦非梦中回忆雪柠尚未出生时家中的情景。这是梅外婆第三次说这样的话了。大家觉得应该满足在梅外婆心里藏得很深的愿望。

  雪家人虽不好茶,对茶的了解并不缺乏,何况身边还曾有一位对待茶如同对待自身美貌一样的小岛和子。雪柠选出两把紫砂壶,大的放在炭火上煮腊雪,小的放入谷雨茶,等着承接烧开后略微放凉的腊雪之水。雪柠掇着腊雪煮水泡的谷雨茶,请梅外婆喝。梅外婆喝了一口,看似要说话但又没有做声。一杯喝完了,加上一些水再喝,梅外婆才说:“今日这茶像是圆表妹泡的!”对腊雪煮水泡茶记忆最新的是柳子墨。在被日本人软禁的那几年里,柳子墨始终记着梅外婆说过的话,平时可以不喝茶,但是每年的谷雨与白露两个节气,必定要去春满园旁边的茶馆里,要一壶用腊雪煮水泡成的好茶,细细地品尝。在他的感觉里,眼前的茶与茶馆里的师傅所泡的茶毫无二致,其清新、甘醇和气质,还要胜过几分。梅外婆尝不出来也罢,说它类似圆表妹在妓馆里招待客人的萍水相逢之茶,未免让人太难过了。雪柠拦住企图坦言相告的常娘娘,并在另一个场合里要所有人都记住莫做蠢事:“不要让梅外婆晓得,再好的茶她也喝不出味道了!”

  这一天是白露,是腊雪煮水泡茶的最好日子。品不出茶的梅外婆只记得这种与茶相关的日子。

  白露一到秋意更加明显。雪家人越来越担心张郎中说的那句话,惟恐有风吹着梅外婆,非是正午,决不开启任何一扇窗户,必须进出时,人人都会侧着身子,使门的开合程度尽可能小。一片过早落下的枯叶翻过紫阳阁高高的瓦脊,扑通一声掉进院子里,正在回廊上收收晒晒的常娘娘以为要刮大风了,急忙地将大大小小几十扇门窗全部检查了一遍,这才去向柳子墨求证。听柳子墨说近几天气候相对稳定,不会出现大风天气,常娘娘才略微放下心来。

  天上白云果然很稳定,已是傍晚时分仍然没有太大变化。窗外霞光满天,屋内风平浪静。

  上武汉进货的伙计回来了,并且捎回几件新做的旗袍。风尘仆仆的伙计顾不上休息,就说起邓裁缝告诉他的阿彩前后三次去旗袍店里的情形。

  第一次去时,阿彩带着紫玉。邓裁缝以为像紫玉这种女干部能穿一般的旗袍就不错了,没想到她竟然要做梅外婆和雪柠的那种旗袍,而且还要红色紫色各一件。

  约好拿旗袍的那天,还是她俩同行,两个人将邓裁缝的手艺夸奖一番,阿彩突然问起春满园的事。局势稳定之后,春满园的生意好得恨不得一夜当两夜用,才能既让那些排队等着上台演戏的艺人满意,又让那些手里拿着钱却买不到票的看戏人满意。就在这时,一天到晚不是在台前忙就是台后转的二老板,却连个招呼都没打,说不做就不做了,人跑得像个鬼,无影无踪地不知去向。邓裁缝对阿彩说,自己确实听到一点风声,在春满园做事,就是大老板也会莫名其妙地得罪某个不能得罪的人,做二老板的人,天天都要抛头露面与各方面应酬,若是哪天没有惹下麻烦就能关了戏园大门回家睡觉,那真是比过年还快活的日子。那些来店里做旗袍的女人没有不上春满园的,用不着邓裁缝开口问,只要留心听她们话里话外的意思就行。邓裁缝听到的消息是,这一次,二老板得罪的是军事管制委员会的某个要员,幸好有旧时知己及时通风报信,让他及时躲藏起来,否则的话,就算不会暴尸水塔之下,也要被抛进长江,让鲶鱼和鳗鱼在他身上钻出无数个窟窿。阿彩当时就很生气地对紫玉说,军事管制委员会里藏着内奸,有必要再搞一次肃反。

  雪柠从邓裁缝的说话中听出他的机智,让二老板及时回避的信是梅外婆托他传递过去的,他换一个样子对别人说,既能保住其中秘密,又能通过伙计将事情的结局报告给梅外婆。雪柠觉得以邓裁缝的这种精明,就算有人将**埋在店铺底下,也伤不了他的一根毫毛。“一点不错,不然娜塔丽娅和我为何这样喜欢他!”梅外婆也笑着表示认同。

  第三次,阿彩独自去找邓裁缝,拿出一匹黑色丝光缎子,要他做一套女人穿的寿衣。这一次,阿彩穿着军事管制委员会的制服,腰上还佩着一支比黑色丝光缎子还要亮的手枪。“我晓得你从不给人做寿衣,这件寿衣你不会不做,你一定要做。”阿彩留下衣料就走。邓裁缝曾经有过将衣料送到军事管制委员会去的念头,实在忍不住时,他让别人用布条捆住自己的双脚,使得自己的思想无法支配自己的行动。就这样邓裁缝逼着自己想通了,寿衣也是人穿的,只是穿上寿衣的人不用站,不用坐,不用走,不用跑,上看不见褂子的肥瘦,下摸不着裤子的长短,腰翘松紧,胸脯凸凹,裁缝做成什么样子,全都没办法挑剔。阿彩亲口向邓裁缝交代,要寿衣的那个女人,中秋节过后就该七十岁了。邓裁缝用粉笔在那黑色丝光缎子上画完各种相关尺寸的白线,拿起剪刀准备裁剪时,突然意识到自己随手描画的各种尺寸,无一不是属于那个几十年来一直在他店里做旗袍,其体形早已熟记在心的女人。那个女人其实就是梅外婆。

  邓裁缝要伙计回来后,瞒着梅外婆,将这件事悄悄地告诉雪柠和柳子墨。邓裁缝记得梅外婆住在咸安坊时的许多习惯,譬如即将到来的中秋节,必定要穿新旗袍,吃汪玉霞店里卖的月饼。邓裁缝从没有忘记这些,之所以没有路途遥遥地捎带这种吃食,是怕路上的时间太长,月饼会生出绿毛,霉得不能进嘴了。邓裁缝说,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千里送鸿毛,从汪玉霞店里买些月饼托人送到天门口,七十岁的人,能吃月饼的时间已不多了。何况,阿彩像是已经猜到,让二老板躲避风头的那封信,是由梅外婆写,由他转送到目的地的。不然,阿彩就不会带着明显的挑衅姿态,第三次来到邓裁缝的旗袍店。她的话绝不是随口所说的。

  “难怪大家挖古,手艺做长了,就会变成半人半仙。”邓裁缝说的那些话,让雪柠每到夜深便泪流不止。

  一次,梅外婆注意到雪柠的眼窝有些红肿:“死是我的事,你为什么怕呢?”

  “我不怕死,只怕再也见不着你了。”

  “那是不可能的,除了天堂,我哪儿都不会去。”

  “说出来的话就要算数,你一定要在天堂里等我。在天堂里,我还能认出你吗?”

  “我也没有去过。可我总在想,那里应该没有陌生人,大家天生就熟悉,哪怕一百年没有见过面,也还是相互知根知底。也有可能大家都是一样的,认识一个人就等于认识所有人,爱一个人就会爱所有人。”

  “真是这样,王参议当然高兴,可梅外公会高兴吗?”

  “你还是个孩子,只会以尘世之心揣度天堂!”

  “到时候你可得悄悄地丢句话下来,我想早点晓得,在那里能不能继续穿邓师傅做的旗袍。”

  “能,一定能。不比天门口,都是女人,用旗袍一套,就显出许多不平等。说起来大家都认为是裁缝偏心眼,专门为你我想出旗袍这种东西。细细一想,这话还真的不错。论身材,最好的应该是阿彩。还有荷边,那副胸脯冬天穿着棉袄也能爱死人。细米也是不得了的女人,她在铁匠铺里走动,屁股翘得高过那些正在打铁的男人。再说圆表妹,头一回看到她,穿着旗袍的模样简直就是笑话。你不了解,当年邓裁缝做旗袍出名,不是他手艺如何好,而是从不给不适合穿旗袍的女人做旗袍。特别是那些住在租界里的外国女人,邓裁缝说她们不是穿旗袍的料,甚至将外国男人都激怒了。外国人觉得好得不得了的地方,邓裁缝全都看不上眼。后来大家都认可了邓裁缝的道理,旗袍真的不是随便找个女人就能穿,不然就会弄巧成拙,自取其辱。”

  “可邓裁缝为什么后来要给小岛和子做旗袍呢?”

  “也许你会有机会去问他本人。我只是猜测,连柳先生都不得不委屈地帮日本人研究气象,邓裁缝是手艺人,就更不能例外了。其实,小岛和子也就是腿有些短粗。”

  “邓裁缝是不是在故意出日本女人的丑?”

  “不会的。邓裁缝是个坦白人。你还记得那个逼着你爱栀妈妈要雪狐皮大衣的七小姐吧,邓裁缝就曾当面说,以她的样子若是穿上高开衩的旗袍,露出连自己都不满意的大腿,只怕男人对她的喜欢就会折损许多。”

  有关小岛和子的旗袍最终是由柳子墨说清楚的。雪柠转告完后,梅外婆一边点头一边叹气:

  “这就对了,柳先生心里难过,邓裁缝也会难过,多一个穿旗袍的,少一个穿和服的,起码眼前清净一些。”

  桂花树上的桂花开了。往年若是金桂太香,银桂一定淡而无味,好像要因应改朝换代的变化,这一年不分金桂和银桂,那种香格外与众不同。雪家门窗关得紧,芬芳之气飘进来了就难以散去,对今年桂花之香的感受与街上人又不一样。偶尔有圆表妹等外人进来,只了解雪家的屋子能够留住随风飘逝的东西,却难体会其中的滞重与郁闷。桂花一开,梅外婆就在那里扳着手指算离中秋节还有多少天,并吩咐雪柠,不要太在意外面的形势,该吃大月饼,该吃好月饼,尽管吃大的,吃好的,不要像上街的那些富人,一看鳌鱼翻身了,喉咙里就开始鲠着一只螺蛳。雪柠正要就买月饼的事拜托放簰的余鬼鱼,邓裁缝真的托人带来一盒汪玉霞月饼,梅外婆正在高兴,又接连收到两份汪玉霞月饼。

  收到第一份汪玉霞月饼时,梅外婆不等别人说,就断定是邓裁缝做的好事。联想到邓裁缝托伙计带回来的话,汪玉霞月饼再好吃,也难让雪柠真心笑一次。

  第二份汪玉霞月饼送上门来,听说是柳子文的安排,雪家竟然无人相信。国民**尚未彻底丢弃武汉三镇时,预感形势不妙的柳子文便带着所有便于携带的资财,去了**。在送月饼人的暗示下,柳子墨从月饼盒的夹层中找到一封信,拆开来看果然是柳子文亲笔所写。

  最让雪家意想不到的是阿彩也送来了汪玉霞店的月饼。梅外婆更高兴了,拿过阿彩送来的月饼轻轻咬下一口。她将余下的月饼分成人手一份,让大家当面吃下去。她说:

  “这是福音呀!”

  一二二

  阿彩拿着月饼回来之前,从西河下游先来了一个徐先生。徐先生是看风水的,尤其是擅长选阴宅。他一路走一路放话,雪家下了帖子,专门请他来为梅外婆选一处阴宅。在门口接待徐先生的常娘娘感到摸不着头脑,虽然现在是雪柠当家,真要做这样的事,肯定还得先来问问自己。何况以梅外婆的信仰,断断不会用这种方式来处理自己的后事。徐先生拿出了帖子,常娘娘看不太明白,转身去找雪柠。雪柠还没看完就清楚了,帖子是阿彩写的,这事也一定是阿彩在背后操纵。雪柠没有说破,见到徐先生时,还多了几分客气,将这事应承下来,还让常娘娘送上了一只沉甸甸的封包。

  徐先生看风水与众不同,即将住进阴宅里的人如果是男的,他一定要亲眼看上一眼,如果是女人,也要从其睡房门口经过一遍。龙要傍水,虎要进山,这是阳宅的道理。阴宅的选择就不是这样的了,有人是龙形龙性,有人是龙形虎性,有人是虎形虎性,有人是虎形龙性。有关梅外婆的形与性,徐先生自始至终都没有说,常娘娘问时,徐先生只说天机不可泄露,外人知道得越少越好。具体来说,出门之后先往西边山上走。

  雪柠和常娘娘领着徐先生出了下街口,往小西山上爬了一程,三个人突然停下来:不远处的山坳里,一位裁缝家的女子,同一个士兵搂抱着躺在草丛中。两个人都睡着了,脱得光光的四条大腿,在太阳下闪闪发光。雪柠赶紧示意让大家沿路后退。“这里先不看了!若是人家晓得被我们看见了私情,可就不得了!那女的还好说,天门口的女人要不闹出点风情,大家还会看不起她。男人就不一样了,他是军队里的人,先前就有一个军官因抢杭九枫的东西被枪毙,这与民间有夫之妇通奸之事,只怕也是要受军法处置的。阴宅再要紧,也抵不过一条人命!”下了小西山,再往小东山,走在前面的徐先生只注意山上,忽然被落在后面的雪柠扯住了衣襟。顺着雪柠手指的方向看去,富人家的瓦脊上摆着许多晒箕,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正躲在与瓦脊平齐的后沟边上,将顶端捆有柞刺的竹竿伸过屋后的深沟,去偷那晒箕里的棉花。“这里也不要看了。你看那些孩子,一点也没想到会有人来,若是突然间受到惊吓,肯定会摔到屋后的深沟里!”他们多绕了许多路,好不容易到了南边一带的山上,雪柠再次拦住徐先生。靠南的山坡上长着许多嫩草,秋天刚来就得为过冬做准备的野兔们,正在拖家带口地觅食,见到有人来,既想逃避,又舍不得离开。“这些小家伙,若不趁早使身子多长一些膘,到了大雪寒冬的天气,住在这荒山野岭之上如何挺得住呀!我们还是换个去处吧!”徐先生顺着来路往回走。常娘娘在后面不停地提醒,还有北面没有去看。徐先生不肯回应,埋着头只顾走自己的路,到了下街口,回转身来再看,雪柠和常娘娘已被他落下近一里远。

  紧走慢走的两个女人终于到了面前,也不等她们喘口气,徐先生便要将原封未动的封包还给雪柠。会看阴阳风水的都是一些聪明绝顶的人,徐先生拿着帖子找上门时,雪柠脸上飞速闪过的那一点点犹豫,就让他有了疑心。徐先生读书不多,比不上真正的读书人,却懂得读书切忌偏颇的道理,就像帖子上的这些字,写字人用的多是偏锋,一眼看上去就显得心术不正。当初他还在心里想,以雪家的名望,断不会随便让人在自家帖子上乱写滥画,这一点他在进门后不久就清楚了,帖子上的字与书房里梅外婆、雪柠和柳子墨写的字毫无相同之处。

  徐先生从糊涂中明白过来,特意在街上走了一圈,逢人就说:“世上什么都不全是真的,就连**都有假,上台之前都会说甜瓜甜,苦瓜苦,上台后就变成了苦瓜甜,甜瓜苦。”

  正在说话,几个在凉亭一带玩的孩子风一样跑回来:“来了一个漂亮的女军官!”一会儿,孩子们所说的女军官就出现了。大多数人都情不自禁地叫了声:“是阿彩呀!”

  恍然大悟的徐先生正要说话,雪柠伸出手来连连摇摆。徐先生转身朝着阿彩望去,阿彩也在望着徐先生。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若天下人都像雪家这样,什么风水都不用看了。百年之后,葬到哪里,哪里就是福地。”徐先生说完就走,多余的话一句也没有留下。

  不知底细的人只当全是好话。只有阿彩接了一句话:“这话等于没说。人都葬了,当然得以福地相对待。”

  这时候,一县闻讯跑了过来,正好在紫阳阁前迎着阿彩。母子俩手拉手亲热一阵,阿彩迫不及待地吩咐儿子,早点做些准备,过两天随自己一起去武汉。一县很高兴,以为只是去武汉看看。在绸布店门口站着的圆表妹提醒一县,阿彩的意思是这一次去武汉后,要在那里长住,将来找个女大学生结婚,就在那里成家立业过一辈子。一县将信将疑地望着阿彩,眼角却在往紫阳阁里瞄。阿彩点了点头,一县却不满意,狠狠地一甩手,转过身来扬长而去。阿彩笑了笑:“多时不见,还以为他真的长大了哩!”

  此时的阿彩仿佛是在重现当年坐着小轿第一次出现在天门口时的风韵。段三国的看法引起那些见过当年情景的人的呼应。阿彩很高兴,问了问段三国现在的情形。段三国说,自己连打更的事都做不了,别的大事更是无能为力,这几天正在琢磨是不是在下街拜个师傅,学一门可以□口的手艺。阿彩当即替他出主意,趁着中秋节在即,写个帖子寄给傅朗西,只写问候,一个多余的字也莫写。“你做的好事就像埋在碗底下的肉,扒开了才能看见。没有你一家,一县哪能长得到这么大!”旁边的人插嘴说,不是段三国暗中相助,马鹞子早就将杭九枫杀了。阿彩没有接过这话往下说。大家马上察觉到阿彩一定是回来办要紧的事。这一次,又是圆表妹将大家想问的话挑明了,阿彩确实应该将自己与杭九枫的婚姻名分做一个了断,两个人都是新政权的骨干,若是仍然坚持一夫多妻,大家就会觉得这个**又不是人民的。

  隔着人群阿彩看见雪柠正往紫阳阁里走。她顾不上说别的了,伸手拨开面前的人,大声叫着,要雪柠带自己去见梅外婆:“我给老人家带来了一点汪玉霞月饼。”阿彩挥了挥手上的盒子,说是还有梅外婆更喜欢的东西。

  雪柠略微等了等,阿彩跟上来后,才带路往梅外婆的睡房走去。阿彩走路的动静很大,临近梅外婆的睡房时,雪柠两次提醒她走慢点,莫将风带起来。雪柠将房门推开一条只能通过一个人的缝隙,两个人进去后,屋里的各种挂件,都没有摆动,躺在床上的梅外婆却说:“哪来的风,好冷呀!”

  自从吃过汪玉霞月饼,从外形上看梅外婆似乎健康了不少。说了几句闲话,阿彩就请一旁的常娘娘帮忙打开纸盒取出里面的礼物。常娘娘先用剪刀剪断纸盒上的绳子,再将盖子揭开,露出一片黑色丝光缎子。

  “黑得这么好看的缎子,我还没有见过哩!”常娘娘正要彻底打开,眼明手快的雪柠拦住了她。

  “打开看看嘛,梅外婆若喜欢,也算我当面讨个快乐!连邓裁缝自己都说,从来没有做过如此好看的衣服!我晓得你们喜欢旗袍,女人哪能一辈子总穿那东西!”阿彩断断续续地说完了,再想去拿那纸盒子时,有所明白的常娘娘却不肯给她。阿彩提高声调说,反仆为主也要看看是在什么人面前。雪柠上前一步将那纸盒子接了过来放在身边:“这事放一放,先说说武汉的情形,找邓裁缝做旗袍的女人还多吗?”虽然只是轻轻一说,眼睛里却含着一股逼人的力量。阿彩忽然站了起来,说一向斯文待人的雪家如今也变得蛮不讲理了,凡事都能以小见大,只怕换了一对耳朵来听雪柠的话,人家就会认为这里面有对当前局势不满的意思。

  梅外婆在床上挣了一下,像是有痰堵在喉咙里。雪柠赶紧上前抱住她,让常娘娘在那后背上不停地拍打。阿彩也没闲着,接连问要不要将张郎中叫来。

  梅外婆缓过劲来,一眨眼皮做了个用不着的表情:“人得了病,最知根知底的还是自己。这些时,胸口下面就像长了一条饿虫,白天里叫饿不说,夜里睡觉也时常被它吵醒。阿彩你是了解的,这屋里的人也只有日本人投降后的那个春天跟着我们挨过饿,其他时候,谁不是想吃红糖有红糖,想吃冰糖有冰糖。昨日张郎中来看说是纳差,我也懒得同他争辩。纳差是不想吃东西,我是想吃却吃不下,除了饿虫,喉咙里还有一只小手,哪怕只有一粒饭往下吞,它都要一把抓住,硬生生地顺原路扔出来。所以呀,你们也不要怪张郎中脉理平常,实在是我这身子到处阴错阳差,心肝脾肺肾五脉乱成了一团乱麻。这样说来,还是阿彩实在,懂得我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不像其他人,明知我这样子,只要有一口气上不来就会呜呼哀哉,还装得若无其事,打妄语,说假话,用长生不老万寿无疆的好言语来哄我。阿彩呀,好歹你也与这屋里的人做过一家人,亏得你想得这样细致,一边请风水先生来选墓地,一边就将寿衣做好了,拿来吧,我还分得清哪是旗袍,哪是寿衣。”

  梅外婆这样说了,别人哪里还有其他想法。雪柠和常娘娘不愿动手,将纸盒推给阿彩。很坚决的阿彩反而迟疑起来,要说话时还得咬着牙才行:“我带来的是寿衣。可我并不是来孝敬你的。相反,我要来咒你,定你的罪!我已经查清了,要不是你写信给邓裁缝,那个满肚子坏水的二老板哪能逃过我的手掌心。”

  “小阿彩呀,你可不能这样对待自己。你明白我这样做并不错。那个二老板只是在戏园子里混久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了名角就装孙子,然后又想在不是名角的人面前将丢掉的面子找回来。我也不是帮你,可你若是真的对二老板做了什么,往后能不能在武汉三镇立足就很难说了,那地方,车也多,路也多,嘴巴更多,看上去大得很,其实比天门口还小。当初董先生从天门口逃走时,你们多少年也没查清楚是何原因。我从几百里之外送封信到武汉,马上就被你查清了,这就是小的缘故呀!这样的小,损起人来却又大得不得了。说起来有很多事例,武昌军**的黎大总统,北洋军的吴大元帅,还有敢在武汉另立国民**与南京方面闹对立的那帮人,哪一个在武汉占到便宜了?也有不损人的,譬如最先在咸安坊开旗袍店的俄罗斯女人娜塔丽娅,来的时候只认识她自己,到离开时,武汉三镇的女人都想为她送行。说一句不中听的话,不喜欢二老板只有你一个人,喜欢二老板天天给他们张罗得有好戏看的人,在武汉三镇少说也有一镇半。万一在那里站不住脚了,难道你还想回天门口不成!”

  “为什么非要回天门口,还有上海、北京可以去哩!”

  “反正你已替我准备好了寿衣,凡是不中听的话,你听不进去,就还给我,到时候一起往棺材里装就是。杭九枫总说你与他是离不开的秤杆和秤砣。为什么呢,我替你想过,就因为你们遇事总能往一处想,你恨的人他也恨,你想杀的人他也想杀。我还替你想过,只要有一次不同,譬如你坚持要去武汉,而他除了天门口哪里也不想去,你和他就有区别了。我送信给二老板,让他躲过一劫,同样的劫难就会转嫁到我头上。你为我请风水先生,并且做了这么好的寿衣,外人以为这是在咒我早点死,实事求是地想一想,这样做还是好事呀!小阿彩,这就是你与杭九枫的不同呀!二老板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迟早还会落在你手里。到那时,你还能放过他,二老板就会成为你的福音了!”

  “你想迷惑我,是不是?我是不会放过二老板的。”

  “好啦,不说这个了,还是试试你给我做的寿衣吧!”

  雪柠和常娘娘哪肯听梅外婆这样说,齐齐地拦在床前。梅外婆说:“孝敬孝敬,就要戴孝,不穿寿衣,哪里晓得你们会如何尊敬我的哩!”

  趁着她俩犹豫,阿彩上前来,给梅外婆换上那套黑色丝光寿衣。阿彩从床上扶起梅外婆时,梅外婆的脸上还有许多鲜活的光彩,等到将穿好寿衣的梅外婆放回到枕头上,那样子就将阿彩吓得全身上下起了厚厚一层鸡皮疙瘩。

  阿彩不想再看到梅外婆了,转身快走几步,眼看就要跨过门槛,却被常娘娘一把拉住:“走不得呀!若是梅外婆还阳,就得由你来顶替了。”常娘娘的话又让阿彩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天门口的风俗,一个人只要给谁穿上了寿衣,必须等到对方落下最后一口气才能离开,否则,万一有还阳的事情发生,没有及时将对方身上的寿衣脱下来穿到一条板凳或者一把椅子上,天大的灾祸就要临头了。

  穿上寿衣的梅外婆一开始是不愿再进水米了。隔了一天便成了真的,看得见一团白气在那嘴边上悠悠地吞吐,也看得见那对目光无法再暗淡了。常娘娘亲自去下街找来两个裁缝,将全体雪家人的身材一一量过,并去自家的绸布店里扛了几匹黑布,裁成大大小小的孝衣,圆表妹在旁边督促。厨房里的事,常娘娘也在准备,临时将荷边、细米、丝丝和线线一齐叫来,雪家人丁不旺,亲戚很少,好在是办喜丧,邻里乡亲都愿意来,不愁出殡时不热闹。按照梅外婆的吩咐,其余的事情,有董重里和段三国负责办理,不用雪家人操心。

  外面的事一一有了眉目,梅外婆却没有像要穿寿衣时那样坚决,只见她微微睁了两下眼皮,似乎有话要说。见到她嘴角在颤,阿彩便赶紧吩咐,不让人抽泣,要听梅外婆说话。雪柠和柳子墨带着雪蓝和雪荭,齐齐地趴在床前。等了半天,除了觉得梅外婆的嘴里还有气息出入,连半个字也没听到。在门外探听消息的圆表妹一把眼泪没憋住,早把旗袍上两处高耸的地方哭湿了,两只圆纠纠的**凸现得一清二楚。泪流不止的常娘娘,用手指了指,本意是提个醒,圆表妹却借机放声哭起来,一五一十地说,没有梅外婆哪有今日的她。一向对圆表妹不冷不热的常娘娘连忙说:“梅外婆心里的话还没说出来,你想说话日后有的是机会。”一边说,自己也一边哭了起来。忽然间,阿彩在屋里叫起来:“梅外婆!”常娘娘用手背擦拭完眼泪,回到屋里时,只见梅外婆那露在外面的左手食指轻轻地动了一下。屋里的人全都盯着那枚手指,不敢出大气。不久,那枚手指再次往上翘了一下。细细一看,却是指向阿彩。

  阿彩有些紧张:“您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梅外婆像是没听到,一点动静也没有。

  阿彩更紧张了:“未必还要我说话给您听?”梅外婆右眼皮动了一下,露出一线灰白的眼神。

  屋里的人都在看着阿彩。阿彩更加手足无措:“梅外婆,不要同我过不去,你找雪柠他们说话吧!”这一次梅外婆手指翘动时明显对着阿彩。阿彩只好再说:“您老是不是放心不下那个二老板?好吧,我这就答应您,回武汉后不再找他的麻烦,哪怕迎面撞上,也当撞见鬼了。”

  此话一出,门外的常娘娘和圆表妹她们同时看到一个穿着黑色丝光衣服的人影,飘逸地走过来,风一样越过众人的头顶,向着天上去了。

  大家正在惊讶,雪家人突然齐齐地弯了弯腰,悲伤地齐声歌唱起来。

  有不知内情的人不胜惊讶,人死了为何不放鞭炮,不烧高香,还要唱歌?听了一会儿,那些人又觉得,这样的歌唱,只要听一次,就会记得一辈子。这样一想,许多人就记起来,上辈人挖古时,说起小教堂,免不了要学一学当年法国传教士天天要唱的歌曲,那腔调,正是雪家人眼下所歌唱的。

  一曲唱完,柳子墨退了出来,吩咐大家,马上去外面找一些燕子红来,越多越好。听到吩咐的人手脚很快,一会儿就从田头地边山上山下割来几捆,紫阳阁里里外外的门窗上转眼之间就**遍了。家里死了人,不往门窗上贴白对联,却要摆上鲜花,天门口的人觉得很新鲜。那些善于帮别人哭丧的女人,要么在门外站着不知如何是好,要么进屋看看,见到寿终正寝的梅外婆身边摆着许多光鲜照人的燕子红,也不好意思放声大哭。

  阿彩不好就此脱身,也在找着做些能做的事情。快入殓时,杭九枫突然来了,见到阿彩也不说话,却将手伸到梅外婆的脸上:“人还没死吧,这身子还是热的哩!”杭九枫说着还要将手伸进梅外婆的怀里。阿彩上前啪的一声打掉那只手,厉声问他要干什么。

  杭九枫被打苕了:“我想试试她的心是不是还在跳。”

  阿彩瞪着眼睛说:“梅外婆就是烂成粪了,也轮不到你来摸。”杭九枫气极了,当众骂了一句阿彩最不爱听的那话。

  杭九枫是听说阿彩要带走一县,特意从县城赶回天门口的。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一县说得跟着自己跑了。

  从小东山后升起来的月亮快圆了,还有三天就是中秋节。解放军县中队在小教堂里驻扎了一个班,经过阿彩的说服,那位班长同意让钟楼里的大钟一天响两次,连响三天,条件是敲钟人只能是他的士兵,避免有居心叵测的人利用钟声给一直没有抓住的马鹞子通风报信。士兵们敲出来的钟声宛如冲锋号。

  雪柠对女儿们说,别人不会敲钟时,我们一定要会听。大钟第一次敲响时,梅外婆躺在棺木中走出大门,送葬的人跟在后面,徐徐地越过西河,一路往右岸后面的大山爬去。梅外婆生前有话,找个清静的地方,随便挖个墓就行,不要留坟丘,更不要树碑。走在前面的棺木每到达一座新的山头,就有一些人借故落下,逐渐缩小的送葬队伍穿过有人居住的天堂后,阿彩还没离去,剩下的人还有圆表妹、董重里和常天亮等等。走在前面的柳子墨,终于在深秋时分也有燕子红开花的地方停下来,动手挖起第一锄土。当年阿彩逼着雪柠与柳子墨结婚的草棚爬满了青藤,只能依稀看出往日模样。阿彩说起往事,少不省事的雪荭羡慕地说,等到自己出嫁时,一定要将洞房设在这儿。听到这话的人都在心里轻轻一笑。墓穴挖好了,梅外婆到底还是归于大地了。掩上最后一抔黄土后,好几个人同时说,等到明年,梅外婆的身上就会长满燕子红。没有放鞭炮,也没有人焚纸烧香,大家绕着墓地齐声唱了一首梅外婆最爱听的歌。

  梅外婆刚刚入土,阿彩就要去寻找一县,还要彻底了结与杭九枫的婚姻。临别之际,阿彩说,她要带走雪家的一件宝贝。雪柠没有想到阿彩会要梅外婆的信。她随口答应,雪家的东西阿彩本来就有份,只要喜欢,尽管拿就是。

  梅外婆明白自己不行了的时候,特意写了一些信,留给雪柠在往后想念她时,一封封地拆开来看。雪柠已经看过第一封信。看完之后,就放在梅外婆睡了最后一觉的床上。

  “好孩子,秋凉了,天冷了,那年你梅外公躺过的水塔前的街面,那年你雪茄父亲和爱栀母亲最后依靠的被雷电劈打过的大树,那年你雪大爹滚过的沙滩和你雪大奶一跃而去的古井,一定还被你记得清清楚楚。这些风也无法吹散的光阴,一定要让它成为你终身的圣心。你梅外公活着时,总想以一己之力来救赎一国,结果没有成功不说,连命都搭进去了。轮到你梅外婆,自觉力量不够,才来天门口,想以一己之力来救赎一方,看来也不成功。所以你梅外婆觉得,如果你这一生也想学梅外公和梅外婆,不如用一己之力来救某一个人。”

  阿彩偷偷看过此信后,决定将其带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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