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六章
这话问得极有趣。
谢玖打眼一念,心道好笑。到底是春柳春花满画楼的灯月居所,愿意委身踏进,便是找个排遣消愁的去处,谢玖要随众流闲坐堂中,想来还得多添个媚眼如丝的公子,才不至格格不入。
只公子于她而言,到底多余。
谢玖眼波流转,也不生硬驱他,只扬声道:“秦楚楼有经天纬地之才赋,冠绝于世可与大儒对论的公子?”
少年默然。
“秦楚楼有精通音律,器乐尽晓,一曲道不尽山河江海气韵如虹,又彷如高山云雾一气呵成的公子?”
少年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一时鸦雀尽寂,洪荒无声。
谢玖随意再问,声音渐轻,隐含眷恋,“秦楚楼有倾城之姿,抬眸顿首间,身姿似流风洄雪,月华成霜的公子?”
三问既出,已是悄然安静,彼此彰如明镜。
秦楚楼公子皆是自小接来教养的,放眼望之一片精良无可挑剔。诗词歌赋者,弹琴作曲者,以及貌姿端正者,便是拿红纱缚上眼随意一指,也能挑得出来。
只谢玖所提,委实太过苛刻。无论何种学问技艺上的造诣,后日养教不可缺少,日复一日的坚毅反复,安可有成。然欲精进凌驾至顶,其间天赋更不可缺。
有人穷尽半生的心血,亦抵不过他人慧根通透的大能之才。
一说经天纬地之才赋,又道琴曲气韵如虹,姿貌倾城者,少年唯能想到,秦楚楼这许多年,好似只出了位莫璃公子……
岁月绦涤,斯人不再犹如沟壑黄沙扬走,余下的不过是幸而苟延度生的普通人,又哪有恁许多天资聪颖,皎澄剔透。
少年心里已然清明,硬声坦然:“楼中没有那样的公子。”
若不需要公子明说便是,何苦天马行空般故意难为他。他受下便罢,无可奈何的事,偏生秦楚楼风光雅贵,也被她似重若轻戏弄一遭。
谢玖连声畅快,闻言温和一笑,手执折扇轻叩桌面,“实在可惜啊……既如此,那不必劳烦了。”
少年哑口无言,再不敢自发多问,忙施礼退下。
日光透窗而进,将一方小间照得清亮暖融,浮世语疏,但闻屏后琴音流水,半梦半醒,忘却年岁。
少顷,暖茶点心尽数奉上,小厮谨恪,置放无声。
及至血燕冰莲端出,精贵且极尽奢靡,谢玖眼随碗落,兴味又起,缓慢扬唇,“我可不知,先时有叫你们端上这个。”
来人将其小心搁置谢玖面前,这才后退两步,回道:“夏日炎炎,沁汗生躁。一盅冰莲血燕滋养解暑,再合适不过,此乃我家主人为公子奉上的心意。”
楼中繁盛如旧,各有杯盏笑颜,无人在意她这处的波澜。
谢玖倾身,见之色泽晶莹浓艳,又有凉气凝雾升起,轻嗅间香味扑鼻,委实精致。转而定定看着他,眼中笑意尤甚。
秦楚楼倒是阔绰。
她静待半刻,徐徐开口,“暑夏如流火,枯热不息,值此一碗汤盅冰凉,你家主人着实细致有心。心意怎好辜负,劳烦替我谢过他。”
小厮称是,娓娓退下。
唯剩谢玖独居一隅,与日光帘影共处,气质安然,似笑非笑。
愈静之时,周遭琴声笑语,轻词婉转,以及窗外起喝辙动,反倒愈能入耳。四下只闻乐与欢,一梦不知说书人。
热闹与谢玖无关,她支腿侧坐软垫之上,自有意趣,便缓慢替自己沏了杯茶。见茶烟暖色,人世百态,她只慵懒闲适,不置一词,出世如大彻大悟的看客。
夏日人乏,总会偷凉打盹。
谢玖本就比常人更容易疲累些,先时长久站立,腿间至今犹有隐约钝痛。她单手倚头,双眸微阖侧躺,自知要等到人,须耗不短的时辰。耐不住倦意袭来,谢玖缓缓闭目,方时还热闹的一片欢谈笑歌,逐渐模糊远去。
恍惚间,她做了个梦,好似还在秦楚楼,乌瓦雕栋,琉璃横天。
却又飞花十里,春日暖阳。她负身停在漫花飘絮中,懵懂仰望楼栏高处。一袭霜白清冷,那人高贵出尘,倚立栏边与飞花相映。随即侧身不经意的斜睨,与她心中模样并无二致。
印在她心间,一眼万年。
谢玖长在山野,与他全然不同。她心性简单,只知这人出身秦楚楼,而不知其为何意;只知他被人狼狈送进谢府,再无去处,她心下雀跃许久,决心与之成婚,让他安乐一世便是。
那时她尚愚钝不知,这副出身与际遇,于所有人眼中都是屈辱可笑的。流光盏烛里受人追捧,心窍仪姿绝世又如何,到头也是再低贱不过的男倌。
她护了他,亦困住了他,令他余生屈居人下永不能翻身。
乍见时他眼眸轻漫,她以为莫璃浑不在意,不曾想,他万般芥蒂。
庄生化蝶,南柯一梦。
故地重游,谢玖方有所醒悟。
梦里不知流年几何,谢玖却被堂侧争执渐吵扰清醒。
那二人在偏僻处,见不到人影,寻常客人极难注意到。谢玖却恰斜躺在很近的木屏横间里,想不作在意,他二人讲话,却字字清晰入耳。
只闻脚步轻快,而后衣襟摩挲拉扯间,沉钝声音急促响起:“跑!你还能跑到哪里去?!你爹娘早不要你了!”
孩童恼羞:“去哪里也不要留在这,我不认他们作我爹娘!便是你抓我回去,我还要想法子逃跑!”
两人推搡无果,孩童轻易被年轻男人擒住,动弹不得。他气力小,挣脱不开,却偏又一股犟劲非同男人僵持,双脚蹬地,嗓子里时而溢出逞能的声儿。
谢玖起了些身,清梦被扰,困觉不得,她只能微微前倾,倚上小桌懒憩。
虽未见那挣扎孩童一面,闭目养神间,杂声入耳,谢玖亦能想出他此刻遭受束缚,面容该怎样倔强扭曲。
偏偏如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年轻男人也不愿蛮横待他,叹了口气,“秦楚楼待你不好吗?供你衣食无忧,教你读书习字,棋画琴歌。夜有屋檐遮雨,寒有暖炉随寝,便是你同爹娘住在一起,满屋弟妹,又几时这样好过了?”
挣脱声渐小,孩童半晌没了逞能的声气。
男人继续语重心长:“你虽年幼,想来也听过莫璃公子,当年名动长安,气质霜华,招来何等风光艳羡。你爹娘将你送来,想来亦存了这份心。如今虽是太平盛世,城门之外的悲切你可曾看到过,穷贱众生谁不是在苟且。这里温香暖阁,日后待你长成,有了名气,哪怕及不上莫璃,亦能安然无忧。”
温软明媚里,年轻男人的劝慰听着只觉情真意切,滴水不漏。他定是存了几分真心的,看得通透,劝起执拗的孩子,也容易叫人信服。
想也不是第一回讲出这样的言语。
放眼满堂望去,优雅矜贵的公子,情愿与否,谁不是锦衣玉食,笑颜得体。
趁孩童发愣间,年轻男人揽他回走,“随我回去罢,今后莫再多想了。”
愣怔间,孩童走了两步,回神又拧眉,“不!莫璃公子情愿,我也不愿意!横竖爹娘不要我,哪怕是进宫做宫人,也好过留在这,日夜被男人玩弄!”
说罢又欲窜逃,男人眼疾手快再度擒住他,横眉间,已失了耐性,抬声道:“住口!你怎就不知好劝!也罢,我再不同你多言,这里是秦楚楼,你当轻易能够逃脱的地方?今日如何也要随我回去领罚!”
男声清朗顿挫,非但语气没了先前的温和,动静起伏间,谢玖也猜得出,年轻男人不再余留客气。
好言相劝不成,他只能将其蛮横带走。
孩童力气不能及,亦是受了惊慌的。唯恐日后不再有逃跑机会,顾不得脸面,他竟放声大哭起来,“不回去!我就是死也不要回去!”嗓音脆且长,惊扰得周遭不少人顾望。
喧吵失礼,此刻已闹出不小动静。
年轻男人心怕再僵持不下,只会冲撞了哪位客人,偏生这孩子拧着劲,至如此境地也不服软。他懒得迟疑,也顾不得伤着这孩子,当机立断,拖着孩童也要往回走去。
一时哭嚷更大。
谢玖先时被扰了清梦,便是起初还有几分火气,将他二人的争执缘由听了个大概,那闷气也烟消云散,寻不到踪迹了。
悲欢不由己,可怜气盛且坚韧,可叹命运捉弄人。
嗟嘘一番,谢玖愣神思索良久,茶已放凉,她也不介意,垂眼端起便一口咽尽。
而后不禁苦笑。
原来这般在意出身的,还不止一人啊。
谢玖并非心有余善之人,不相干的事,哪怕是迎头撞上了,她亦能将头一偏不作理会。懒得多生事端,见日头偏斜不及,时日尚早,她惫懒闭眸,欲再补个困觉。
半日浮生,只愿闲梦灯花。
却又听动静起,那闹腾的两人好似齐齐失了声,既不闻男人拖拽孩童的一行重步,也没再听见孩童仿若风过竹林般的凄烈哭喊。
谢玖心下纳闷,还当出了何事,那男人顺声恭谨唤了声:“见过东陵世子。”
霎时,谢玖屏息顿住,那声音齐齐冲进脑中,激得她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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