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十九章

一将成，万骨枯。

        从来出将入相的路，哪里是好走的。佛说众生有命，好坏皆乃前世结下的因，逆不得，改不得。多少满腔抱负意气人，蹉跎半生，只能憾恨而终成抔黄土。

        始终抵不过造化弄人。

        屋内静如沉水，苟胜领着呈意守在一旁，心思复杂，不敢喘出声响。其余秦楚楼的下人亦是训练有素，垂眉敛目，未有半分动静。

        谢玖沉默片刻，声音透着喑哑：“而后呢？”

        祁疏年不急接话，见桌案余一壶残茶，已至冰凉，他不愿勉强，着人再递来壶清酒。酒入杯中水声轻响，他端起清酒，笑递与谢玖。

        谢玖皱眉，未接。

        祁疏年且随她意，缓送唇间抿下，“或还有段年少情长不必深究，而后，便是家主所知晓的了。”

        东陵谢府小姐承袭家主位，循例来长安拜知君王。懵懂少女不知长安连纵广矣，独身漫步，已是迷途。见桃花纷飞，灼灼芳华，抬眸间，恰与倚栏独立的那人对上。

        如春风卷起漫漫桃瓣，长安城中的仰慕者，又多一位。

        少女情窦初开，不介闲言，秦楚楼中痴坐了几日，及至拜礼毕，她与一众下仆再难久留。踏着日出朝阳，人马香车宛如长龙，驶去陌上。

        是否有憾，无人在意。

        “家主离去不久，他便被人重金赎了去，自此一晃六年，再无音讯。”祁疏年眸光悠远，语气渐缓。

        那时年岁尚小，他并非秦楚楼主，纵心中不舍，只得任他坐上车马离开。

        “众人只道他命好，虽出身下贱，能被贵人接走，也是福泽深厚。自此远离风月尘嚣，欢好楼阁，想是富贵余生罢。他一走了之无牵挂，而这莫烟阁，也搁置了下来，由在下暂且打理。”他讲得轻漫随意，平淡如水。

        若寻摸出他前头的话，想来可知，他也是不信的。

        莫璃满腹才华，深谋远虑，既能不顾孱弱身子，耗费心神建下莫烟阁，怎会甘心居于深墙府院，与世隔离。

        他厌恶下贱出身，本欲施身抱负，腾云直上，哪知未始便成泡影，何其可笑。

        惊世之才，难抗天意。

        谢玖静静听完，脸色已极僵硬。咣当一声轻响，她未握住茶杯，茶水倒出四溢。

        苟胜立时上前收拾，望向谢玖，甚是担忧，“主人……”

        祁疏年扫过桌案，“久坐难免僵麻，家主当心。”

        半晌，及至苟胜退下，谢玖强作镇定，直直看向祁疏年，“楼主与我讲这些作甚？莫不是年少一场荒诞，楼主还当谢府赎走的莫璃公子？”

        祁疏年淡笑，“自然不敢。”

        母亲去世，他成了秦楚楼主，尝费精力打探莫璃消息，奈何无功而返。那人好似人间蒸发，再不得任何行踪。

        而后莫烟阁也有消息，虽不知来历，当年带走莫璃的，确不是谢府。

        谢玖单指轻叩桌案，已重归淡定，反客为主，“如楼主所说，楼主亦是莫烟阁现今的主人了？”

        莫烟阁如今势力绝不可小觑，都道其神秘无踪，原是与秦楚楼相辅相依。谢玖略微思忖，问得极轻。

        祁疏年摇头，看着谢玖：“是晏府的三公子。”

        又是他。

        谢玖心思渐沉。

        她一时思虑不再深问，祁疏年却记起晏斐的吩咐，低笑又道：“先时赘言甚多，今日见家主，确是疏年私心，愿同家主相商一事。”

        声音恰如烛火轻盈，摇晃之间，好似晚风临窗一吹，便会散去。

        祁疏年心念故友，单凭己力难寻踪迹，是以将主意打向谢府。他知谢府势力深远，普天之下，找出一人，并非难事。

        作为交换，莫烟阁自此，全力相助谢府。

        谢府于新帝成礼宴前早早潜入长安，隐住得月酒楼不为人所知，其中深意，不必明说。

        不论谢府要成什么事，有莫烟阁的相助，自然会便宜不少。一言正入谢玖心尖处，叫她心头一动，苟胜闻言，暗担忧看向谢玖。

        谢玖微定神，却也按兵不动，低低笑道：“你既说莫烟阁主另为他人，那秦楚楼主的承诺，如何信得？”

        莫烟阁如今已和祁疏年无甚干系，他拿出莫烟阁的势力只言片语与谢玖相商，若日后莫烟阁主不认下，谢府岂非得不偿失。

        况且他要寻的，还是莫烟阁的前阁主，怎知晏斐又不会心生顾忌。

        她所顾虑乃人之常情，祁疏年早有料想，是以手握杯盏，嘴角微弯，“我与晏三公子交好，他且能信我，家主如何信不得。”

        谢玖定望着祁疏年，指节叩击渐缓。

        想是仍有顾虑，祁疏年苦笑，只好再道：“莫烟阁久经秦楚楼庇护，疏年的吩咐，他们如今也是能听的。晏三公子承家主春日照拂恩情，心有感念，想他知晓了，亦不会阻拦。那人离开莫烟阁已愈六年，我虽牵挂他，却也心知阁主只会是晏斐，不会改变。”

        祁疏年稍顿，最终讲了一句。

        “我与晏斐，皆不愿与谢府为敌。”

        谢府乃世家大族之首，伫立东陵，兴盛百年有余。且不论暗中势力偌大，明面的辉煌，他们已然不敢轻视。

        替寻一人，尽供差遣，于谢府而言，如何也不算亏欠。

        谢玖指节顿住，微微一笑，“楼主讲这许多，说来，是晏斐的意思罢。”

        夜色清明里，她险些给盈盈烛火映晕了脑袋，琉璃剔透，竟任由祁疏年牵着思绪走。

        来长安短短数日，蝉鸣夏噪，谢玖唯撞上晏斐，看了不该看去的风波。她虽无意多事，晏斐许是心有顾忌，便设了秦楚楼的款待，步步为营。

        他既是莫烟阁的主人，若无暗许，祁疏年怎会擅作主张，与谢府交好。

        祁疏年闻言一愣，旋即讪笑两声，“家主……好生聪慧。”他竟不知自己何处疏漏，叫谢玖看穿了去。

        谢玖见他爽快认下，也不深究。虽不知晏斐意欲何为，总归与谢玖无关，而莫烟阁既生生由人奉上，她作甚不收。谢玖摩挲楠木桌案，不动声色说道：“莫璃公子名动长安，以谢府之力寻他，自是不难。”

        如此，便是应下了。

        “只要楼主莫忘记莫烟阁的许诺就是。”谢玖望向他。

        祁疏年喜不自胜，抬眸欲言间，谢玖自斟了杯酒，遥遥敬过他，一饮而尽。她轻拭唇角，由苟胜托着爽快起身，“天色既晚，谢玖不便多留，多谢楼主半日好茶，告辞。”

        长身而立，她好似衣襟生风，迈步便往门口而去，苟胜扯过呈意快步跟上。灯烛罩影间，只觉她身姿修长，气度不凡，虽男儿装扮，亦见妥贴俊俏，步履利落爽然。

        祁疏年本欲唤住她，掐时辰转念一想，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恰至门口时，谢玖顿住，正撞见一人欲进。

        苟胜灵泛，扬声唤道：“晏公子。”

        正是盈月疏星时，浮云暗动，悄寂无声。来人一袭青衣疏淡，面容出尘，身姿清雅。许是一路匆匆赶来，额间沁了些薄汗，气息不稳。

        晏斐恰与谢玖对上，便不敢轻动，垂眸静立于门前，未有多言。明暗灯烛下，愈见他白皙如玉，唇瓣鲜艳，飘逸淡然间，柔似远山青黛，空如清波弄影。

        楼内琉璃华丽，屏阁雅致，祁疏年已远远站在后头，依旧是富贵满身，闲淡随性。他饶有兴致看向这二人，悠悠端着酒盏，无意上前周旋。

        谢玖便在半明半暗的门前，静静打量晏斐良久，无甚欢喜。他与春日初见时不尽相同，眉眼还是原先的模样，却更见细韵，通身气质秀逸高贵，宛如绝世公子。

        聪慧尤甚常人，却再无杏花林的纯净无暇。

        谢玖眸中渐沉，启唇只道：“晏公子委实叫人惊喜。”

        心机深沉之人，她从不愿多交。晏斐数月里便承下莫烟阁主的位置，自有他一番手段，便是将晏府的晦暗尽承了去，谢玖亦管不上。只晏斐算计在她头上，意与谢玖牵扯，她不得不防。

        晏斐眼睫轻颤，双手掩于袖中握起又松下，眸中暗淡许多。

        他这样的性子，原不想，是令她厌恶的。

        月华之下，他艰涩一笑，抬眸已恢复如常，“谢家主，可巧。”

        谢玖轻笑一声，权当应下。既与祁疏年谈妥，已耗去半日时光，她不愿再多耽误。

        “秦楚楼主已尽数同谢玖谈妥，晏公子的情谊，谢玖记下了，在此谢过。他日有照应拂衬之需，谢府亦勉力相助。”她讲得干脆，拱手定定一礼，周全至极。

        晏斐神色平淡，缓望向楼内闲雅倚立的祁疏年。他自是犹看好戏般，勾唇不语。收过目光，晏斐低眸缓道，“家主毋须客气。”

        因谢玖背向烛火，面容看不真切，依稀只见她轮廓鲜明，淡漠惫倦。他唇间几番张合，终究哑然无言。

        相伴那三载，他一缕游魂无人能见，日夜奢盼，能与她再说回话。

        现今再世为人，纵能运筹帷幄，巧言辞色，他在她面前，却又成瞻前顾后，迟疑语顿。

        道是无情，却又有情，终归亏欠了人，如何也是惶恐的。

        晏斐无奈涩然。

        明月皓空，疏星浓云，谢玖无甚杵立门阶良久之意，交谈已成，又有问候，晚灯长影里，她只剩去意，随意点头说道：“晏公子若来寻秦楚楼主，谢玖不多叨扰，这便告辞，来日长道曲水，自能再与晏公子交触。”

        言罢，她竟斜绕过晏斐，径自长步离开。苟胜不敢再多耽搁，匆匆行了个礼，携呈意快步随上谢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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